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玥没听完,大脑停止思考,忽地陷入睡眠,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早晨8点钟,隐隐听见梁桉一在同谁讲电话。
狄玥把头钻出被子去看——
也许怕吵到她,梁桉一已经拿着手机站得很远了,但酒店房间就这么大,他身上也只不过松松拢一件睡袍,总不能出去接听。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她听见唐良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大声问梁桉一:“外面又下雨了,我说,这天气你能行吗?咱们今天还出门吗?”
“出。”
梁桉一手里把玩着酒店意见薄上的一支圆珠笔,唇角含笑,“带狄玥去西雅图转转,然后吃阿拉斯加螃蟹,你请客。”
西雅图的雨季比凉城还长,乌云成片,层层叠叠压着天幕,给人一种很沉很闷的感觉。
狄玥想说,不出门也行,这天气连她都有些难以招架,忍不住犯懒,何况是原本就讨厌雨天的梁桉一。
可她抬眼,窗台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一只鸟,黑色的,眼睛很亮,正歪头瞧她。
陈年记忆突然复苏,狄玥钻回被子:“不好了梁桉一,那只鸫追到西雅图来了!”
结果是她认错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根本不是什么鸫,只是一只羽毛油亮的乌鸦。
梁桉一笑她:“想要当自然科学老师的人,乌鸦都不认识?”
狄玥没好意思告诉梁桉一,她有个真正做自然科学老师的同事,有一次她瞧见人家备课,好奇地凑过去,结果那老师在查资料做PPT,电脑页面上停着一张蚂蚁的高清放大面容。
那豪横的模样,甚为恐怖,差点当场把她送走。
刷牙时,梁桉一叫的早餐送到了。
他说上午得先带唐良去挑戒指,午饭不会太早,怕她饿,叫她吃点奶酪和面包,先垫垫肚子。
这趟西雅图之旅,已经颠覆了她不少认知。
狄玥含着牙膏反思,然后扭头,口齿不清地对梁桉一说:“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觉得你有感情经历了,你太老练,好像照顾过很多人似的。”
梁桉一挑眉:“不是老练。”
“嗯?”
她吐掉牙膏,“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他忍不住的心动、发乎于情的爱。
狄玥拎着牙刷站在洗手间,沉默两秒:“你看,你说情话就是很老练啊!”
没过多久,唐良开着车子来接梁桉一和狄玥,到港口,他们换乘摆渡船回到西雅图。
天街小雨,梁桉一和狄玥共撑一把雨伞,跟着唐良,由他带领他们去逛派克集市、去看一家很古老的剧院,以及,非常重口味的知名景色——“口香糖墙”。
狄玥刚巧在这时收到同事的信息,同事打趣她,问她给他们带什么特产回去。
于是她躲在梁桉一的伞下,拍了一张“口香糖墙”的照片发回去,百万块嚼过的口香糖黏在墙体上,各种颜色挨挨挤挤,令人头皮发麻。
她问:【口香糖小饰品好不好?】
同事回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然后是一连串的叹号,扬言要拉黑她。
狄玥幸灾乐祸,几乎笑倒在梁桉一怀里。
集市上人很多,商贩们吆喝声不断,吵吵嚷嚷,格外热闹。
地面坑洼,狄玥裤脚沾染泥水,却仍然好心情地扒着梁桉一的肩膀,和他咬耳朵说悄悄话。
梁桉一迁就着狄玥的身高,侧耳倾听她讲话。
两人脸上挂着笑容,任谁看起来,他们都是感情好得不得了。
“那边就是著名的飞鱼......”
唐良猛然转身,看见这一幕,默默地“靠”了一声,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控诉,“我说你们两个,亏我昨晚还在担心,怕酒店环境太差你们睡不好,搞得自己失眠黑眼圈都出来了。白担心了,你们休息得不错嘛,看样子精神好得不得了?”
狄玥不经大脑,说没有呀,我们也睡得很晚的,将近4点才睡觉。
没说完,瞄见唐良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猛然反应过来,捂住嘴,扭头去看梁桉一。
梁桉一笑着,和她低语:“是不是傻?”
她理亏,捂着嘴点头。
是是是,是傻是傻,借祥林嫂一句话,“我真傻,真的”。
这地方阴晴不定,临近中午时,雨又停了,隐约露出阳光。
离开派克集市,在去买戒指的路上,唐良又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梁桉一:“要不,我买个带钻的款。”
梁桉一拒绝了,说他不给别人买钻石。
“‘A diamond is forever’是促进消费的骗局,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唐良搬出梁桉一多年前的观点,反驳他,“怎么现在你又信了?”
梁桉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说款式随便唐良挑,价格也没有上限,但带钻石的不行。
他拉着狄玥的手:“钻石我只会买给一个人。”
惹来了唐良超大声的:“切!!!”
最后唐良在奢品柜台挑挑拣拣,选到了称心的戒指。
等梁桉一刷完卡,唐良戴着他的新戒指,站在商场璀璨的灯光里,一挥手,乐呵呵地说:“走着,请你们吃饭去!”
