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倏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宁朝阳一愣,回眸看去,就见李景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指一动就将她的令牌给夺了去。
“凤翎阁的腰牌。”他翻看了两下,眼尾挂上讥诮,“什么时候也能充作淮乐殿下的信物了?”
眼皮微跳,宁朝阳把牌子拿了回来:“出来得匆忙,许是拿错了。”
“东西拿错不要紧,事情可不要记错才好。”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花贵妃当真病重了?”
“此事难道还能有假?”
自然有,他就曾经假传过这消息,才将淮乐从仙人顶引了回去。
李景乾抿唇,然后抬腿,自然而然地挤进了她和沈晏明中间。
宁朝阳后退了半步:“侯爷?”
“宁大人的反应比本侯想的要快上许多。”他皮笑肉不笑,“程又雪应该刚刚才把名册交给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扣了人在这里?”
太平村抚恤粮出了大纰漏,按照章程他应该去查知州知县以及当地的里正。但巧的是他身边的将士里有人就来自太平村,一问便说出了沈晏明的名字。
他这是运气好,但宁朝阳身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侯爷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她眼观鼻口观心,“堂堂将军府,怎么会平白扣下一个御医呢?”
“宁大人这话问得好。”李景乾轻轻抚掌,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不如让沈御医自己解释解释?”
方才司徒朔问了他一些话,沈晏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他脸色有些难看,手上拳头攥紧又松开。
“朝阳。”沈晏明道,“你先走吧。”
走?
宁朝阳抿唇。
抚恤粮之事,淮乐殿下沾上尚且要掉两层皮,更遑论他一个虚衔三品的御医。
她不能让他死。
第63章 瞧瞧这青梅竹马的默契
“怎么,刚刚跟司徒军师都能狡辩两句,眼下见了宁大人,倒是不会说话了?”李景乾睨着沈晏明。
他语气很是轻松,似乎只是在打趣,但神情却是冷漠甚至慑人的。沈晏明被他盯着,牙关紧咬,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李景乾朝他走了一步。
就在此时,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沈御医不善言辞,不如由下官来替他交代吧。”
“……”
停下步子,李景乾缓缓转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面前这人负手而立,嘴角有些僵硬,但也只僵了一瞬,就从容地继续往上勾:“有些事情,下官可能比沈御医还更清楚些。”
“宁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嗤笑,嘴角却抿成了线。
替沈晏明交代,意味着她自认与沈晏明同罪,凡沈晏明所涉之事,也都有她的参与。
就是亲兄弟也不可能这么给人作保。
“回侯爷的话,下官清楚。”她微微颔首,目光坚定,“事关抚恤粮,下官想让侯爷知道最完全最详细的来龙去脉。”
“ᴶˢᴳᴮᴮ你先前并未主动与本侯说这些。”他半阖了眼皮,捏得指节脆响两声,“现在倒是知道说了?”
宁朝阳摇头:“下官并非刻意隐瞒,而是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了一些事。”
说着,抬步就走到司徒朔旁边坐下:“冒昧请问军师,方才与沈御医聊到哪儿了?”
司徒朔略为顾忌地看向自家侯爷。
按理说,有人提供更多的线索,那是个好事。但侯爷漠然地站着,眼神阴沉晦暗,似是动了怒。
他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说。
一片沉默之中,沈晏明突然出了声:“司徒大人方才问我关于太平村修祠堂之事,我说我不知道,实则是知道的。”
宁朝阳抬眼看他。
沈晏明低头坐着,双手都捏得发白:“我得封三品官衔的那日,摆了烧尾宴,太平村的里正远道而来,给我送了一份厚礼。”
村里头一次出这么高品阶的官员,里正送礼庆贺也是正常,但除了送礼之外,里正还跟他提了要兴修祠堂。当时沈晏明正高兴,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之后,太平村里正便开始每年都给他送一份生辰贺礼,价值不菲。
先前宁肃远也说了,大盛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微薄,有此一笔收入来补贴家用,沈晏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觉得这不算受贿,毕竟自己没有因为收礼而替人做任何事。
可是刚刚,司徒朔说,有人告他鱼肉乡里、贪墨抚恤粮。
沈晏明觉得很冤枉,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觉得是不是李景乾看不惯自己,要寻个由头来定他的罪。
宁朝阳听得闭了闭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问他:“你可有给那里正任何信物?”
沈晏明摇头:“信物是没有,但他每年都给我送贺礼,我总也要回上一两样东西。”
“都回了什么?”
