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骑着电动车来了,连翘坐上后座,林非非挥手:“随时喊我出来!”
3 月下旬的苏州古城区开满了花,电动车穿街过巷,春风扑面。连翘长长吐出一口气,新生活即将展开,让她感到耻辱的事,从今往后终将成为过去式。
连翘圈定的小区都在步行半小时可达公司的距离,看到第二套时,她接到助理的电话,新来的副总监过问组里的项目,下午得开会。
连翘在婚假中,按说不用出席,但她的副手是纯技术派,寡言少语,她考虑了几秒钟,说:“我一会儿就来。”
助理静了一下,说声好的,连翘挂了电话。她的丑闻必定传遍了公司,她何尝不想再躲几天,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面对,最重要是她得会一会新副总监周展。
周展是空降兵,原先在分公司物资部,连翘和他在年会上见过面,但没说过话。周展调任总部担任技术二部副总监是空降,连翘正好刚请了婚假,没去公司,两人没正式会过面。
连翘不好意思让不认识的人随份子钱,没派发请柬,刘天宇批评她:“你们搞技术的最不懂人情世故,人家舍不得派个红包吗?”
连翘笑话他:“刘总忘记自己以前是刘工了?”
此刻想起来,连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刘天宇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技术派,他学会觥筹交错,学会江湖习气,也学会了家里家外那一套。他不止一次说过,老板们个个有外室。
时代大潮里,总有人被命运垂青。刘天宇的小公司做大,是实力和运气兼备,连翘不确定如果创宇科技仍在起步阶段,刘天宇能不能保住她喜欢的样子,也许同样不能。
昨天周展人没来,但托人送了红包,是个不失礼的数字。连翘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得回公司开这个会。
一进公司,连翘就对坏事传千里这一说法有了深刻体会。同事们表现出来的若无其事十分刻意,但不用回头,她也感受到他们是如何眼神交流。她芒刺在背,但除了熬着,别无他法,公司在业内叫得响,她做得也顺手,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就逃跑。
团队上个月接了两个新项目,一是水厂工程改造项目,组长是黄婷,交出的自控系统技术方案很完备。连翘副手主导的污水处理厂项目技术难度较高,连翘看得很细致,副手率队给出的工艺流程图很精确,但具体到自控系统设计选型时出现了疏误,相关技术参数选择不妥当。
连翘喊进副手,副手解释说这是跟厂家商谈的结果,厂家有成本控制考虑,他才进行了相应调整。连翘把疏误处都圈出来:“他们想省钱的后果是自控系统会频繁发生故障,最后只能停用,用手动控制。”
副手小声解释,厂家说再好的机器也会坏一坏,坏了就让售后去修,修的时候让工人顶上。连翘懂他的意思,对厂家而言,人工是最不值钱的,但身为专业人士,面对客户不合理的要求,不该是顺从,而是用专业度拿下他们,她打回去让副手修改,副手说:“可是……”
连翘翻出几份环保部门颁发的文件丢给副手:“你告诉他们,污水处理上位系统的数据出处范围和频率一定得按文件指示进行,数据也至少保存一年以上。”
国家越来越重视环保,对违规工厂处罚也重,对于不懂行的企业,你做不到用口才说服他们,就用这个镇压他们,很管用。副手拿着文件出去了,连翘起身看向窗外,几棵垂丝海棠将将盛开。副手的技术水平是团队里最拔尖的,但责任心不够,关键时刻就看出不大堪用了。
污水处理关乎民生,不容丝毫闪失,连翘决心亲力亲为。光是技术方案就得大加整改,接下来的软硬件设备调测和安装施工,直到竣工验收,都得盯紧点,所以离婚务必速战速决。
助理送进咖啡,刘天宇跟在她身后进来,连翘迎面一望,冷下脸。助理示意不是她告密,连翘让她出去了。不消说,她的动向是副手透露的,男人和男人一向比较好说话。
连翘拿出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一言不发地推到刘天宇面前,压上一支水性笔:“签字吧。”
刘天宇不看离婚协议,盯着她说:“翘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对她真没感情,你别误会,再考察考察我行吗?”
