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这人话很少,偶尔认真说两句却总是语出惊人。
好在,祁行止只是问:“刚回国?”
陆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嗯”了声。
祁行止问:“怎么来重庆了?”
陆弥说:“无聊,来玩几天。正好接到个地陪的活。”
祁行止又问:“接下来去哪里?”
陆弥对他的盘问失去耐心,又隐约觉得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简略地说:“不知道。”
祁行止“哦”了声。
沉默了几分钟,他终于问:“…不回南城吗?”
陆弥呼吸一滞。
她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陆弥绞起眉,想到半个月前收到的夏羽湖的邮件。
她再次后悔了。
她不该以“看一看”的理由骗自己回国,不该回国了却近乡情怯转而飞到重庆,更不该在偶遇祁行止之后还和他坐下来同吃这顿饭。
她想装出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把这个话题打太极揭过,一开口语气中却还是充满不寻常的恼怒。
“为什么要回?”她反问。
祁行止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说:“也是。”
一根红豆冰啃完最后一口,他转身离开。
陆弥以为他是回店里去了,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他转身将木棍丢进垃圾桶,又折回来,仍旧站在她身边。
风将陆弥吐出的烟雾飘过来,是很淡的味道,并不刺鼻,反倒有股烟草的焦香。
祁行止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陆弥也由他,一口一口吸着烟,仿佛身边并没有这么个人。
等了会儿,她忽然笑出声,掏出口袋里刚买的烟,伸到祁行止面前,问:“怎么,杵在这等我请你抽一根?”
她提着嘴角,原本是想开玩笑的,可只摆出副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语气也不客气。
祁行止摆手,“我不抽烟。”
“哦,对,忘了,”陆弥恍然大悟似的收回手,笑嘻嘻地说,“年纪大了记性差,差点又带坏小孩。”
祁行止看了她一眼,低头说:“你自己也不怎么会抽,怎么带坏我。”
“……”
陆弥不想说话了。
和祁行止这样的人打太极讨不到任何好处。他看出陆弥抗拒、躲闪,但该问的还是会问;他也知道陆弥跟他漫无边际地开玩笑粉饰太平,却总要四两拨千斤地绕回到正题。
他既像坚硬的铁板,又像柔软的棉花,她不管怎么用力,最终都落回陷阱。
陆弥将不悦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祁行止终于晃了晃手里的冰棍,说:“快化了,我拿去给 Charlotte 吃吧。”
陆弥不说话,自顾自抽烟。
“晚上风凉,你也别站太久。”
祁行止转身走了。
陆弥盯着他的背影,在他身影快消失在台阶下的时候,出声叫道:“祁行止。”
祁行止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还是那张没有表情但好看的脸,挺秀的眉毛轻轻地拧着,是在问询的意思。
“我不上相,下次别拍了。”
说完,她没看他的表情,转身掐灭了抽完的烟。
作者的话
祁哥是个狠人。
第04章 她和祁行止可说不上熟
这顿饭最终是祁行止结的账,陆弥回到店里的时候,他已经在扫码买单了。
Charlotte 没受过抢单文化的熏陶,所以也没怎么推辞,只在道谢之后愉快地和祁行止约定了下次请回来。
陆弥听见,提醒她:“Charlotte,你明天的火车去成都。”
Charlotte 随性得很,摆手道:“改签就好啦,我觉得重庆很有意思,正好还想多待几天呢!”
说着,又问:“Juno,你可以接着陪我几天的吧?”
陆弥摇头,“不巧,我明天也要离开重庆了。”
Charlotte 很惊讶:“为什么?你不是本地人吗?”
陆弥面不改色地现编理由,“公司那边有点事,要去北京出趟差。”
Charlotte 闻言耷拉下眉毛,“好吧,那我也没必要改签了……”
陆弥见她神情失望,心里涌出寥寥无几的两滴负罪感,好像对小姑娘扯了太多谎了……
她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去成都找你。”
说完,她又觉得无力,这话说得空乏,而且太不真诚。
她果然还是很不适合安慰人。
Charlotte 倒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点头道:“那可说好了!”
祁行止静静地听完她们的对话,未置一词。
三人一起走出门,陆弥提前叫好的网约车已经到达,司机脑袋探出窗催促着,说路边不让停车。
Charlotte 有些意外,因为之前几天她们俩晚饭后都是走回酒店的,权当消食。
陆弥神色如常,拉开车门请 Charlotte 坐进后座,又自己坐在了副驾驶。
Charlotte 探头出去和祁行止道别:“拜拜!谢谢你的照片,还有这顿饭!”