“有一幅我写的字,还有一块我的长生牌。”沈晏明道,“那里正说这些就是好东西,抵得上千金。”
这便是了。
宁朝阳转头看向李景乾:“侯爷,就下官所知,瞿州一带常有乡官借着各种名头修建祠堂,然后挨家挨户地收‘工土钱’,少的两三月收一次,多的每月都要刮一回。”
“沈大人送出去的字画和长生牌,此时恐怕就被供在太平村的祠堂里,然后里正以此为由,让村民缴更多的工土钱。”
李景乾面无表情地听着,墨眸含讽:“按照宁大人的说法,沈御医既不知情,那就算从中享了好处,也是一身清白毫无罪名?”
“下官并无此意。”
“那宁大人是什么意思。”
宁朝阳有些莫名:“侯爷,下官还未说完。”
“……”李景乾抿了抿嘴角。
司徒朔发现了,自家侯爷平时都是很冷静的,可一旦遇见这位宁大人,他就极易动怒失态。
他连忙起身去将人请过来坐下,轻声安抚:“您多听一会儿也无妨。”
李景乾拂袖坐下,左边是宁朝阳,右边是沈晏明。
宁朝阳接着就道:“先前在凤翎阁下官就在想,兵眷登记造册是要人亲手画押的,下头到底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妄造名册还能过了县上的复核。”
“直到有人告诉下官沈御医也出身太平村,下官突然就想起那边的一些风俗。”
“修祠堂、缴工土钱。可经常缴钱,总是有人家会穷得缴不出来,这时候若不想背井离乡,那就得写下欠条。”
“村民里识字的人少,给欠条画押时极有可能被蒙骗,在兵眷记册上按下手印也全然无知。”
她看着他道:“如此一来,凤翎阁即使按照名册发放抚恤粮,也未必都能发到朕的兵眷手里。”
“错不在凤翎阁,也不全在沈御医。此乃大盛蚁穴之患,还请侯爷明察,惩奸除恶,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沈晏明愕然地看着她,眼里神色很是复杂。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宁朝阳心里没有自己,拒绝他的求亲,对他视若无睹,对从前的两小无猜之谊只字不提。
可有时候,尤其当他有危险的时候,宁朝阳又总是不顾一切地想救他。
为什么呢?
李景乾冷笑了一声。
他道:“宁大人巧舌如簧,的确是比沈御医更适合来回话。”
宁朝阳看着他,等着他的“只是”。
“只是——”他抬眼看她,目光疏离冷淡,“这一切能说通的前提,是沈御医没有撒谎。”
沈晏明回神,皱眉笃定地道:“我不会对她撒谎。”
宁朝阳也点头:“他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
瞧瞧这青梅竹马的默契,瞧瞧这对彼此之间的信任和了解。
很好。
李景乾都想站起来给他们鼓掌。
“既如此,那二位都请吧。”他抬手。
沈晏明疑惑:“去哪儿?”
“自是去御前。”他和蔼地道,“这么动听的话,怎么能只让本侯听见?该说给陛下听才是。”
然后再看看是二位的感情硬,还是午门外的斧头硬。
第64章 如果可以,不想见他
李景乾觉得,自上次掉下仙人顶之后,自己就冷静了许多。
他一开始接近宁朝阳就是有目的的,就算后来相处久了心念有些动摇,也多半是因为自己没见过几个女人,一时好奇。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也并非真心待他,那一拍两散就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她再喜欢谁,再与谁在一起,都跟他没有关系。
……沈晏明除外!
他一看见这个人就觉得碍眼。
宁朝阳骗他、把他当替身,他凭什么还要成全她和她的心爱之人?
火气蹭地往头顶蹿,血涌得手心都发烫,他恨不得直接把沈晏明拎起来扔到旁边的池子里去喂鱼。
但面上还不能显露出来。
宁朝阳很会通过神情揣度人心,他不能让她那么得意。
压着火气站起身,他抬步就要走。
“侯爷。”宁朝阳抓住了他的衣袖。
身子微微一滞,李景乾停下了脚步。
他侧眸低眼,冷淡地问:“宁大人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她抬眼望着他,“下官就是想试着与侯爷下个军令状。”
“什么?”
