陆弥:“……”虽然这番发言很真诚,但多少有点凡尔赛了。
她淡淡地回答:“那也很厉害了。”这话不痛𝓜𝒜𝓛𝓘不痒,说了像没说一样,陆弥安慰人的技术一向这么差。
“不厉害。”段采薏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情绪。她快速回了这么一句,又停了好几秒,扭头看陆弥一眼,才继续说,“哦,对你们来说可能还行。对我来说很差劲。”
陆弥:“……”
这话其实挺欠揍的,但段采薏轻轻地说出来,陆弥竟然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也许是因为段采薏的语气真诚而黯然,泛着淡淡的苦意。
“我硕士学的社会学,专业跨得太远,保研保不上,硬考上的。去年一整年,我在图书馆待了 2000 多个小时。”段采薏自嘲地笑了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问:“欸,你知道我高中为什么学理科吗?”
陆弥愣了下,说:“…不知道。”
“我文理科都很好。”段采薏说。
陆弥:“…嗯。”
“但那时候总有人说女孩子别学理科,就算能学好也太累了,再努力也比不过男孩子,人家只要勤奋一点轻轻松松就能超过你。”段采薏说完嗤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傻逼。”
陆弥看着段采薏眼神里流露出的唾弃和不屑,不禁笑了,忽然觉得她很可爱,可爱得令人羡慕。这样的论调陆弥也听过不少,但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她没有那样的热血和闲情去对说这话的人骂一句“傻逼”。
可段采薏有。
她充满活力,充满自信,有用不完的力气去和讨厌的人事抗争,去打恶人的脸,去摘想要的星。她的人生是一场打地鼠的游戏,她紧紧握着锤子,对不喜欢的一切都毫不犹豫地重锤砸下,然后获得一盘清爽悦目的局面,一趟酣畅爽快的人生。
而陆弥呢?陆弥的人生更像一场迷宫。老天把她丢在出发点上,她只能沿着面前的路走下去。这路或许也算平坦,或许时不时还会出现一些惊喜的选项,但从始至终,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她没有俯瞰全局的全知视角,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未被选择过的路会不会更好,她只能往前走。
陆弥笑了笑,应和道:“是挺傻逼的。”
“但祁行止不这样说。”车子在一个路口处停起来等红绿灯,段采薏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虽然我觉得他是唯一有资格这样说的人。”
陆弥轻轻点头。她和段采薏聊天,提到祁行止,这感觉总让她觉得怪异。
“我高一的时候特别幼稚,装作很困惑的样子去问他,‘我该学文科还是理科?’”段采薏说着笑起来,“你猜他怎么说?”
陆弥想了想那个情境,想到祁行止的回答,居然有些想笑。但她忍下来,摇头道:“不知道。”
“他说——‘你不像是有这个困惑的人。’”
标准的祁行止式回答。陆弥终于找到时机,捧场地笑了笑。
段采薏看见她扬起的嘴角,眼神黯了两分,继续道:“我的确没有这个困惑,我早就想好了要学理科,堵那些人的嘴。”
陆弥真诚地赞叹道:“你很厉害。”
段采薏和她对视,沉默了几秒,忽然笑出声来,“你真信?”
陆弥懵了,段采薏笑得太夸张,连睡着的向小园都惊动了。
段采薏噤声,笑意又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我是为了和祁行止同班才选的理科,为了哪怕在排行榜上和他站在一起。”
陆弥敛下眼神,没有接她的话茬。现在的段采薏看起来太难过了,可她又那么不会安慰人,沉默,是唯一的不冒犯。
“专业选建筑也是啊,就为了和他同班,为了证明——我跟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方面天生一对。”段采薏轻轻扬了扬手,后半句声音也雀跃,故意把话说得很轻佻。
她画着柳叶形的细眉,配上贝雷帽,唇红直白,像民国电影里的美人。她说这话时回过头来看着陆弥,笑得灿烂极了,顾盼神飞。
陆弥失语,敛眉什么也没说。
车里比刚才还静,只听得见向小园轻轻的呼吸声。
陆弥心中涨满了酸楚,她一边迫切地觉得自己需要和段采薏说些什么,一边又觉得自己不该插话。
漫长的红灯终于开始个位数的倒计时,段采薏轻轻按下手刹。
“可我现在撞到南墙了,该回头了。”她踩下刹车,轻轻地说。
红灯转绿,汽车平稳地拐进新的道路。
后座的陆弥没有说话。
段采薏忽然无比感谢她,感谢她没有说那些空乏的安慰的话,感谢她没有说“以后会有更好的人”。
不会有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说会有更好的人。
车子停在梦启门口,陆弥轻轻叫醒向小园,和她一起下了车。
“谢谢。”她再次对段采薏说。
段采薏没有说“不用谢”,只是轻轻点了个头。看起来和她面试陆弥时一样的冷漠和不耐烦。
她看着陆弥和向小园一起走进校园,陆弥的手轻轻搭在女孩的肩上,看起来亲密而友好。
祁行止说得很对,陆弥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想到这里,段采薏想要自嘲地笑一笑,却弯不起嘴角,反而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今天早晨,她在图书馆碰到脸色憔悴的祁行止,一边复习一边不住地咳嗽。她打个电话给梁大爷问了问,很快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她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把祁行止拽出了图书馆,药店里现买的冲剂盯着他喝完,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陆弥贬得一文不值。
