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桉一手艺很好,玉盘珍馐,连情绪恹恹打不起精神的狄玥,都觉得食指大动,忍不住先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粒来尝。
好香。
梁桉一拿了瓶香槟上来,边走边把香槟倾入杯中。
他走到她面前,递过一杯,水晶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说,贺你新生。
香槟之后是红酒,白日短短但夜漫长,他们借着酒意相拥、激吻,顺理成章地做成年男女的运动。
卧室的空调风吹不散热望,汗涔涔地钻进浴室,又肆欲地纠缠在一起。
朦胧水汽中,狄玥忍不住仰首,恍惚间,看见一盏昏黄如月的灯光。
那是7月的最后几天。
狄玥住在梁桉一家里,和他一起去超市买菜,回来对着手机视频研究半天,拿梁桉一的味觉做实验。
她终于学了几道拿手菜,简单的番茄炒蛋、醋溜白菜、炒土豆丝起码是能掌握了。
做不好的也有,梁桉一家那口漂亮的锅子几乎被烧漏,排骨烧成碳,油烟机都抽不净满屋的焦糊味道。
狄玥很是心虚,但梁桉一对锅子丝毫不心疼,只夸她的醋溜白菜:“行,到那边估计饿不死了。”
他说“到那边”,她心里一惊。
因为她并没有和梁桉一提起过,自己要去的学校在哪座城市。
两个人的午餐只吃醋溜白菜到底是寒酸了些,梁桉一翻出虾仁,做了滑蛋虾仁,又煮了一锅番茄汤。
狄玥记得,滑蛋虾仁是她第一次来时,他做给她充饥的菜。
也许最原始的心动,就在那顿饭中,也许更早。
虾仁入口,狄玥突然状似轻松地问:“梁桉一,你是不是那个作词人‘L’?”
梁桉一反应很快:“看见快递的收件人了?”
“嗯。”
狄玥喝着汤,“当时没想那么多,后来才反应过来的。”
他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排斥这个话题,只说那些以“L”之名创作的歌词都比较早期:“那时候心态不太好,写得丧,你还是少听些。”
狄玥点头,很多她以为像叠衣服一样层层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顺口而出:“那你认识Josefin?”
不该问的,可能是她的醋溜白菜放油放多了吧。
话到嘴边收也收不住,滑了出来。
这次梁桉一垂了眼,语气很淡:“认识。”
就像他不喜欢谈论雨天,而这个“不喜欢”中,一定有狄玥不知道的羁绊。普通的“认识”也不会是这样的语气,这个“认识”间,也有更深的羁绊。
只是他,不愿对她说。
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味觉被斩断,番茄汤和滑蛋虾仁突然食之无味。
吃过饭,狄玥坐在梁桉一身边,沉默地摆弄手机。
梁桉一偏头看她片刻,问:“在看什么?”
这次狄玥没有隐瞒。
她把手机拿给他看:“我是在对比,去凉城的机票和火车票,哪个会便宜些。”
第24章 2015.3 西雅图
【2015.3.西雅图】
双桥岛上这家酒店,是唐良见过狄玥后,才拨电话帮他们定的。
时间上太过临时,尽管和对方沟通时,唐良反复央告,酒店服务人员还是满怀歉意地示知,余房有限,环境上容不得精挑细选。
最终留给狄玥与梁桉一这间,房型还算宽敞,只是位置处于在背阴面,赶上阴雨夜,显得有些冷峭。
进门后,梁桉一关上窗子,调试空调风。
空调是节能型,风力不大。他估计着要吹一会儿,才能驱散室内潮寒,便扭头问狄玥,要不要先去洗个热水澡。
狄玥没吭声。
她根本没听到梁桉一的话。
先前在街上,她说今晚可能睡不着,是真的。
那些被颠覆的思维,还盘根错节在脑海里,矛盾纷纷,乱成一团“克里普托斯密码”。
据说“克里普托斯”是世界上最难破译的密码之首,还上过未解之谜的节目,被主持人们用夸张的表情描述,说它历经二十几年,至今仍无人能解开。
可眼下她面临的情况就很好分析么?
明明比密码更难破译......
梁桉一怎么会是第一次对女孩心动呢?
他在感情里那样游刃有余,明明就是情场老手的表现啊?
不是不信任。
只是......
相比之下她的心动也菜鸟太多了吧!
去年狄玥离开燕城那天,梁桉一送她到机场。
分别时,狄玥第一次主动吻了他,然后潇洒地挥手:“有机会再见啦。”
那天的洒脱全都是拼命装出来的,连那抹漫不经心的笑,都在心里反复排练。
其实她紧捏着机票不敢回头,生怕转身时看到的,是梁桉一漠然离去的背影。
当时狄玥心里所想,不过是希望给他们的关系画上较为完美的句号。
新生活已经开始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因为梁桉一留在燕城,梁桉一也绝不会为她去凉城。
她想留一个好印象给他。
当然,私心里也期待过,将来能有重逢的机会。
空调的暖风拂面,吹动发丝,狄玥站在酒店房间里无知无觉,直到靠在旁边的梁桉一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才回神。
她把思绪从2014年拽回来,满眼茫然:“......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梁桉一戏谑地说:“邀你一起沐浴,你没理我。”
话虽这样讲,但这房间浴室空间有限,莲蓬头水流也不算充沛,只能容纳一人使用,梁桉一担心热水不足,让狄玥先去。
她恍惚地走进浴室,半小时后,又恍惚地走出来。路过梁桉一身边,踩了他一脚,自己都没有察觉。
狄玥频频走神,吹干头发,关掉的吹风机捏在手里半天,也忘记了去拔掉电源。
过去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先心动的那个......