早上,律师告诫刘天宇和连翘谈判时得出其不意。刘天宇找上她副手:“能帮个忙吗,你以项目为由约连翘去公司。”
副手说:“巧了,她在来公司的路上。”
刘天宇赶来城世智能科技公司堵连翘,连翘是直脾气,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次是真被气狠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找张莉馨纯粹是感官刺激,他没想过娶别人,他的事业要做一辈子,结婚也是要过一辈子的。连翘懂他的事业,还懂生活,两人总有话说,他很清楚连翘的可贵,只是身体上的忠诚太难,有些事,她不懂。
刘天宇拒不签字,连翘无奈:“不看就不看吧,我口述,你听好。我要一千万,还要自由身,你拿不出钱不要紧,明天上午你准时到民政局,我就什么都不要。”
这人没心眼,直接亮底牌了,她哪是要钱的人,她其实什么都不要,就要离婚。她手上连婚戒都没戴了,刘天宇心里越发难受:“翘翘,曹总答应借钱给我,你先去看房子吧,钱一到账,就买个你喜欢的。你不想在城世干的话,就换家公司,老林他们都想挖你。”
连翘不动声色:“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为难我。”
双方又僵持住了。刘天宇艰难地说:“我对那女的真没感情,是真想补偿你。钱归我还,不用你操心,你信不过我,房子就写家欢的名字吧。”
刘天宇约莫也一晚上没睡好,面色暗沉,眼睛发红。连翘看着他,心里很厌弃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的眼光竟然这么差,当初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刘天宇把连翘的沉默当成动摇,连忙说:“一千万有难度,我尽量借,你可以先去看独门独院的房子。翘翘,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连翘语气强硬起来:“我不走回头路,就要离婚。”
门外出现连翘助理的身影,她在玻璃门上敲了敲,先喊声刘总,再对连翘说:“老大,总监请您去趟他办公室。”
助理一边说,一边暗暗眨眨眼,连翘会意,对刘天宇说:“你走吧,明天上午民政局见,不去就等着收律师函。我这两天就让律师寄出。”
刘天宇急了:“翘翘!”
连翘拿起笔记本电脑往外走,助理说:“刘总,我们组有两个项目待讨论。”
刘天宇被下了逐客令,出去了。他心情沉重,昨天开会时,股东们说他犯的最大错误是结婚太晚,如果早早地跟连翘定下来,她怀孕生子,几年不能出来工作,这会儿哪敢闹离婚?她挣的那点钱能干吗,在公司带个团队,就以为能自力更生了?也不想想,女人生儿育女才是正经事。
两人工作都忙,没空操办婚礼,婚事一拖再拖。连翘跟刘天宇约法三章,过几年再要孩子,于是结婚拖到了现在。
连翘不急着要孩子很简单,她几个女同学因为生育,不得不搁浅上升期的事业,再回到职场时,只能做些次要工作,她视为前车之鉴,先立业,再成家,生育则再往后排。
刘天宇都依了连翘,他喜欢看连翘说起工作时眼睛会发光的样子,她爱他时也是,但现在她的眼睛里是恨意。
要不是不能影响上市,小五能把张莉馨弄得很惨,连翘可能会解气点。现在束手束脚的,刘天宇满心疲倦。股东们言之有理,假如找个以相夫教子为己任的小女人,现在可能就不用头疼了。
第5章
距离开会还有半个多小时,会议室空无一人,连翘心神不宁,没法帮副手改方案,重新打开酒店监控视频。视频里拍到的大屏幕照片很模糊,但有几张角度很正,不是没可能转化出相对清晰的画面。
用软件重建过程中,连翘不无嘲讽地想到刘天宇,如果动用他公司的成像检测设备,她就能在这极有限的条件下得到更高质量的照片,现下却只能聊胜于无。