祁行止一直礼貌地等在车边,闻言笑道:“拜拜。”
他又看了眼陆弥,挥挥手说:“再见,陆老师。”
回到酒店,陆弥敷着面膜从卫生间出来,抬眼便看见占据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外,隔着茫茫江水对岸的洪崖洞。
已经是深夜了,洪崖洞仍然亮着灯,但游人已渐渐散去。没了游人拥簇,洪崖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里闪着,像一座蜃楼。
Charlotte 盘腿坐在窗台上刷手机,看见她出来,笑盈盈地举起屏幕给她看,“Juno,看我新换的壁纸!”
陆弥走近两步看清了,是祁行止给她拍的照片。
她笑笑,说:“好看,这可比网络上那些照片好看多了。”
Charlotte 不无得意地哼了声,一面继续欣赏着,一面嘀咕:“Juno,你的朋友真的是个很优秀的摄影师……”
陆弥“嗯”了声。
Charlotte 原本是自言自语的语气,忽的转了话题,抬起头又问:“Juno,他真的是你的学生吗?”
陆弥顿了一秒,说:“当然。”
Charlotte 撇撇嘴,“一点也不像。”她学着祁行止的语气,费力地用中文说出了“老、师”两个字,“虽然他这样叫你。”
陆弥解释:“因为我只是他的家教,严格说起来,并不能算老师。”
Charlotte 问:“家庭教师?那你教他什么?”
陆弥说:“英语。”
Charlotte 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英文说得那么好!除了你,他是我来中国遇见的英语说得最好的一个人了!”
陆弥笑了笑,心知 Charlotte 这句“除了你”实在是此地无银的恭维。
她摇摇头,说:“并不是。在我做他的家教之前,他英文就已经很好了。”
Charlotte 不太理解,疑惑地问:“那他为什么还需要家庭教师?”
陆弥忽然被问住了。
她怔了怔,扯扯嘴角笑道:“我也不知道。”
她笑得轻松,看起来不过是随口略过了一个无关紧要、不值得深究的问题。
Charlotte 也耸耸肩,玩笑着给出了个刻板的答案,“好吧,反正你们中国的家长都喜欢给孩子请家教。”
其实,陆弥是知道的。
2012 年夏,陆弥高考结束。
她的分数不算高,但也超过一本线十几分,不挑学校名气的话,北京还是有很多学校可以报的。
问题在于钱。
福利院供她到 19 岁念完高中,已经算仁至义尽。而院长林立巧虽然主动提出愿意个人出资供她读大学,但省内和首都的开销毕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陆弥如果报考北京的学校,她也爱莫能助。
天知道当时的陆弥哪来的一腔孤勇,五个志愿满满当当全填了北京的院校,鼠标一摁断了回头路,还犟着脾气和林院长打包票说能用一个暑假攒够一年的生活费。
可她哪有什么挣钱的办法。
想去肯德基当柜员,等了好几天连健康证都办不下来;想去一些辅导机构当老师,高考成绩又不算突出,别人瞧不上。
折腾好几天,最后还是林院长帮了忙。
“隔壁祁医生的侄子刚中考完,想找个家教练英语,你要不要去试试?”林立巧是个瘦弱的中年女人,因为过瘦所以显老态,四十岁出头脸上就布满了皱纹,看起来有些刻薄。但她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说什么都像在征询别人的意见。
这样的机会陆弥怎么可能错过,但她兴奋之余还是留了个神,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隔壁祁医生的侄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哦,那个小帅哥。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噢,中考状元,祁奶奶坐在院子口择菜时都要说两句她大孙子多么有出息。这是她想起来的第二件事。
想到这,她有了疑虑。
“是那个,祁…行止吗?”她费了点力想起小帅哥的名字,问道。
林立巧笑说:“不然祁医生还有哪个侄子?”
陆弥问:“他不是学习很好的吗?听祁奶奶说他刚刚考了状元的,怎么还需要家教?”
林立巧似乎也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精益求精吧。听说那孩子很自律的,学什么都很自觉!”
陆弥问:“可他成绩那么好……我能教得了吗?”
林立巧笑了,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没关系,我是和祁医生偶然聊起的,他说小祁想找个英语家教。我一听,这不正巧么,你从小就英语最好,还得过演讲比赛奖的……我没记错吧?”说到这,林立巧不太确定地顿了顿,“你不用紧张,先去试试课。合适咱们就去,不合适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一条街上住着的,你跟小祁也熟,不要紧的。”
熟?
她和祁行止可说不上熟。
虽然一条街上住着,但祁家搬过来才不到三年。况且,她和祁行止差了三岁,学校在一南一北两个方向,平时根本毫无交集。
再说了,这位小帅哥高冷得很,她印象中唯一的画面就是他单肩背着个书包,面无表情地穿过小巷去等公交车上学。
戴副无框的眼镜,挺拔地站在公交站牌前,雕塑似的。
陆弥心里还是有点犹豫。
她都记不起这三年里有没有和祁行止打过哪怕一次招呼,现在就要装熟人去当家教?多尴尬。
林立巧看出她紧张,笑道:“没事,你要愿意呢,我就跟祁医生说让你试试课,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我还没和他说呢。”
陆弥又纠结了两秒,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还是点了点头,“我想去。”
林立巧笑了,“嗯,那就好好备备课!”