那语气,像是中了彩票头等奖。
梁桉一去刷卡那会儿,唐良同狄玥闲聊:“你怎么会想着去凉城生活?就这种阴雨连绵的地儿,我要不是写抒情歌,为了找歌里面的那种失意感,我才不会在这边一住就是好几年,连续半个月不见阳光的时候,真的太致郁了。等我写完这几首曲子,我要回国住一段时间。”
当时唐良指指不远处的梁桉一,说自己在这边定居将近4年,梁桉一只来过一次。还是提前查了天气预报,确定那阵子几乎没雨,才肯过来的。
“以前我们一块儿工作,雨天公司那边都不敢给他打电话的,这人下雨天从来不出门。”
梁桉一往回走,唐良瞄着他进行渐近的身影,压低声音感叹,“他肯为了你去凉城生活,我是万万没想到的,真的是克服了太多。”
这个问题,属于狄玥的信息盲区。
梁桉一还没给她讲到为什么讨厌雨天,所以她只是笑着点头,没过多说什么,心里倒是盘算着,等这几天有空,是一定要让梁桉一给她讲讲原因的。
毕竟她现在工作和生活都在凉城,如果梁桉一也打算长期定居在凉城,她起码要知道,他对雨天到底是讨厌到什么程度。
饭店是唐良选的,为了给他们接风,点了太多菜,堆满一桌子。
席间,狄玥吃过螃蟹,去洗手,回来时到包间门口,偶然听见唐良问:“那你什么时候搬到凉城去的?”
门未关严,她看见梁桉一靠在椅子里,在帮她的杯子添饮料。
他神情很自然地说:“去年8月底。”
怎么会是8月底?
明明她在凉城见到梁桉一,是12月份啊。
第26章 2014.12(1)
【2014.12.凉城】
到凉城的几个月,最让狄玥不习惯的,是南方冬季室内不供暖,下起雨来,屋子里浸入刺骨的潮凉。
这让她频频想起梁桉一,想起他家里跳跃着温暖火焰的壁炉。
但狄玥没想到,她会在凉城,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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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6日,星期五,阴转小雨。
傍晚,狄玥手机放在桌面上,扬声器里传来忿忿的女声——
“我服了好么,这个月有过晴天吗?”
凉城不愧是“雨城”,点开搜索天气的网页,细细去数,整个12月份里17天小雨、11天阴天、2天多云,完全晴和的日子只有12月31日,阳历年的最后一天。
狄玥滚动着鼠标,在电话里把这些分享给同事:“只是小雨,好歹年终会有一天晴朗。”
同事叫朱笛,圆脸的可爱姑娘,和狄玥同龄,年中时本科刚毕业,8月底,是和狄玥同批被补招进学校做编外教师。
朱笛在电话里“哼”了一声:“玥玥,你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天气预测,据我22年来的经验,凉城这地方,晴天只能出现在你的幻想里,等着瞧,12月31日那天,必下雨!”
朱笛是凉城本地人。
她不像狄玥,刚来凉城几个月,对阴雨天还存有浪漫幻想,甚至兴致勃勃地养了株喜阴喜潮的蕨类植物在办公桌上。
朱笛烦死了下雨天,不是梁桉一那种平静的不喜,是每天都要念叨十几遍的、明明白白的讨厌。
狄玥常听朱笛不解地问她:
玥玥,我是真的不明白你,燕城多好呀,北方的一线大城市耶,那么繁华,你说你做什么要来凉城。这地方潮乎乎的,没个好天气......
狄玥和朱笛讲,她姥姥家有一点凉城血缘,会讲凉城话,她很小时候常常听,觉得凉城很亲切。
“我的梦想就是去燕城定居,买一栋南向的房子,周末不出门,坐在家里晒太阳看电视剧,感受那种太阳西沉,阳光逐渐东迁的静谧之美。”
电话里传来朱笛充满向往的声音,顿了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狄玥,“你以前在燕城的家怎么样?可以晒太阳么?”
