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虎口上的刀疤这么明显的特征,就像只有徐州才有的千尾草一样,若能落实罪名,那便的确是铁证,可若一旦有一处合不上逻辑,那这所有的事就都有可能是骗局。
江亦川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他以为她只排除了云晋远的嫌疑就要作罢,不由地有些着急。
“花明山上风景甚好。”他低声道,“大人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看?”
朝阳故作不在意地别开头:“没兴趣。”
他抿唇:“不耽误多少工夫,去去就回。”
“累得很,不想动。”
“我背你。”
“又没什么看头。”她懒洋洋地道。
江亦川真急了,几乎都快把目的摊牌,但他还是忍了忍,耐着性子与她哄道:“有很好看的山花,我采回来给你做花囊可好?”
第103章 碎片拼凑真相
宁朝阳从书卷里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是绣出来的那种花囊?”
江亦川额角都跳了跳。
他一个大男人,绣什么花囊!拿个袋子给她装一装不就好了!
但是,迎上她“不是绣的有什么稀罕”的目光,江亦川沉默片刻,还是艰涩地道:“是,是吧。”
宁朝阳这才满意地勾唇,放下书卷道:“我让许叔去准备马车。”
“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亦川总觉得宁大人今日好像格外娇气。
往常坐车去花明村,也不见她吭声说什么,今日快走到的时候,她却不高兴地说:“路真陡,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别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想也不想就把人扔下车。
但这人说着,眼尾微微耷拉,眼眸里半含水色,手还轻轻锤了捶自己的腿。
他无奈抿唇,还是自己下车,站在车辕旁边背朝着她,双手微微后伸。
宁朝阳毫不客气地就压了上去。
山风凉爽,吹得他雪白的衣袍与她绯色的长裙拂作一处,她故意压在他身上晃悠,他却没嫌她重,只抬眼道:“花都落尽了。”
原本繁繁灼灼的桃林,如今已经变成了青绿的叶片,树叶掩映间还挂了不少的果实。
朝阳嘴里说着春花夏叶理之自然,眼睛却忍不住往前头那片空地上多看了两眼。
当初这里站着的人,清清瘦瘦的,被人一撞就侧过身来,衣袍都跟着泛起涟漪。
可如今这人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分明是双臂有力,下盘极稳。
她不由地眯眼,而后又抓着他的肩狠狠晃了晃。
江亦川好笑地摇头,配合地脚下踉跄了半步:“大人想自己下来走?”
“不。”她哼道,“有人先前自己说的,要背我上去。”
“好。”他当真应下,踩着石阶一步步地往上。
宁朝阳知道他想去哪里,那地方即使是晴天路也不好走,更别说身上还背一个人。但他没有反悔也没有停下,只低声道:“抓紧些。”
山路崎岖,他背上逐渐有了热气,她倚着他,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他背上紧绷的筋肉。
半个多时辰后,他将她放在了一处坟冢前。
宁朝阳故作不知:“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呼吸有些沉,缓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有缘遇见了沈大学士。”
她轻哼:“沈裕安,先前不是还有人拿他来吓唬我?”
“因为据我当时所知的东西来看,大人的确有诬陷萧将军之嫌。”他垂眼,“但沈裕安说,是萧将军先将一个北漠郡主带回上京,不肯舍弃,所以才有了后头的忤逆之举。”
北漠郡主?
朝阳听得一愣,脑海里七零八碎的消息突然就开始飞卷拼凑。
当时她为其写罪状,的确是因为揣摩了圣人的心思,但萧北望此人横行上京、欺压良民、侵占田庄,短短一月身上就担了二十多条无辜人命——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以为圣人是想杀鸡儆猴,才拿他来给武将们立规矩。但这怎么又冒出个北漠郡主来?
“沈裕安之言听起来很是合乎情理,但是这一点我觉得不对。”他道,“因为萧北望也是花明村的人。”
与胡山一样,萧北望的祖祖辈辈也都是死在战场上的,胡山心有国恨,萧北望自然也有。
他也许会看上一个普通农女,也许会爱慕同行的女将军,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沉迷于一个北漠郡主,甚至还为她与朝廷对立。
宁朝阳抬眼看着前头墓碑上的名字,突然福至心灵:“六月廿八那日,你来这里有没有遇见淮乐殿下?”
六月廿八是萧北望的忌日,那天他大张旗鼓地上山祭祀,没有及时进宫问询圣人遇刺之事。
碰巧的是,淮乐殿下也在那天消失了,连公主府的人都找不到她。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江亦川抬眼,略带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还真会。
宁朝阳愕然地看着那墓碑,终于明白了过来。
淮乐殿下曾经的心上人,是萧北望?