祁行止只听了两句便拧着眉打断她,表情严肃,甚至带着压迫。
段采薏也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不管不顾地说:“为什么要喜欢她呢?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祁行止没有回答,只严肃地说:“不要说胡话了。”
段采薏泪流满面地说:“可是……我和你明明很合适啊。我和你才是天生一对啊。”
药店里人来人往,其中不乏认识他们俩的同学。大家驻足观望,段采薏却什么都管不了了,她凝着一双泪眼看着祁行止,仍然有所期待,就好像这一次他的回答会有所不同。
可祁行止说:“这件事,天说了不算。我自己做主。”
祁行止离开药店两分钟后,段采薏微信里收到了他转来的药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放肆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直到药店店员把她扶起来,她平复心情之后,决定去找陆弥。
刚刚在车里的几十分钟,是她二十多年的生活中最难堪、最丑陋的时刻。
但这是她自己求来的。段采薏太了解自己,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所以她非要狠狠地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心甘情愿地回头。
现在,这堵南墙她撞了。
该回头了。
作者的话
两个女孩的相互映衬和关照。 小段很好的,就当小祁是人生游戏里的一个BUG,是打不掉的地鼠吧。等一会儿,游戏会被修好,执念也会放下的。
第37章 学生们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离元旦还有不到一个月,陆弥在网上订的戏服到了,开始组织学生们实景排练。
几次排练下来,她发现这些孩子们虽然比普通学生更敏感和更有戒备心,但同时,他们也比普通的孩子更“好哄”。从中秋露营时请喝奶茶,到课上偶尔“开明”地让他们看小说看电影,陆弥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做什么,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变化的话,也许是她的心情变好了些。但学生们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连龙宇新都会主动和她搭话,问她“老师我这句词念得怎么样”。
这让陆弥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就像小时候玩黄金矿工,摇了好久的吊钩终于得到一枚巨大矿石一样。
唯一不足的是,黄金矿工是单机游戏,她没法把战绩展示给她的战友看。
她已经两周没有见到祁行止了。
Jennifer 说,每学期到了期末,祁行止都会提前两周停课。大学生的期末一般比中小学生早,他会在忙完了自己的考试之后来梦启帮孩子们复习。
再天才也熬不住清华期末的苦,那都不是人待的。Jennifer 玩笑地说。
陆弥一边附和着她的玩笑,一边心里的天平又开始计较了——那么,祁行止是因为忙着期末考试没有来,而不是因为生她的气?
但两周不见人影,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
陆弥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纠结的一个人。
“怎么,找人啊?”Jennifer 斜眼笑,不怀好意地问。
“没有。”陆弥否认得飞快。
“放心吧,跑不了。”Jennifer 胳膊肘捅了捅她,笑着说。
陆弥抿唇,扯开话题:“元旦晚会,我带孩子们排了场戏,英文的,你应该会来看吧?”
Jennifer 虽然为人亲和,一点架子也没有,但毕竟是梦启的创始人、陆弥的老板,严格来说这是陆弥第一次正式做老师,她多少会在意 Jennifer 的评价。
谁知 Jennifer 愣了愣,短促地笑了一下,摇头说:“我不去。”
陆弥有些惊讶,问:“有事?”
“嗯。”Jennifer 点了点头,“每年元旦晚会我都不去的。”
陆弥心里隐约觉得这不太对劲。Jennifer 虽然不授课,但几乎每一天都会来梦启,在办公室坐一会儿、或者找老师学生们聊聊天。她也从不缺席梦启的任何集体活动,至少在陆弥入职后的这几个月里,她连集体大扫除都没缺席过。元旦晚会算是梦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次集体活动,她居然不去?
但她和 Jennifer 好像并没有熟到能直接问“为什么”的程度。
陆弥怔了怔,叹说:“这样……那可惜了。我还想让你看看他们的成果呢,进步真的不小。”
Jennifer 粲然一笑,“不用看,我知道。”
陆弥疑惑地扬了扬眉。
“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招你?”Jennifer 一脸“你可太天真了”的表情,“祁行止推荐两句就有用?”
