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夜晚——殊娓【完结+番外】
时间:2022-12-10 15:03:47


  狄玥下意识转头,恰和那位新客人对视,是唐良。
  唐良没打伞,长发落满细小雨珠,见到狄玥,扭身就要走,被狄玥叫住:“唐良你跑什么呀,我请你喝咖啡?”
  昨晚唐良喝多了,有点丑态,说是羞于见人。
  但狄玥笑笑,解释着说,昨天后来是梁桉一留下照顾他的,她不懂喝洋酒,又实在太困,先回酒店休息了,走时他清醒着,还挥手和她告别的,没醉到那么夸张。
  “我......是怎么和你告别的......”
  狄玥实在不忍心告诉唐良,他靠在沙发里,坚持给她唱完了整首《好久不见》,才肯放她离开。
  咖啡煮好了,袅袅飘香。
  唐良表情极不自然,拢拢长发,说自己后来应该是吐了,而且不是普通的呕吐,是呈喷状......
  “......这个你要问梁桉一了。”
  狄玥说昨晚梁桉一很晚才回酒店,洗个澡就睡了,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到现在还在休息。
  她是因为惦念这家店的咖啡,才悄悄溜出来的。
  “问你个问题,你们感情是很好吧?”
  狄玥露出浅浅的酒窝,笑着:“嗯,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唐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啊,有点吧。”
  唐良灌下整杯咖啡,说其实这些不该他和狄玥说,但梁桉一那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着,过去很多和他们共事多年的朋友同事,都没看出过这些。
  “狄玥,梁桉一他真的不只是不喜欢雨天那么简单的。”
  春风慢慢,空气淡泞。
  店里放了一首陌生的慢摇滚音乐,老板又哼着曲调,去擦拭他那些杯具。
  大麻袋包装的咖啡豆堆积在角落,烘培机被擦得锃亮。
  这是个很适合闲话生活的环境,可唐良面色凝重,让狄玥心里充斥着不安。
  她放下咖啡杯,坐直了些:“那麻烦你......给我讲讲吧。”
  作者有话要说:
  1.“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出自《诗经》中的《子衿》
  2.“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出自《幼学琼林·卷二·婚姻》

第35章 2015.3 西雅图
  其实故事的一开始,就和狄玥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2014年2月23日的夜晚,她走进梁桉一的家。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气质最轻盈、松弛的,品味也优雅。
  因此,狄玥曾在心里,羡慕地猜测过。
  她想,梁桉一的人生定是一路顺遂的,家庭和睦、不愁钱花,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任何压力。
  可唐良推翻了她所有假设。
  梁桉一母亲家那边,确实条件殷实。
  梁母是燕城人,念大学时,认识了在校外餐馆勤工俭学的梁父。谁也说不上当年是怎样特别的缘分,让温室里生活的富家小姐,爱上了满身油烟气的穷学生。
  家里人曾尝试拆散,但都无果。
  到他们毕业那年,6月中旬毕业季,梁父家里老人突然病危,梁父回到南方小城,照顾老人。
  仅仅十几天后,老人过世。
  梁母家里经商,原本计划在那年梁母毕业后,举家去国外发展。
  但梁父变成了孤儿,她毅然决定放弃出国生活的机会,离开家人,到南方小城去发展、去陪伴梁父。
  老人过世后,梁家留下一间经营了近30年的早点店。
  梁父继承了早点店,而梁母在附近找了家公司做文员。收入不算多,但两人感情很好,精打细算着到结婚那年,也攒够钱买下了早点店楼上的那套房子,作为他们的居住空间。
  夫妻同心,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桉一确实出生在幸福家庭,父亲吃苦耐劳,母亲温柔体贴。
  他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温馨的小家庭里,看春晚、包饺子,也去户外贴春联、放爆竹、看烟花。
  父母很宠梁桉一,从小培养他学习音乐。
  时隔多年,当初决裂的家人也渐渐恢复了联系,偶尔母亲收到国外寄来的信笺,脸上也并无羡慕神色。
  她只是微笑着,提笔写下他们的生活琐碎,夹一两张三口人的照片,寄给梁桉一的外公外婆。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南方小城空气温润,梁桉一在父母的爱与陪伴下,生活得无忧无虑,拥有快乐美满的童年。
  事情出现转折,是在他8岁那年的梅雨季节。
  那天雨下了几乎整夜,梁父与往常一样,凌晨3点钟起床,为早点店做营业前准备。
  他的手工牛肉丸,格外受街坊邻居的欢迎,每天都要排长长的队。
  哪怕雨天,也有人举着伞冲进来:“梁哥,牛肉丸来五份啦,家里老小等着我买回去吃,没有牛丸汤,都不肯吃饭的啊。”