陆弥当然好好备了课,但不止于此。她还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手,她把高一英语课本翻了个遍,从单词到语法,从听力到口语,排了个满满当当的课表。她自己高三备考时都没这么认真过。
但这第二手,就没那么光彩了。
林立巧没有记错,陆弥确实拿过英语演讲比赛的奖,不过只有一次,而且只是市级比赛的二等奖。
这成绩虽然也不错,但对状元同学来说,未免太没有威慑力。
所以,陆弥做的第二手准备就是——花几十块钱在网上买两本假奖状,自己给自己造了两张省级一等奖的证书。
试课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放了暑假,福利院的小毛头全跑出来疯玩,陆弥抱着证书穿过叽叽喳喳的小人堆,又走到小巷另一头。
总共几百米的路,她居然出了一身汗,那两张假证的角也被她的手汗攥得黏湿湿的。
祁医生家是个独院,坐落在巷子最深处的拐角,在这一片普通居民区算是很气派的房子。可门铃似乎坏了,陆弥按了好几下,没听见出声。
她退后两步抬头望了望,屋里静悄悄的没人走动。太阳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该不会第一天试课就被放鸽子?陆弥略有不安地想,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人。
但是叫谁呢?这个点祁医生肯定在医院,祁奶奶估计也不在家,一般她在家都会坐在院子里的。
祁行止?她光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就觉得够陌生了。
陆弥在门口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有动静,转身打算返回,身后忽然传来铁锈擦过门闩的一声。
“吱呀——”
那门居然开了。
陆弥猛一回头,祁行止穿着白色 T 恤站在门里。
怎么以前不觉得他有这么高?才初三的男孩子,她就得微微抬起头打量了。
他很瘦,肩下锁骨一根筷子似的横着,隔着 T 恤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鼻尖上有颗小小的黑痣,这是陆弥第一次发现。他还是戴着那副无框眼镜,看起来却不显书卷气,反而冷冷的。
视线再往下,陆弥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半个柠檬,汁水流出来,在他腕骨处滴了下去。
看来刚刚是在厨房忙活。
“你好,我是陆弥——”
“请进。”
两人异口同声。
陆弥愣了下,看见祁行止侧身让出了位子,点点头走进去,“谢谢。”
“要…换鞋吗?”
她话音刚落,祁行止已经弯腰打开鞋柜,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拿出一双女士拖鞋。
不是凉鞋,但是是亚麻材质的,蹬上去也很凉爽。
陆弥起身,看见祁行止已经走到开放厨房的料理台边,在忙活些什么。
他侧身到水池边洗手,陆弥才看清那料理台上是两杯柠檬水。
祁行止端着柠檬水回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说:“抱歉,刚刚在切柠檬,没有听见你敲门。”
陆弥心说,其实她并没有敲门。
但她还是笑了笑接过杯子,那一瞬触感清凉,将她等这几分钟的燥热驱了个干净。
“谢谢。”
她喝了一口,才发现里面还加了蜂蜜,少量的,在柠檬的酸涩中沁出一丝丝甜来。而且这水一点儿也不冰嗓子,喝下去只觉得凉爽。
还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子,陆弥想。
作者的话
纯情小祁𝓜𝒜𝓛𝓘一见钟情倒计时!
第05章 “淡定淡定学霸脑子都有病”
旧木楼梯吱呀呀的响,陆弥跟在祁行止身后上楼,才发现祁家这小洋房看着大,可用面积却并不多。二楼的面积目测还不到一楼的一半,一左一右两个房间,全都紧闭着门。
陆弥原以为这里就是祁行止的房间,没想到他不作停留,继续往上。
三楼的面积又比二楼还小了一半,只能算个小阁楼。正对着楼梯是扇木门,祁行止将门推开。
这是个约莫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窗边贴墙嵌着一张极宽敞的书桌,右侧置放单人床,床对面打了一排橱柜,橱柜前架了台老式电风扇。
午间阳光下,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浮动,使这整洁的陈列更显古旧,旧得发静。
啧,阁楼上的天才少年。
陆弥看着井井有条的小空间,心想这会不会太整洁了?一点儿也不像青春期男孩子的房间。
“请进。”祁行止说。
陆弥闻言踏进门,才看见门边的墙上还嵌了个小篮网,篮网正下方摆着个垃圾桶,与书桌隔着两三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