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行止点头,“嗯。”
陆弥轻车熟路地带他去巷口那家小卖部,又轻车熟路地要了两根秘制红豆。
伸长了胳膊从冰柜最底部拿出冰得最足的那两支冰棍,她才想起来问:“红豆口味,可以吗?”
祁行止说:“随便。”
陆弥放心了,把另一支冰棍递给他,说:“我可不是贪便宜哦,而且这也不是最便宜的,只是最好吃。”
祁行止接过,“谢谢。”
陆弥没跟他多聊,摆摆手就往回走了,“拜拜,你去买书吧。我回家了。”
“拜拜。”
祁行止看着她的身影拐进红星福利院。
他其实没有书要买。
至于为什么找了个借口跟出来,他也不知道。
只是鬼使神差地,她发出了邀请,他就答应了。就像刚刚很多次,她问了问题,他就回答了。
冰棍拿在手里传出阵阵凉意,一点一点驱散他心里的不平静。
祁行止开始在脑海里搜索“陆弥”,和先前一样,一无所获。小巷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眼前只看路,心里只想自己的事,从没留意过谁是谁。
他有些沮丧,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性这样差。
后来祁行止才明白,记忆这东西很奇怪,需要时机和天意。有的人擦肩而过千千万万次也不曾被注意,可某一天,她忽然停下脚步,撞进了他的视线。
就再也没被忘记过。
祁行止最终还是去书店转了一圈,带回两本没见过的奥数习题集。回家的时候,三伯祁方斌下了班,奶奶也从老年大学回来了。
一根红豆冰仍旧被他拿在手里,滴得全是水。
祁方斌看见,意外地问:“怎么买了冰棍不吃?…不对,你不是不吃零食的吗?”
“三伯。”他叫了人,然后低头换鞋,边说:“陆老师给买的。”
祁方斌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陆老师”是红星福利院里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叫陆什么来着?他又忘了。反正是个拗口的名字。
“哦,林院长推荐来给你补习的那个女孩子是吧?”
“嗯。”
祁方斌问:“怎么样,课上得好么?”
祁行止换上拖鞋,抬头说:“挺好的,陆老师答应以后每周上三次课,同样的时间。”
祁方斌很惊讶,前几天祁行止主动提出要找家教他就够惊讶了。他原本以为,以祁行止的个性和成绩,一定挑不到满意的老师的。没想到第一位试课的就敲定下来了。
祁方斌笑道:“这么快?看来林院长推荐的很不错。”
祁行止说:“嗯,陆老师人很好,教得也很好。”
祁方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小陆也就是刚高考完的学生,你叫姐姐、学姐,都行,叫老师人家不高兴的,女孩子都怕被叫老。”
会不高兴吗?祁行止想了想,好像没有。
相反,陆弥似乎一直在把自己往“老师”的身份中套,好像是因为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拿工资——“60 块一小时”,她提起了好几次。
再说了,她看起来并不比他大。
他没由来地又想到那褐色的瞳孔,以及瞳孔下褐色的泪痣。
嗯,不能叫她姐姐,祁行止暗暗做了决定。她一点儿也不像姐姐。
“来来来,今天吃鱼!”奶奶端着长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抬头也看见他手里湿哒哒快化了一半的冰棍,“怎么我们阿止今天也想到买零食吃啦?是不是太热了,我早说你别住阁楼上,装不了空调……”
祁行止把红豆冰放进冰箱冷冻层,上前去帮奶奶端菜。
“不是我自己买的,陆老师买的。”
番茄蛋汤翻出漂亮的花形,他端着经过奶奶身边,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
“陆老师是谁呀?”奶奶错过了刚才的对话,一边盛饭一边问。
日头渐渐落下,窗外燃起火烧云,映红了整片天空。
“是我的家教老师,以后她每隔一天就来给我上英语课。”祁行止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轻声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云霞偷偷爬上他的脸颊。
作者的话
小祁一见钟情进度条加载完毕! 众所周知,年下不喊姐,心思多少有点野。
第07章 又是一场夏雨将至
2018 年,夏。
凌晨两点,酒店房间里一片寂静。
陆弥盘腿坐在窗边,一偏头,眼前便是一览无余的两江全景。对岸的洪崖洞仍然亮着灯,但没了游人簇拥,星星点点,像是一座蜃楼。
她盯着自己那张被抓拍的照片发了很长一会儿呆了。
真难看,她心里暗骂。
在国外独居几年带来的后果是,她似乎对自己的长相越来越陌生了。乍一看见照片,只觉得不尽人意。
记忆中,她应该比这要好看一点儿的。
陆弥心里没由来地蹿出一团火,也说不准是对祁行止,还是对她自己。
她把手机扔一边,打开搁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她第二次点开夏羽湖的邮件。