  那时梁桉一上小学,阴雨天,格外犯懒,起床后睡眼朦胧地洗漱,晃悠到下楼,坐在早点店里的小桌旁,等父亲给他煮早饭吃。
  惊醒他的,是外面的一声叫骂。
  街上突然骚乱,对面巷子里有人打架。
  赤着上身的男人揪着一个姑娘的头发,拖行她,那姑娘不知是哪里受伤,满身是血,狞呼不绝,但男人没有丝毫怜悯,满脸凶相,回身继续踢打她。
  周围很多人围观,有人隔着人群用言语试图阻拦,但都被男人目光吓住,无一人敢上前。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父放下了手里的大汤勺,跑过去,勒令那男人放手。
  那时候手机远没有普及,梁父向不远处电话亭的婆婆喊话,拜托她报警。
  这个行为激怒了暴徒,上前和梁父扭打在一起。
  梁母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样一幕。
  她只惊呼一声,然后紧紧捂住了梁桉一的眼睛,声音颤抖,但强做镇定:“宝贝别怕,你爸爸很厉害的。”
  其实在一起生活久了,梁母早已经和梁父一样,张口总是温柔的南方口音,只有那天,她的指尖颤兢兢,说了燕城的方言。
  那暴徒是个惯于寻花问柳的混混,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对姑娘才敢动手,梁父每天做手打牛肉丸,剁馅搅拌,几百斤牛肉里练出来的力气,尚且能招架。
  梁父把人按在地上时,民警也迅速赶到现场,检查过后,知道姑娘都是皮肉伤,便把两人一起带走了。
  争执时,梁父摔倒过,被旁边一家铁栏划伤,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
  梁母带着哭腔,拿了医药盒,帮他消毒包扎,心疼得不得了,小声埋怨他:“逞什么英雄呢,看看你伤成这样。”
  梁父是好人,周围邻居谁家有忙他都会帮。
  他抹抹额头的雨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来来来,牛肉丸管够。”
  早点店内的食客和外面排队的人,都为他鼓掌,说他路见不平,是真英雄。
  梁桉一在满室夸赞声中,溜到父亲身边,看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担心询问:“爸爸,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不用,小伤,不碍事。桉一好好吃饭,一会儿妈妈送你去学校,要乖哦,听老师的话。”
  “嗯!”
  临走时,梁母无不担忧地退回来,说她去单位请个假,送完梁桉一就回来帮他干活儿,让梁父好好休息。
  她瞪他:“你不许逞能,忙完就去歇着。”
  梁父笑笑:“好好好。”
  可舆论就是在那个早晨,悄然改变的。
  早餐时间还未过,那些食客还拥在餐厅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好的姑娘给打成那个样子”“作孽哦”,一片热闹唏嘘。
  派出所的民警匆匆忙忙跑来,要带梁父去医院。
  他们说,那对男女打架的缘由,是因为被查出得了“AIDS”。
  彼此间私生活都不干净,都怀疑是对方带来的,男人指责谩骂,最后上升为拳脚相加。
  起初店里只是安静一瞬,像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民警见梁父怔着未动,急了:
  “走啊,快跟我们走啊!”
  “你知道‘AIDS’是什么不?那是艾滋!”
  “你那手臂伤口那么大,肯定沾上他们的血了......”
  “得赶紧去筛查,看你有没有被感染‘HIV’病毒!”
  梅雨季的雨,像是总也下不完,窗外一声闷雷。
  食客像是忽然被惊醒,各个起身,惊慌逃窜。
  好像空气里弥漫着致命毒气,再稍微晚一秒跑出去,他们就会死亡。
  梁桉一被从学校接回来,街坊看见他,马上掩住口鼻、退回去紧闭房门,避他如蛇蝎。
  他那时候小,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后只看见梁母哭肿了眼睛。
  梁父坐在一旁,像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撤回。
  那时候,科技与医疗远没有21世纪的现代先进。
  甚至,距离国内首例发现“AIDS”和“HIV”,还未超过10年时间,“HIV”检测设备并不算完善,光是等待结果,便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那几个月,像有一柄利刃,悬于他们一家三口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比生病更难熬的,是人言。
  住在巷子里那位姑娘没什么生活本领,辗转过几个男人之间。
  因而,她患“AIDS”的原因,被人们冠以诸多妄断。往日同她走得近、有交集的人,也多被猜疑。
  流言发展到后面,梁父也被牵扯进去。
  说有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姑娘来早点店买牛肉丸汤,梁父对她很是和颜悦色,还多送她牛肉丸子吃。
  “他们喏,万一是有过不正当交易的呢,男人嘛。”
  “就是,要么那天别人都看热闹,就他急着往前冲。”
  “外面的女人有几分姿色,就比家里的老婆顺眼,瞧瞧,现在还可能艾滋嘞!”