武功高到能越过守卫进宫墙、又在后来凯旋回朝,听来也的确像是萧大将军。只是,北漠郡主是哪儿来的?殿下只说他带了个有身孕的女子,想娶为正妻。
后来萧北望因公事回去了徐州,殿下恰就是在那段时日里生了场病不见任何人,病好之时,萧北望已经被推上了断头台。
所以当时其实是殿下亲自去徐州,把人绑了回来?
那自己岂不是手刃了殿下的心上人?
想起淮乐殿下提起这事时的平静和坦然,朝阳觉得万分佩服又有些不安。
她抬眼看向对面这人:“北漠郡主之事,是沈裕安说的?”
“是。”江亦川道,“但我派人查过,除了他在说,旁的不见任何证据。”
包括北漠,似乎也没有任何有关的风声。
宁朝阳拢着裙角蹲下来,在地上写了三个代称。一个代圣人,一个代殿下,还有一个代萧北望。
她没说话,只捡了树枝在中间比划,但江亦川站在旁侧,竟是看懂了。
“圣人原先很器重萧大将军,也不曾因他功高就忌惮,你这个设想应该是不成的。”
“淮乐殿下心胸宽广,就算姻缘难成,也不会这般去污蔑一个有功之臣,这个设想也不成。”
“萧将军我了解不多,但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并不沉迷女色。”
几条线画完,宁朝阳皱眉问:“北漠郡主的身份,是被谁发现的?”
“沈裕安说是吏部核查。”
“吏部真要核查,就得去北漠,亦或者从边关打听消息。”
“两年前我打过天河山之后就驻守在了北漠边境,不曾听过任何风声。”
宁朝阳抬眼看他,两人对视之后,都皱起了眉。
往好处想这可能是因为中间人传递不当造成的误会,可若往坏处想,那就是有人蓄意作梗。
误会易成,但若要作梗,却是要瞒过吏部、礼部、兵部、刑部,再瞒过凤翎阁、淮乐殿下,最后还要利用好圣人的心绪,在最合适的时机快准狠地了结这一切,且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第104章 想跟你在一起
山风拂来,原本是清爽怡人的,但宁朝阳手背上却起了一层颤栗。
她问江亦川:“陷害胡山通敌卖国之人,是不是也是你麾下的?”
提起这茬,江亦川神色暗了暗。
“那人叫唐慕,镇远军旗下有八个分支,他是其中一支的将领。他原本性子就急躁,还总与胡山起冲突。”
姓唐。
宁朝阳想了想前些天自己看过的百官简要,唐姓人甚多,光三品以上就有二十余位。
“他陷害胡山是因为嫉恨?”她问。
“武人大多冲动易怒,况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不顾后果的性子。”他叹息。
听着是顺理成章,但是。
朝阳严肃地与他道:“不瞒你说,胡山一案若是落定,我后头就打算参奏包括定北侯在内的七八位将领。”
江亦川眉心一跳:“为何?”
“因为我要保命。”她道,“在你们眼里,我是害死萧北望的凶手,不压下你们,我自己就会遭殃。更何况,灰雁这两年找到了非常多的把柄,我不用白不用。”
也就是他来救了胡山,镇远军风头太盛,她才按下了那些东西,打算避其锋芒而后动。
江亦川反应了过来。
与其说是唐慕嫉妒心切,不如说唐慕是倒下来的第一块岩石,以他为起始,胡山入狱、宁朝阳打压镇远军、镇远军失势然后不得已与青云台联手反击、双方带着新仇旧恨,斗争和厮杀会远比现在更激烈。
哪怕现在他提前来上京救人,挽回了一些局面,但ᴶˢᴳᴮᴮ青云台和凤翎阁之间的嫌隙也依旧越来越大,像一排并立的岩石,在禁军统领之事和运河一事的推动下一块接一块地往后倒。
以两人原本的立场来说,是绝不可能一起站在这里的。
她不会知道萧北望之事有蹊跷,他也不会发现背后还有人想对付镇远军。
两人就会像那幕后之人手里的棋子,撕咬拼杀,还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是。
宁朝阳看向对面这人,微微抿了抿唇。
不是幕后之人算有遗策,这天下恐怕没有谁能想得到,堂堂定北侯爷,竟愿意来给她这个女官当外室。
他这么着急地拉她过来说这个,就是想告诉她两人之间有误会,有人在挑拨圣人殿下和萧北望的关系,自然也会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徐若水不是他杀的,齐若白也不是。
那人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可他偏就想跟她在一起。
但凡这人是自己麾下的,宁朝阳都得把淮乐殿下的话写下来贴在他脑门上,痛心疾首地说上一句情字误人。
但她一抬头,蓦地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他说:“劳大人回去再查一查,云晋远没有嫌疑,我亦没有。”
朝阳那颗在乌泱泱的铠甲之间死寂下去的心,突然就又动了一下。
她绷住脸上的严肃之色,沉声道:“大难临头,你竟还只想着这些小事。”
“小事?”他抿唇,朝她迈近半步,不悦地道,“这还只是小事?”