陶家欢汇报,银行经理的朋友圈发了婚礼视频。从画面来看,客户章凯旋在拍摄大屏幕照片,他座位角度好,还近,说不定能解决连翘的燃眉之急。
自从陶家欢去银行实习,就背上理财任务,亲戚朋友都成为她的客户。创宇科技公司是她最大的客户,刘天宇和银行经理也混成了熟人。
连翘点开视频,心中一喜,继而一愁。章凯旋公司是创宇科技的下游方,他和刘天宇关系匪浅,凭什么为她出卖刘天宇?她拧眉思索片刻,替陶家欢想了借口,就说银行答谢大客户,有精美季度礼品奉送,因为有考核,最好由客户本人亲自签收。
章凯旋公司有笔贷款很难批下来,陶家欢帮他说过话。她在银行是人微言轻的实习生,但她有个室友是行长的侄女,行长批了一个数,章凯旋几次想请陶家欢吃饭。
连翘遣词造句,以陶家欢的口吻摆足职业新人的姿态,陶家欢转发给章凯旋,章凯旋答应共进晚餐,连翘把见面地点定在城中大热餐厅。
陶家欢初入社会,缺乏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连翘和她约好,陶家欢和章凯旋前脚见面,她后脚就现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方设法拿到屏幕照片。
新副总监周展准时来开会,他 30 来岁,人如其名,是个长相舒朗的北方男人,江湖气比精英感重,说话未语先笑。
周展见到连翘第一句话就夸她敬业,结婚第二天就来处理公事,他很感动,特地让助理在饭馆订了位,晚上一起尝尝时令小菜。
这位周总监礼数周到,连翘却之不恭,心说敬几杯酒就遛,正事要紧。
两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先后汇报工作,周展频频提问,连翘听出来,此人派头十足,但技术方面是外行。她请婚假期间,另外几个团队的人私下议论过,对周展的评价是笑面虎,只能顺毛哄。
连翘的社会经验虽比陶家欢丰富,但她是实干派,不善逢迎。周展口若悬河,她面带微笑,绞尽脑汁把话题拉到项目上,部门没一个会应酬的,全靠周展的助理活跃气氛,愁人。
回了办公室,连翘助理才敢发牢骚:“什么都不懂,有脸开项目会?一箩筐废话。”
连翘摇摇头,周展以前在分公司物资部,捧着他的人多,把这一套习气带到总部了,以后像这种会少不了。最烦的是团队闷葫芦太多了,她赶鸭子上架顶在前,吃不消。
距离晚饭时间还早,连翘极力收心,调改污水处理项目技术方案,确保在满足空气量的前提下最节能,厂家能省则省,她当然很理解。
忙到暮色四合,陶家欢发来餐厅定位地址:“章凯旋说他晚点就到。”
连翘拿上助理跑腿去买的几支好酒,外加一条好烟,去赴新副总监的饭局。刘天宇这几年跟投资人混得多,连翘耳濡目染,对红酒略有了一点见识。酒一摆上,周展嗬了几声。
连翘干了几杯红酒,再满满当当干了一杯周展带的白酒,确定自己尽到了诚意,才歉意告退,理由是去医院照看母亲。她母亲昨天在婚礼上晕倒了,她相信周展听说了,公司不可能没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
周展笑呵呵让连翘赶紧撤,助理备了醒酒茶,连翘一饮而尽,随即蹲在路边大吐特吐。这种饭局令人厌恶,但男上司男客户都喜欢,连她的男人对出轨也是以“喝醉了”当说辞。
陶家欢坐进包间就和连翘连线,她在银行也聚过几次餐,自信多多少少能说点场面话。然而章凯旋一坐下就自罚三杯,陶家欢急忙说不用,但章凯旋说饭桌有饭桌的规矩,他迟到了,该罚。
三杯红酒下肚,章凯旋开始对陶家欢劝酒。陶家欢和银行的人聚餐时,男人们也热衷劝酒,但陶家欢问一句答一句,男人们觉得她不识逗,转而去逗其他漂亮姑娘了,实习生们都青春可人,会说话的大有人在。
陶家欢想喝果汁,章凯旋教育她,入社会不比在大学时,基本应酬不能不掌握,不然永远只能坐柜台,他问:“你不想 50 岁还当柜员吧?”