手机接连震了两下,是同事发来的消息,给她看新校区的装修进度。
西雅图和凉城时差十几个小时,凉城那边应该是下午,照片里阳光明媚地洒落,刚粉刷过的墙壁白得晃眼,地面瓷砖也亮亮的。
同事很快乐地说,凉城居然晴天了,新办公室采光超好的,她已经想好了要在窗台上养什么植物。
狄玥机械地回复:很棒。
但脑子里在想的是——
那时候他们是“长期关系”,现在他们是男女朋友。
过去怕逾越畦町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不是现在,她可以稍微问上一句?
梁桉一从浴室出来时,狄玥正愣愣盯着手机。
他走到床边,拔掉吹风机的电源线,帮她收好,然后拄着床垫靠近。
以为他是想看同事发来的照片,狄玥把手机往前送了送,可梁桉一停在咫尺处,偏头,细细品尝她的唇,惹得她呼吸淆乱,然后才认真凝视她:“走神一晚上了,看来冤枉我的事情,还不止一两件?”
他勾手,叫她过来,说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听完快睡觉,别熬了。明儿让唐良请客,吃阿拉斯加大螃蟹。
窗外有棵不知名的树,叶冠葳蕤茂密,几乎遮住半扇窗。
零星雨滴挂在叶片上,随晚风颤巍巍地晃动,实在敌不过,便晶莹地坠下去几颗。
这是他们出国旅行多天,住得最简陋的酒店。
但在这间房里,梁桉一第一次同狄玥讲起关于他自己的事——
3岁时,梁桉一同父亲母亲出去逛街,在街上遇见一个抱着乐器的男人。
那时候家家户户听音乐还是用录音机播放磁带,连VCD都未正式推进国内市场,很少有人见过尤克里里这种乐器,那东西模样看起来像缩小版的吉他,大家觉得新奇,渐渐人群越围越多。
过去人们都爱凑热闹,父母也带着梁桉一挤入去,看那个男人边拨动琴弦、边和围到身边的人介绍他手里的乐器。
地上用石头压着一沓简陋的宣传单,上面印了“特价”“惊喜”这类夸张的大字。
原来那男人和朋友合资开了音乐教室,没什么生意,所以出来宣传。
父亲见梁桉一盯着乐器听得入迷,拿了张宣传单回去,和他母亲商量后,觉得学费也不是很贵,孩子又喜欢,就给梁桉一报了音乐课。
本来是学习尤克里里的,但梁桉一的启蒙老师发现,他居然有绝对音感,且很有天赋。
所以启蒙老师找到梁桉一的父母,和他们商量再补一点点钱,把梁桉一的尤克里里课,调换成了钢琴课。
听起来有点像培训机构的赚钱套路,但梁桉一确实是因为这样,才慢慢走进音乐行业的。
到梁桉一稍微大些,开始自己写曲子和歌词,音乐老师偶然见过,觉得很有灵气,鼓励他把曲子和歌词寄给不同的唱片公司试试。
最开始寄出去的东西都杳无音信,梁桉一说,那时候他状态不是特别好,写东西个人情感比较重,不符合当下流行。
幸运的是,后来有家唱片公司在捧新人,女歌手不是那种小家碧玉型,为她量身定做的歌都比较有个性。
所以有人来联系梁桉一,推荐他作词,作曲人则选了唐良。
唐良挺厉害,父亲是优秀音乐家,从小对旋律敏感,很有灵气。
狄玥愣了愣:“可是Josefin的作曲人,不是叫lily么......”
她一直以为是个女孩子的。
梁桉一忽然笑了:“lily就是唐良,他神经病。”
梁桉一以“L”之名在业界出名那年18岁。
lily,也就是唐良,21岁。
“好年轻。”
狄玥感叹,这群人也太厉害了,顺便问他,“那Josefin多大?”
“和我们差不多吧?不太清楚。”
聊天气氛很轻松,于是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掐上他的手臂:“你怎么会不清楚?”