“相较于家国大事,的确是小事。”
“大人此言差矣。”他下颔绷紧,“眼下执棋人尚未现身,你我若不能相携一心,便就还是孤掌难鸣之势,而后任人唯亲,党同伐异,使名士抑郁不得志,使百姓苟生于水火——如此,天下危矣!”
朝阳听得眼皮都跳了一下:“你我之间的事,还关乎天下?”
“是。”他斩钉截铁地点头。
她觉得荒谬,但竟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树影摇动,山色青蒙。
江亦川紧张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回答。
他怕她冷淡,也怕她依旧不信她。
但良久之后,宁朝阳回过神来,漂亮的桃花眼里已经没了先前的抵触。
她只抬眼问他:“花囊上可不可以绣字?”
江亦川怔愣:“绣什么?”
“风尘吟。”
“……”
他走这么远,是想来听这个的吗!
负气地甩袖,他恼恨地往山下走:“区区外室,要什么君子做派,不绣,说什么我也不会绣!”
话是这么说,几日之后,宁朝阳还是收到了一个花囊。
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晒干了的桃花,鼓囊囊地塞满了一整个锦袋,袋子上用十分简陋的针线绣了一堆旁人绝对看不清的字。
宁朝阳捏着看了一会儿,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没有回礼,也没说任何话,但江亦川这日在暗桩的铺子里换好衣裳出来,却看见宁府外的仁善堂重新挂上了招牌。
“真是……”他好笑地摇头,又觉得今日清风和煦,甚是令人愉悦。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继续在圣人面前唇枪舌战。
“番邦来朝,看的就是大国气象,自古长幼有序,荣王殿下身为幼子,如何能排在淮乐殿下之上?”
“长幼有序,嫡庶也有分,荣王乃中宫嫡出,本就该在淮乐殿下之上。”
“嫡庶是前朝糟粕,两位殿下都是圣人的血脉,若以要尊卑来分,那又将陛下满怀的慈爱置于何地?”
圣人坐在两个人中间,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他按着额角道:“二位爱卿呐,孤瞧外头天气甚好,二位不如一起出去赏赏景、散散心?”
“恕微臣不敢。”李景乾唏嘘,“满朝文武,谁堪配与宁大人赏景?”
“谢陛下关怀。”宁朝阳撇嘴,“举国上下,无处能散定北侯之心。”
圣人狠狠抹了把自己的脸。
当初若不是宁朝阳有了正室,他还想着撮合这二人,没想到相处越久,这二人的关系反而还越差。
“礼仪之事还是交由内官们去商定吧。”他匆匆起身,“孤想起后宫里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了。”
“恭送陛下。”
两人齐齐行礼,却又在圣驾走后继续吵,从正殿一路吵出了永昌门,一路上谁都听得见那互不相让的争执声。
来禀事的首辅瞧见了,不由地都觉得好笑。
“爱卿?”圣人唤他,“你今日要议何事?”
唐广君回神,拱手道:“中宫扩建多有花销,臣想遣派户部两人,去西边三州催一催上半年的课税。”
第105章 哪有这样的人
修宫殿花销甚大,圣人心里很清楚,但中宫先前为救他受了伤,又与他是多年的结发,圣人也想哄她开心。
于是思忖片刻之后,他还是点头:“让薛晨和品鸿去,他俩办这事妥当。”
“是。”唐广君应下。
·
宁朝阳回府,坐下就灌了好几口茶水。
许管家来禀她:“先前东院里清出去的那些粗使杂役,有一个最近常在安永坊出没。”
安永坊里有很多药材买卖,也有十几处官邸。
朝阳淡声问:“没敢跟近?”
许管家摇头:“那人很警觉,下头的人又不会武,只能远远打量。”
点头表示知道了,朝阳取了衣裳就进了湢室。
江亦川一进门就被蒸腾的雾气扑了满脸,他怔愣了一下,而后就在屏风外道:“不是说要去凤翎阁?”
竟比他都还回来得早些。
屏风后头没有回应,连沐浴的水声都没有。
“大人?”他疑惑地唤。
水雾缭绕,寂静无声。
该不是泡晕过去了?
心里略略一紧,江亦川抬步就越过了屏风——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桃花眼泛着潋滟的光,定定地锁落在他身上。
“……”他飞快地转过了背。
浴桶里响起了水声,似乎是她朝他这边靠近了些。
湿润的手指轻轻捏住他的指尖,她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下,而后便伸着手指与他交扣:“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