总共两张图片。
一张病危通知书,一个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可怖如骷髅的老人。
那是蒋寒征的母亲。
陆弥目光闪避,手指条件反射地蜷缩了一下,滚动鼠标迅速滑下一截页面。
那张照片被划过,她像溺水得救了的人一样,垂下头来大口呼吸着空气。
页面底端,夏羽湖还留了一句话——
“陆弥,你但凡还有一丁点儿良心”
夏羽湖的话没有说完,甚至连个句号都没有,就像是匆忙之间随意敲下了几个字。
但是你看,她的用词多斟酌啊,“但凡”、“一丁点儿”,连儿化音都没落下,真可谓“字字珠玑”。
陆弥怔怔盯着那一行灰色的字,眼睛酸涩,兀自冷笑一声。
她点开发件人信息,过去两年里,夏羽湖极富耐心地坚持给她发这样的邮件。
有时一周好几封,有时一个月只有一封;有时是蒋妈妈的病历,有时是她做检查时的照片,更多时候,是她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模样。
陆弥看着照片里的老人一天比一天更憔悴,也一天比一天更陌生。
她和蒋寒征的妈妈其实只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蒋寒征拉着她去逛街,碰到蒋妈妈在商场买东西,“婆媳见面”的副本从天而降,陆弥局促得很,只躲在蒋寒征身后僵硬地扯起嘴角打了个招呼。
第二次,老太太哭得昏天抢地,站起来第一件事是一个箭步冲到陆弥面前甩了她一巴掌。
老人已经伤心得体力透支,用尽全身力气打了这一巴掌之后连话都说不出来,跌坐在地,一双眼睛却涌着鲜血般通红,目眦欲裂地牢牢盯着陆弥,像要把她撕碎。
老人家的眼神愤怒而绝望,空张着嘴说不出话,陆弥却仿佛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说的是——
害死蒋寒征的人是她。
没能救回蒋寒征的人也是她。
她要说的话和夏羽湖发来的邮件其实是一样的,她们都想控诉她,都想让她心怀愧疚,想让她永远记住——
蒋寒征对她那么好。
蒋寒征对她那么好。
她却想忘记他。
房间里的中央空调发出一声周转的闷响,床上熟睡的 Charlotte 翻了个身。
陆弥从思绪中抽回神,关闭了邮箱界面,又打开网络银行,木然地输入蒋妈妈的银行卡号,转账五万元。
她等着手机“叮咚”一声响,短信发来扣款提醒,余额只剩 2 字打头的五位数。
又等着笔记本电脑的荧光微弱下来,直至彻底黑屏。
眼前恢复了一片漆黑,陆弥终于得到片刻喘息,摸索着走下窗台,躺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陆弥带 Charlotte 去吃正宗的板凳面。
晨间空气清新,弥漫着不知名的淡淡花香,Charlotte 不知怎的突发奇想,问:“Juno,你可以教我一句重庆话吗?”
陆弥一愣,问:“你想学什么?”
Charlotte 说:“都可以!我只是忽然想到,来重庆这么多天,我还不会说一句重庆话呢。”
陆弥心道失策,之前做攻略时只了解了重庆的历史和相关典故,方言这块儿却落下了。她原本以为 Charlotte 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应该不会对重庆话感兴趣的。
可对重庆方言,她除了那句已经被玩成梗的“你啷个勒个耶”,其余的几乎一无所知。
天降难题,她脑子飞速转动,忽然福至心灵,想到昨天晚上吃串串,祁行止称呼店里服务员为“嬢嬢”。
她之前也听说过,重庆人喊女性长辈,都叫“嬢嬢”。
祁行止那几声,叫得还有板有眼,很是地道的样子。
只有两个音节,应该不难发,陆弥在心里默念了两声,把握着语调,教 Charlotte 说:“嬢嬢。”
Charlotte 笨拙地重复了一遍,“嬢…嬢”,又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弥说:“大概就是‘阿姨’的意思,待会儿见到面店老板娘,你就可以这么喊她。”
Charlotte 又学了好几遍,颇有些“魔音绕耳”的意思,笑道:“好!”
她们来得晚,马路边已经坐了一排客人。陆弥和 Charlotte 各要了二两豌杂面,挤了挤还是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前支个塑料板凳放着碗,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嗦起面来。
Charlotte 现在拿筷子已经比第一天熟练很多,这会儿吃得满头大汗,很是过瘾的样子。
身边的客人们都轻松谈笑着,混杂方言与普通话,陆弥也被感染,笑着问:“Charlotte,你来中国第一站为什么选了重庆?”
Charlotte 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啊,我在网上查了很多城市,觉得这里最美,就来了!”说着她笑起来,“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
她还直起身冲陆弥比了个赞,又问:“Juno,你一定很喜欢你的家乡吧?”