狄玥那间卧室阳光不怎么好,只有阳台还可以,但阳台上堆了不少狄家人的旧杂志、旧报纸,还有几盒旧鞋子,环境过于杂乱,不怎么适合诗意地晒太阳。
7月某天夜里,月隐树梢后,梁桉一把系着玫瑰的氢气球升上来,停在她面前。
那大概是那间堆满旧物的阳台,唯一的高光时刻。
不过,她倒是借住过一栋不错的房子,虽然只有几天。
她想,梁桉一的家,应该会是朱笛梦寐以求的样子。
朱笛是同事,也是狄玥的好友。
初到凉城时,狄玥的工作并不算顺利,心仪的那所学校的面试方式,是几位老师坐在讲台下面,让来面试的老师试讲20分钟的课。
学校的课外活动老师仅招一人,狄玥对教师应聘流程不算熟悉,被评价说试讲的趣味性不足,以0.3分的差距落榜,只能在校外补习机构暂时找了个差事。
刚好赶上暑假,补习机构忙得要命,正是缺人手的时候,逮住狄玥的学历当招生招牌,给她排了满满的课,实习几天后,每天工作将近10小时。
是累了点,薪水倒是拿了不少。
租房子的事情也不能称为顺利。
刚搬进去的那栋,她只住了不足两个星期,房东的儿子突然带了女友从外省而归,说明年准备结婚,回凉城生活。
于是房子又被房东收了回去,说是要重新装修,给儿子儿媳做婚房。
所幸狄玥行李不多,白天课又排得太满,也还没来得及购置什么物品,搬家相对省事儿。
她拿着房东给她的赔偿款,住了几夜星级酒店,还奢侈地约了个温泉SPA一条龙,算是安慰自己。
否极泰来,8月底的一天,狄玥突然接到电话。
之前心仪的那所学校准备建新校区,急缺各科教师,找上当时笔试面试成绩第二名的狄玥,朱笛也是同批补录的教师。
新校区还没建完,所以她们暂时属于编外人员,暂在老校区上班。
新工作环境不错,同事相处得也融洽。
办公室里一位年迈的长辈很喜欢狄玥,见她每天兴致勃勃地加班加点干活,一点点学习的机会都不肯放过,夸赞她“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因为被夸赞重视,偶尔也有不算和谐的声音,那好像是9月的某天,狄玥和朱笛结伴去洗手间,碰巧听见有人谈论狄玥。
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厕所里讲他人是非,这地方又不是消音房,讲了难道别人听不到?
“考过名校研究生又怎么样,还不是到咱们这种三四线小城市来当个编外老师?”
“听说她的研究生没念完呢,是被开除的?”
“被开除的?什么原因?”
“能有什么好的原因哦?不过人家不给讲,我怎么知道。”
“咳咳。”
朱笛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说,“让我听听是谁的嘴巴那么大!”
狄玥“噗嗤”笑出声,拉着朱笛往外走。
别人说什么她一点都不在意,耳旁风似的,听过就算了,但朱笛的性格她很喜欢。
朱笛说,如果是她考上燕城的研究生,她爸妈一定开心死了,连她家腿脚不好的老人可能都会蹦起来。虽然自己不懂狄玥为什么会退学,为什么会来凉城,但狄玥这样做,肯定有她的原因,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喜欢做同样的事情。
“狄玥玥,我是不懂你啦。不过呢,我挺你!”
从那之后,狄玥和朱笛成了朋友,周末会约着一起逛街、看电影。
两个姑娘还在初冬时突发奇想,一起跑去超市买了白菜,亲自动手,做手工辣白菜。
但她们太心急,白菜里的水份还没完全被盐渍出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下个步骤。
最开始以为成功了,狄玥和朱笛美滋滋地煮了白粥配辣白菜来吃,还拍下一堆照片纪念。但隔两天,再打开冰箱,狄玥发现,装辣白菜的瓶子里已经长出了白色的毛毛。
她大惊失色,打电话给朱笛。
朱笛举着手机去看了自己那罐,然后在电话里“嘤嘤”:“玥玥,我的白菜也长毛了,它不想当辣白菜,想当兔兔。”
梁桉一举着兔耳朵手势放在自己头顶的画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回颅内,狄玥愣在冰箱前,半晌,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那,下次我们重新做吧。”
那阵子天天有新鲜事发生,开心或者不开心,塞满生活。
可总有一个人的身影,时不时从脑海里跳出来。
狄玥时常想起梁桉一。
那种想念,不是山呼海啸、大动干戈,是下班后,她撑伞走在微雨的街头,身旁湿漉漉的绿化带里,突然传来一声蟋蟀虫鸣,她的脚步,便因为这声音,顿了半秒。
半秒迟疑,是她不动声色的想念。
朱笛在电话里哼哼唧唧,天天下雨,周末还要加班,真是要了命了。狄玥安慰她,说很快就要元旦了,这个周末加班,下周能休三天的。
“明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我去你那儿蹭饭好不好?下班咱们去买排骨,你给我做红烧排骨吧玥玥。”
“好。”
“耶耶耶,玥玥最好了。”
提到红烧排骨,朱笛又忘记了阴雨天的讨厌,快乐地在电话里叫嚷,她要早点写完教案,和狄玥学学怎么做红烧排骨。
她夸狄玥:“你真的好厉害,我就只会煮方便面,我爸妈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自己住,那是要饿死的。”
“我也是今年才学的。”
“真的假的?今年才学的,一学就会了?妈呀,考过研究生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
明明几个月前的盛夏,她还把排骨烧成碳,锅子都差点烧漏掉。
那口奶白色的珐琅锅,是梁桉一的。
到凉城之后,忘记是什么契机,狄玥突然发觉,自己很少想起狄家那些人了。
年初时那种几乎撑不下去的失意压抑、对家庭和家人的耿耿于怀、对未来的迷茫彷徨,好像都在梁桉一的陪伴下,慢慢自她的生活中剥离,留在了燕城。
凉城是崭新的世界。
可爱的朋友、喜欢的工作、充实的生活。
可惜的是,当时陪她渡过难关的人,不在这里。
她是贪心的胆小鬼。
喜欢又不敢开口。
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梁桉一的呢?
“我在对比......去凉城的机票和火车票哪个便宜”,7月底那天她这样对梁桉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