  “哎,我说呢,怎么那样急着逞英雄。”
  善举已然变成了“逞英雄”。
  目的也不再是单纯的路见不平,成了“别有用心”。
  那些非议,梁桉一的父母并没有让他听见。
  起初梁母和梁父告诉梁桉一,爸爸可能会生病,所以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居住,要等几个月,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怎么治疗。
  他们把梁桉一保护得很好,给他在学校请了假,早点店也关掉,三口人在家里,陪梁桉一弹琴,情绪低迷,但偶尔也还会有欢声笑语。
  可后来,事情再次生变。
  邻居家20岁出头的男孩不规则发热近月余,体重严重下降、腹泻、咳嗽,在家里吃药,总也不见好,似乎还越来越严重。
  家里人怕出事,慌忙把人送去医院,经初步诊断,居然怀疑他是“AIDS”患者。
  男孩的家人拒不承认儿子接触过巷子里那位姑娘,一口咬定,一定是因为在梁父的早点店吃过牛肉丸,才会患病。
  一时间,在早点店吃过牛肉丸的街邻人人自危,吓得都跑去医院,稍有个头疼脑热,都觉得自己是染了“HIV”。
  事情愈演愈烈,那些污秽的话,再次四散,比之前那些揣测难听一万倍。
  梁母梁父虽然做着普通工作,但都是大学生,两人商量过后,把搜集到的关于“AIDS”和“HIV”的知识,手写在纸上,由梁母带着梁桉一,去外面张贴、宣传,希望能以此平息或者安抚这场恐慌。
  空气不会传播!
  普通接触不会染病!
  请大家不要怕!
  可他们出去,被人泼水丢菜,说让他们滚回家去。
  某天夜里,梁桉一正在熟睡,二楼玻璃窗突然被打碎,有人丢了一串爆竹进来,声音炸响,一家三口都被惊醒。
  那些人在楼下泼了猪血,用红色油漆写了很过分的字样。
  梁桉一那时年纪太小,心理承受能力远不及成年人。原本他就十分担心父亲,突然又受到惊吓,应激性失聪。
  那夜之后,梁桉一长达7个月,无法听见声音。
  也是那几个月听不到声音的时间,让梁桉一变得敏感。
  对他人情绪、周围气氛的感知,都比旁人更敏锐。
  唐良说,刚认识时他也觉得梁桉一这人挺神奇,偶尔像能看懂人心思似的,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学做炸酱面的那天,狄玥站在梁桉一家厨房里,追着梁桉一问:
  “梁桉一,你有读心术么?”
  “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梁桉一送氢气球和玫瑰给她那天,她趴在阳台护栏上,兴奋地向下望,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你?”
  他轻笑,说,“读心术。”
  唐良顾叹这段往事时,那些场景一帧帧,自狄玥脑海中闪过。
  根本不是什么读心术。
  骗子。
  那只是他脱落掉陈年旧痂,但因伤口过深,而留下的受伤痕迹。
  看上去比其他皮肤更强韧,可那总归是疤。
  是深深痛过,才会留下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狄玥摇头。
  唐良嗤笑一声,说了另一件残酷现实:
  当时在国外发展得十分好的Josefin,突然打算隐退,公司周旋良久,未能达到目的。他们只有那么一棵摇钱树,失去后,开始走下坡路,领导层居然想要推梁桉一出去包装做新的艺人。
  毕竟“L”很神秘,本来就自带话题。
  “那群小人,去查了梁桉一的身世,我知道的这些资料,都是从公司一哥们手里看来的。”
  不过幸好那时,也有其他领导层惜才,极力反对这一举动。
  且梁桉一也有了自己的经济积累,直接拿证据走了法律流程,和公司解约,然后回国发展。
  雨声泠泠,狄玥觉得冷。
  不知是否错觉,有股凉气,从头顶蔓延到脚踝,像身处南极。
  她隐忍着没有开口,怕自己会哭出来。
  现在不能哭。
  唐良一定知道更多更多,她要听他讲完。
  他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咖啡店老板大抵听不懂。
  但也许,他们之间的氛围太过悲伤,老板不知何时关掉了音乐,端了杯咖啡坐去远处,把空间留给他们。
  昨夜宿醉,唐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又哑了。
  可他喝了两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随着唐良的讲述,狄玥像是被带回到90年代初期。
  她想象着那座南方小城,梅雨季节大概如同凉城,雨连绵不绝,那些人冷漠地对待着幼小的梁桉一和他的家人。
  梁父不能再经营早点店,梁母也不能再去上班。
  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交谈、交往。
  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属性,退缩回自己家里,守着最后的阵地,依然乐观地自我安慰:
  明天会好的,面包总会有的。
  生活已经举步维艰,可最艰难的,还是到来了。
  几个月后,梁父的筛查结果出来。
  确诊他感染了“HIV”。
  那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

第36章 2015.3 西雅图
  造谣、流言蜚语有多简单——
  切几段被夸大无数倍的事件“原貌”,佐以些许道听途说,再撒上自己的主观臆测。
  只需要这些,盖好,闷起来发酵。
  好了,敬请享用吧。
  如此简单。
  简直比早点店的牛肉丸子更容易,甚至不用五更天起床、大动干戈地烹制,几句话就好,咂咂嘴就好。
  反正出了事情,那些人个个都龟缩在群体里,都说与自己关联甚微。
  哪怕真有人出面,那轻飘飘的几句道歉,谁又需要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