“侯爷久在边关,身边想必没有熟悉瞿州官场之人。”宁朝阳道,“下官可以为侯爷效劳,只用十日,此案的所有人证物证来龙去脉,就都能送到侯爷的手里。”
瞿州官场水深,不是他一个武将可以应付的,而她,熟门熟路又知道哪些人好用,有她在,他事半功倍。
李景乾瞥见她脸上那笃定又自信的神情,明明灿灿,仿若朝霞。
他忍不住问:“你若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她抿唇,“下官愿意与沈御医一起入狱。”
好。
很好。
说来说去就是想保沈晏明,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李景乾笑了。
原来宁大人不是全然没长心,也并非只把感情当消遣,她只是对他才会那样。而对沈晏明,她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
着急忙慌地过来他这里,不过就是怕他把沈晏明提去公堂上审,因为就算沈晏明真不知此事,也逃不开一个受贿和助纣为虐的罪名。
“你想从我这里将这案子截下来,若能查到具体犯事的人,便好先将他摘出去,是不是?”他问。
宁朝阳大方而坦荡地点头:“是。”
眼神晦暗,他漫不经心地收拢袖口:“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下官就再想别的办法。”她弯眼微笑。
这么大的决心,这么好的态度,换做旁人来,定是要答应的,能给宁大人一个人情,又能不费力气地快速了结此案,简直是一举多得。
但李景乾看着她,只道:“祝大人好运。”
旁边的司徒朔欲言又止,止了又言:“侯爷,您这……”
赌的哪门子的气啊?
宁朝阳倒不是很意外。
她只得体地颔首:“如此,那下官便不打扰了。”
说着起身,与沈晏明道:“去牢里别嘴硬,人家问什么你最好就答什么,保命要紧。”
沈晏明怔怔地看着她,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笑着凑近他些,语气陡然森冷:“不要给我添乱。”
“……”沈晏明沉默。
宁朝阳后退两步,脸上重新挂起笑意,转身朝李景乾屈膝行礼,而后便大步离开了将军府。
其实按照正常的发展来说,李景乾会答应她,就算不马上答应,再分析分析利弊也是能成的。但她莫名就是懒得说了,这里行不通,就去走刑部的路子,不过是再曲折些,没什么大不了。
刑部的黄厚成是个假清高,装的一副两袖清风,实则是见钱眼开,宁朝阳以前不爱同他打交道,但这一回有求于人,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应付。
“要拿走上京镖局?!”许管家站在主院里,满眼都是震惊,“这黄大人的胃口是不是也忒大了些,不怕噎死吗!”
宁朝阳沉着脸捏着茶盏,一时没有说话。
沈晏明这个事听着不大,但要真敢在风口上触怒龙颜,丢命也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且ᴶˢᴳᴮᴮ真到那个时候,她将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局面。
黄厚成开的价钱是很过分,但他不但能暂时压下沈晏明的案情不上禀,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开门放沈晏明走。
也就是说,一个镖局买沈晏明一条命。
“真贵啊。”她忍不住唏嘘。
上京镖局是她两年前很艰难地建立起来的,光打通所有关系就花了极多的心思,更别说其他的投入。眼下这镖局也是她进账的大头,一下子给出去,她也很肉疼。
许管家抱着账本,眼泪都快下来了:“大人要不再跟人商量商量?亦或者,再去求求定北侯?老奴总觉得他或许会……”
“许叔。”宁朝阳轻声打断他。
许管家怔然抬眼,就听自家大人道:“如果可以,我不想再看见他。”
若非沈晏明在他手里,今日她也不可能会登他的府门,开口商量已经是极限,真要屡次去低头,那她不如跟沈晏明去坐大牢。
许管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抹抹眼泪,抱着账本道:“那老奴去安排让渡事宜。”
“嗯。”宁朝阳点头。
许管家提灯走了,主院里慢慢归于黑暗。
宁朝阳抬手拦住了欲点灯的丫鬟,自己安静地坐在黑暗里,认真又仔细地想着眼下的所有事。
良久之后,她唤来了小厮:“把这个交给宋蕊宋大人,让她替我跑一趟。”
“是。”
偌大的宁府漆黑一片,上京的别处却是灯火通明。
六子神色复杂地跨进门槛,站在李景乾身边唤了一声:“将军。”
李景乾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怎么。”
“上午您吩咐小的找人去瞿州探听情况,当时小的觉得为难,因为那地界小的实在不熟,能打听的消息也有限。”
“但方才,小的得到了一封重要的举荐信,有了它,县乡之下的事,小的都能替将军查清。”
李景乾终于回了头:“走的什么大运?”
六子苦笑:“小的也希望是走大运,但这信是宋蕊大人送来的。”
第65章 一些真相
宋蕊,宁朝阳身边唯一的执事官。她是不可能会帮六子的,能写举荐信的只有宁朝阳。
李景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声。
“你看她。”他垂眼,“一遇见沈晏明的事,便理智没有了,利弊也不看了,满心都只想着怎么能让他脱险。”
原本能与他谈条件的东西,她竟是拿来直接给了六子,只为沈晏明能早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