“我和Josefin不算熟。”
梁桉一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在冗长回忆中搜寻某种印象,片刻后,开口描述,他说Josefin性格太过外向,有点吵,和唐良凑在一起像哼哈二将,吵得人不得安生,实在很影响效率。
而作词需要安静些的环境,所以除了必要的工作接洽,他都在自己的住处写歌词。
私下里,梁桉一倒是和Josefin吃过几次饭,多半是宵夜,而且大多是唐良组织的。
那时候三个年轻人刚因为Josefin的走红而赚到第一桶金,唐良是有点喜欢Josefin的,年轻时又比较羞涩,每次吃饭都千拜托万拜托,要梁桉一一定来和他们吃饭。
但梁桉一通常有歌词没写完,中途想到些什么灵感,突然起身、提前离席也是常有的事。
狄玥眨眨眼。
和她在一起时,梁桉一明明很有耐心,也很成熟。
当她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差点就要走不下去时,是梁桉一和他的7011,做了她最大的后盾。
很难想象,过去的梁桉一是那样的性格。
难怪唐良评价梁桉一不浪漫,说他会孤寡一辈子。
“下次吃醋了直说。”
“什......我没有!”
谁吃醋了。
她不过是问了一句“你怎么会不清楚”。
梁桉一揉揉狄玥的头发,语气无奈:“我只是比别人对情绪稍敏感些,没那么厉害,并不是每次都能猜得准,以后有什么觉得心里不舒服的事,不要自己憋着,问我就好。”
狄玥嘟嘟囔囔:“明明就很厉害,这不是又猜中了么。
“厉害在哪儿?”
梁桉一逗她,“我隔半年才想明白,你就吃了半年的醋,不难受?”
狄玥脸红了,死不承认:“我说没吃就是没吃!”
梁桉一按亮狄玥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夜里2点钟,他把手机放去床头,揽着她的肩膀,倒进床里:“今天先讲到这儿?”
其实狄玥不困且意犹未尽,她想了想,决定用激将法,说她的事情他几乎都知道,但他的事情,她知道的还没有唐良多。
好像没什么作用,梁桉一是这样回答的:“睡觉,明天继续。”
狄玥亮着一双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在他身边淅淅索索地翻来覆去。
隔几分钟,梁桉一的手探进她睡裙,问:“确定不睡?”
空调风早已吹暖了这方空间,卧室灯熄灭,狄玥在某个温情的时刻,忽然抓住梁桉一的手臂,同他说:“我也不是一直在权衡利弊的,我、我其实......”
她想告诉梁桉一,她其实心动得很早的,她也想过和他有未来......
可是那时候她刚从象牙塔里闯出来,总觉得自己羽翼未丰,不够自信又死要面子,不懂怎样去喜欢去爱,反而遮遮掩掩、生怕被看穿。
梁桉一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额头相抵,温柔地吻她。
他的手指填进去,触摸她的翕动,声音缱绻、煽惑:“感觉到了,你汩汩的喜欢。”
第25章 2015.3 西雅图
凌晨时,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
春雨簌簌,一场酣畅淋漓结束过后,狄玥困倦地蜷在梁桉一怀里,连呼吸都有气无力,但仍不忘拉拉他的手臂,气若游丝地叮嘱:“明天要继续给我讲哦。”
到南方生活半年,她也受周围人影响,偶尔带一点凉城方言的软语,撒娇似的。
梁桉一好笑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怀里的人闭着眼睛,还在哼唧,居然仗着自己那点子不能称之为经验的经验,开启睡前小课堂,说教起来:
她说关于他的事情,她知道得实在太少了,这样难免会有误会。就算冤枉了他,也不能全都算是她的过错。让梁桉一以后多讲些自己的事情给她听,增进彼此了解,要互相了解,才能、才能......
狄玥嗓子有些哑,说不上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方才的情动。
她声音小小的,说着说着忘词了,干咽一下嗓子,皱眉寻找思绪。
梁桉一把持不住地吻过去,向下,顺利找到她喜欢的方位含咀。
“我不够了解么?”
狄玥条件反射地颤袅,然后睁开眼睛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人。
瞪完,还得继续给她的小讲堂寻找有力证据:“你看,我的事情你就全部都知道。”
“也没有全部吧。”
狄玥很不满,说梁桉一你忘了么,2014年时我就给你讲过我的事情了,从小到大的几乎每一桩,我都讲给你听的......
“以后我也讲给你听。”
梁桉一在黑暗中伸手,抚抚她的面颊,问他不知道的那部分,“什么时候学会修灯的?”
“到凉城,刚搬进出租房那会儿。”
到凉城独自生活的那几个月,狄玥学会很多,连在梁桉一家烧焦过两次的红烧排骨,她现在也能做得很不错。同事们去她家里蹭饭时,会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换灯泡、通下水管,还有很多生活技能,她都渐渐掌握了。
那阵子她虽然很想念梁桉一,可那种“我有能力可以过好生活”的满足感、成就感,以及脱离了狄家之后,能够成功“独立行走”的快乐,是恋爱所不能代替的。
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底气。
雨滴细细密密落在玻璃上,像催眠音。
太困了,狄玥思维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可是梁桉一,我那时候以为,你一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真正睡着前,意识模糊地听见梁桉一说,忘记她太难,做不到。
狄玥心满意足,挣扎着扯起一抹笑容,算是回应。
他大概还说了一句什么,说他分开那几个月他也并不闲,在做一些尝试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