陆弥尽量笑得真诚:“当然。”
Charlotte 似乎是想和她多聊聊这个话题的,但陆弥回答得十分简略,Charlotte 看了她一眼,又扭回头去继续吃面,没再说什么。
陆弥被她看得心虚,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多此一举说自己就是重庆人。现在看来,Charlotte 其实也并不在意她的导游是不是本地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干脆说实话,毕竟这几天和 Charlotte 相处得很愉快,也算是朋友了。但转念又一想,Charlotte 都快走了,何必再节外生枝,反正她这几天地陪当得也不赖。
陆弥经历这一番心理活动,又成功地把心里那一点儿过意不去的良心摁了回去。
在“放过自己”这方面,她一直很有天赋。
十点半,陆弥准时把 Charlotte 送到了重庆北站。
暑假,候车厅里人很多,Charlotte 仍旧穿得性感火辣,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陆弥连带着被打量进去,不悦地拧了拧眉。Charlotte 自己却不在意,笑得更加风情万种,拍拍陆弥的肩,爽朗道:“Juno,开心一点!”
陆弥苦笑,玩笑着退了两步离她更远,打趣道:“舞台交给你,不抢你的风头。”
Charlotte 哈哈大笑,上前抱了抱她,语气正经了些,在她耳边轻声说:“Juno,谢谢你,我在重庆玩得很开心。”
陆弥回答:“不用谢,我多拿小费也很开心。”
检票口开放,陆弥目送 Charlotte 走上扶梯,最后道了别,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来到候车大厅。
她抬头看着那块巨大的显示屏,在密密麻麻的车次信息中盲选下一个目的地。
“武隆”二字跳进眼帘,陆弥想到前几天做攻略时查过重庆周边旅游地,仙女山似乎是个僻静地方。
她懒得再斟酌选择,快刀斩乱麻地打算去武隆。
可再仔细一看,重庆到武隆的列车最早一班也在四十分钟后。
陆弥不想继续等,打开手机查了查周边,很快找到一家租车行,毫不犹豫地拖起行李箱走出火车站。
送 Charlotte 进站的这半小时下了场雨,地上坑坑洼洼的,陆弥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导航,走走停停。
行李箱滚过小坑,溅得她小腿肚上全是泥点。
湿而黏腻,还有小石片划过的刺痛,继而到来的是轻微的痒。
天气湿热,像把人闷在蒸笼里,这是最难捱的季节。
陆弥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消耗尽最后一点耐心,一鼓作气地拖着行李又走了三百多米,终于找到街角一家破落的店面。
乌漆嘛黑的一块招牌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依稀认出四个红字——“雷哥车行”。
陆弥拧着眉,警戒心极强地判断着这家店是否合法。
一个光膀子男人走出来,他是瘦长条的个子,四肢都细得像棍子似的,肚子却圆鼓鼓,肥肉乱颤,看起来十分诡异。
男人嘴里叼了根烟,见她停在店门口,吹了声口哨问:“美女,租车啊?”
陆弥往店里看了眼,空旷的库房停了两辆车,一辆少了俩轱辘一辆缺了后半边车门,怎么看都是已经报废的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嗯”了声。
“行,跟我来!”男人丢了烟头,用脚踩灭,自顾自往店里走。
穿过黑漆漆的店面,到了后院,陆弥才看见几辆胳膊腿儿都全乎的车子。
“就这几辆,你看看吧。”男人做生意的态度并不热情,抖着腿又新点了一支烟,熟练地吞云吐雾,“租金都差不多,咱们这儿主要是修车的𝓜𝒜𝓛𝓘,没啥好车可租。”
这家车行从装修到老板的态度,看起来都十分不正规,如果是在以前,出于安全考虑陆弥一定会扭头就走。
但现在,闷热的天气消磨着她的耐心,懒于追根究底的劣根性再次发作,她只想快一点离开这座蒸笼似的的城市。
陆弥看了看眼前的四辆车,最终选择了看起来最新的那辆白色宝沃 BX5。
“就它吧。”她伸手一指,说。
“行。”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老板又抽完了一支烟,嗦嗦嘴角仍然叼着那半截烟头,点了点头,“来签合同。”
陆弥在国外的时候自驾旅游过几次,在租车避坑方面也算有经验。
她那时候经济条件不算很好,所以在这种大额开销上一般都很谨慎,会仔细阅读合同,生怕哪里疏忽了被人摆一道。
可这“雷哥车行”的租车合同总共就半页纸,老板本人手上沾着机油签了个脏兮兮的名儿就把合同连着车钥匙一起丢给她,说:“交 1000 押金就行了。”
陆弥心里虽累,但还是问了句:“没有其他条款?”
男人愣了下,把嘴里的烟头吐出来,问:“什么条款?”
陆弥耐着性子解释:“比如,如果车子中途坏了。”
“坏了我修。”老板似乎没什么耐心,摆摆手说,“修好了我觉得牛逼,更高兴。”
“……”
陆弥不得不怀疑这老板怕不是抽多了烟把脑子给抽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