陆弥没太听明白,但脸已经无比诚实地开始发烫了。
“是小段!”Jennifer 指点迷津,“她跟我说,虽然她很不情愿夸你,但她的两场面试和一场笔试,你确实都完成得很出色。”
陆弥惊讶极了,一时失语。又想到那天晚上段采薏决绝而失态的表现,心情沉下来,又不知道该睡什么。沉吟半晌,说:“嗯,她挺好的……是个公正的人。”
“噗。”Jennifer 笑出声来。
陆弥不解地看着她。
“你真的不太会说场面话。”Jennifer 毫不留情地嘲讽她,“以后还是闭闭嘴吧。”
陆弥:“……”
周三的课上,陆弥照旧把时间留给学生们自主排练,她大部分时间是个享有优先点播权的观众,并不干涉他们创作的自由。
两组人,两场戏,四只黑猫。四个男孩子穿着带尾巴的黑色戏服在教室里上蹿下跳,一个扒在窗边,一个蹲在桌上,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陆弥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忽然听见“刺啦——”一声,扒在窗边的那只黑猫屁股上裂开一条大缝,白色底裤在黑色戏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晃眼。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裤子、裤子开了!”
女生们诧异一秒后慌忙撇开了眼神,以龙宇新为首的男生反应过来后则放肆地大笑起来,简直笑得快岔气了。
是雷帆。
他“唰”的红了脸,连脖子上都漫起血色。他本来就是背对着大家手扒着窗户栏杆的姿势,这下就更不敢回头了,只侧着脸,可怜巴巴地挤眉弄眼向坐在讲台边的陆弥求助。
陆弥接到信号,呵斥了男生们几句,又小步快速走到雷帆身边,问:“什么情况?”
雷帆苦着一张憋红了的脸看她,挤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江湖救急啊姐姐。”
陆弥心道不妙,这戏服可没有备份,都是按人头订的。她想保证质量,所以挑了比较好的厂家,价格也不便宜,因此没舍得多订几套。只想着学生们都有分寸,肯定比她还爱惜这些衣服。
她火速想了好几个方案,最后提议:“要不……我给你补补?你里面穿的什么衣服,能脱么?”
雷帆面露犹疑道:“T 恤裤衩,能脱是能脱……但是,您会补衣服?”
当然是不会的。
陆弥小时候在福利院虽然也没少穿带补丁的衣服,但那都是出自阿姨们的手。福利院的阿姨们个个手巧又麻利,眼里全是活,哪轮得到她动针线?她最多也就是观摩过几次,在阿姨们没工夫的时候自己上手过一两次。
成品都是很上不了台面的程度。
陆弥咬咬牙,肯定道:“我以前补过自己的衣服。”
雷帆见她一脸笃定,放心了,“那行,我这就去厕所换下来。”
陆弥几乎有些感动,他居然就这么信了,目光恳切地点了个头:“嗯!”
雷帆螃蟹似的背贴着墙挪出了教室。
拿到雷帆的黑猫戏服之后,陆弥直奔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之前淘宝买衣服,打着“手作”招牌的店家十分做作地赠送的一个简易针线包。
好在这戏服全黑,缝丑了也看不出来。
陆弥这样安慰自己,颤颤巍巍地下了第一针。
祁行止走到教学楼楼下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陆弥房间亮着灯。
他刚刚结束了倒数第二门考试,压力减轻了大半,想到今天是周三,便想来看看陆弥和孩子们怎么排练。
没想到,陆弥居然在自己屋里。
楼上的教室也照常亮着灯,还隐约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祁行止更好奇了,陆弥在自己房里做什么?
他忽然有点担心。寻常来说,上课时间,陆弥绝对不会离开教室的。
他拧着眉猜了好久,又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上前,轻轻叩响那扇门。
陆弥盯着自己那几针惨不忍睹的针线,心说衣服是黑色的也没用,她好像有本事缝出五彩斑斓的黑。
听见敲门声,以为是雷帆等不及来催了,心里更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交代。慌乱了几下,最终非常怂地拿着衣服和针线一起去开了门,假装还在认真修补的样子。
她拉开门,头也没抬又拿着针线扭头往回走了。
“马上!最后两针!”
祁行止:“……”
陆弥紧张地坐回桌前,快速地打着腹稿,思考要怎么安抚小孩。
祁行止怔了几秒,出声道:“陆弥。”
陆弥身子一僵。
“你在缝什么?”祁行止没等她回神,他没关门,径直进了屋,语气寻常地问。
陆弥缓了缓心神,放下针线,“雷帆的戏服𝓜𝒜𝓛𝓘,裤子开了。没有备用的了,我帮他补一补,勉强还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