陶家欢觉得能留在银行就是胜利,笑道:“很好啊。”
章凯旋讨个没趣:“不能光我一个人喝闷酒吧,你怎么这么不会来事?”
连翘一时半会儿过不来,陶家欢生怕得罪这个极可能帮得到连翘的人,用公筷给他夹菜。章凯旋用筷子按住公筷,似笑非笑问她是不是有事相求,想让他买理财产品,或是别的事,都好说,喝杯酒,他就了解她的诚意了。
陶家欢被迫喝了一口,章凯旋说:“我喝三杯,你就一口?”
陶家欢说:“我不会喝酒。”
章凯旋伸指虚点她脑袋,陶家欢很快被劝了第二口,第三口。她想问连翘几时能过来,章凯旋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敲敲她碗沿,让她别老玩手机,跟人吃饭还一心多用,不合适。他说这是为人处世之道,他虚长陶家欢几岁,有义务提点她。
陶家欢经不住追问,试探问起章凯旋是否拍过婚礼视频。章凯旋警觉问她想干吗,陶家欢说姐姐想知道那女人是谁,去抓花她的脸,章凯旋叫苦:“你这可就给我出难题了,你姐夫和我是老朋友,我出卖他,是人吗?”
陶家欢说:“我姐不会让您难做,她有分寸。”
章凯旋坐近了些,手在陶家欢腿上拍了拍,凑近问:“真的不出卖我?”
陶家欢很不适,挪开腿,说姐姐就是气不过,想回击那女人,保证不连累他,章凯旋拿起酒杯,冲她说:“一言为定?”
陶家欢被迫又喝了一口:“一言为定。”
章凯旋吩咐了服务员别来打扰,服务员便没再进来。连翘闯进包间时,陶家欢被堵在椅子上,章凯旋的手搭在她大腿上说:“照片和视频我都有,我给你可以,你想怎么谢我?”
连翘怒不可遏,端起桌上几乎没动过的汤羹,猛地泼到章凯旋头上。陶家欢身上也溅到了,连翘一手拽过她,一手拿过她的包:“走!”
章凯旋一头一脸都是汤,狼狈地大吼:“连翘!”
连翘拉着陶家欢的手,一气跑到餐厅门外。陶家欢懊恼自己坏了连翘的事,从章凯旋的话语判断,他认识那女人,若她懂得周旋,就问出那女人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等关键信息了。
连翘很后悔,章凯旋有头有脸,但有的人猥琐起来不分场合,也不顾身份,她根本不该让妹妹单刀赴会。
事实上,连翘是有所提防的,她想让好友林非非作陪,但林非非身在常州盯工程进度。于是她选了这个昂贵餐厅,服务也周到,而且包间是透明的,人来人往,都看得到,但看到又怎么样,就跟她这两天试图求取证据一样,绝大多数人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陶家欢没酒量,喝了两杯红酒就头晕,连翘扶着她在路边石凳上坐下。陶家欢自责出师不利,章凯旋现在肯定在跟刘天宇通气,找刘天宇的熟人拿到证据更没指望了。
章凯旋那番鬼话,被陶家欢听进去了:“姐,不会应酬真的不行吧?”
刚才的饭局上,连翘发愁团队的人都不会应酬,此刻怒从心起,应酬个鬼,她才懒得在自己不认同的事情上多花心思。
陶家欢认为 50 岁坐柜台也很好,但行里的柜员最多 30 来岁,50 岁还做不到经理的人去了哪里,她没敢多想。
连翘越发愧疚,陶家欢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全家人都宠她,她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用北方话形容是性格有点虎,在婚礼后台对工作人员哐哐开打。可是为了姐姐,陶家欢对猥琐男人一忍再忍,还把他的话术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