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还是有上百人被洪流冲走,崭新的运河也因这闸口祸事,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宁朝阳心里沉得厉害。
闸口虽不是她监工,却也是凤翎阁的人在负责,在圣人眼皮底下出此大事,已经不是请罪就能平息的了。
淮乐大抵也是想到了后果,放在她胳膊上的手都有些颤抖。
“不对劲。”李景乾喃喃。
圣人又惊又怒,正要发火,却被他说得一愣。
“什么不对劲?”
“水位不对劲。”他看着闸口的方向,“方才微臣就听见那闸木有异响,仔细观之,水已经快没出闸顶。”
木门脆弱,一般闸里的蓄水量都不会超过门高的一半。
圣人扶着栏杆仔细去看,这才发现的确有蹊跷。
“传工部的人到御书房。”他道,“孤要亲审此事!”
“是。”
汹涌的水流渐渐都落回了河里,宁朝阳带着众人去善后,直到深夜才赶回自己的府邸。
刚一进门,她就见灯火盈盈,从走廊一路亮到了东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来这里?
朝阳抿唇,大步走向东院。
江亦川吹熄手里的火芯子,抬眼看向进门的人,抿唇道:“劳烦大人过来坐。”
她依言在软榻上坐下,以为他会说一说闸口之事,结果这人却径直捋起她的衣袖,露出一块青紫。
宁朝阳皱眉:“隔那么远,你竟也看见了?”
“大人说什么呢。”他慢条斯理ᴶˢᴳᴮᴮ地拿出药膏,“在下今日一直都在东院里,能看见什么。”
她眯眼收回了自己的手。
沾着药膏的指腹抹了个空,江亦川停顿片刻,没好气地道:“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放回来。”
对面这人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将伤处递给他。
“磕在栏杆上那么重的一下,你竟也没喊一声。”他垂眼,“逞哪门子的强。”
朝阳觉得好笑:“当时那情况,我喊又有什么用。”
“起码自己不用憋着。”
宁朝阳不想聊这个,她抬眼就问:“你给陛下说了什么,他竟没有立马问罪凤翎阁,而是将工部的人给提到了御书房。”
江亦川头也不抬:“你凤翎阁是负责修运河与闸口的,又不负责蓄水放水。”
只这一句话,宁朝阳就明白了过来。
“工部那几个人。”她眼神不太友善,“竟拿人命来给凤翎阁使绊子?”
“此举对他们而言利大于弊。”江亦川揉着她手腕上的青紫,“若无人发现,便是你凤翎阁头罪,若不巧被人发现,他们也能说是最近夏日多雨,蓄水失量,绝非故意。”
先前正巧一连下了七日的大雨。
宁朝阳思忖片刻便站起了身。
“想去找记录水量的册子?”江亦川摇头,“晚了,胡山已经去问过,说是连记录的官员都一并被水冲走了。”
“那……”
“与蓄水相关之人你都不用找了。”他道,“想想那些人站的位置。”
全是在最靠近河岸的地方。
她闭了闭眼,接着就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简单,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都能想到。
但话说出口却是:“大抵是心灵相通。”
脸色一黑,宁朝阳抬步就想走。
“我人都在你院子里了,东西也都在你院子里了,你难道不想多看会儿?”他抬眼。
脚步停下,她有些失望:“你不说这话,我可能还想翻找翻找。”
但话都说出来了,那他带来的东西里自然不会有任何她想看的。
“昨日被大人气昏了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今日被水一冲,我倒是清醒了些。”江亦川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你似乎在记恨我?”
她平静地回视他:“我为什么要记恨你?”
“因为齐若白也死于千尾草。”他拿了一张药方出来。
沈晏明的笔迹,与先前开给徐若水的药一模一样,笔墨都还是新的。
他有些好笑:“徐若水遇害时我还有些犹豫,料着手下多少有几个不懂事的,万一真是他们做的,我与你之间就得多添一分膈应,不如不问。”
“可昨夜翻找到了这个东西,在下倒是突然想明白了。”
“若真是我这边的人动的手,岂会用那么明显的只有徐州才有的千尾草?”
宁朝阳摇头:“这个说法不对,凶手用千尾草下毒,其一是看在它药性可依用量而变化,其二是因为它易得不易解,远在上京的人,是没法等到从徐州活捉来的解药的。”
“有这两个条件,就算是徐州的人,用了又有什么奇怪。”她抬眼看他,“反正在你们眼里,只不过是除掉两个碍眼的人而已,就算扯出案子来,也查不到上位者的身上。”
江亦川扭头就去抱了他的新药箱来。
“这是穿肠草,这是鸠毒,这是断魂散。”他一连摆出好几个瓶子,没好气地道,“大人方才说的那两个条件,它们都可以办到,且它们都不是只徐州才有。”
宁朝阳怔愣。
她坐下来,仔细看了看那几个药瓶。
“我真想对付徐若水,办法有很多。”江亦川道,“同样,我若不用顾忌你的看法,齐若白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从前我的确骗了大人,但这一回,还请大人信我。”
第99章 握剑的手,用来弹琴
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宁朝阳有那么一瞬间都真相信他了。长得这么好看的美人儿,怎么会骗人呢?
但想起先前的事,她扯了扯嘴角。
越好看的美人骗起人来反而越狠。
她轻点桌沿:“徐若水的事且先不论,但齐若白,他在上京没有任何仇家,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想要他的命。”
“大人都想到这里了,如何还会想不明白。”江亦川轻轻叹息,“我也是有仇家的。”
有人嫁祸?
宁朝阳想了想,倒也不无可能,但也不能因为这个猜想,就排除他的所有嫌疑。
心里防备,她面上倒还带了笑:“原来是这样。”
笑得一点也不真诚。
江亦川垂眼,拉过她的手腕继续给她揉淤青。
天色晚了,宁朝阳起身打算回主院,一抬步却就听他在后头低声道:“这便要走了?”
绣鞋一顿,朝阳觉得好笑:“不走,你还想如何?”
他垂眸倚门,修长的指节抓着门边垂坠的帷帐,欲语还休。
“打住。”她皮笑肉不笑,“别家后院邀宠,那都是要手段的。琴棋书画,诗词酒茶,讨主君欢心可不能光靠一张脸。”
这话多少有些揶揄之意,以定北侯的身份,该恼她践踏怠慢了。
但眼前这人听完,却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轻轻叹息。
“好。”他点头。
宁朝阳有些不太适应,转身就匆匆离开了东院。
圣人虽然还没追究到凤翎阁头上,但运河一事死伤太多,她们总也是要担责的。故而朝阳回主院也没歇息,连夜斟字酌句地写了请罪书,争取以最诚恳的态度,认最少的罪。
重罚了工部之后,圣人其实对凤翎阁的怒气很小,毕竟他亲眼看过那闸口的水量,实在怪不到修建之人的头上。
但青云台众臣纷纷上书,重述亡者的无辜与痛楚,字字句句都是忧国忧民,大爱大悲,仿佛不将淮乐殿下与凤翎阁一并推出午门,李家都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犹豫三日之后,圣人罚令淮乐闭门思过一月,凤翎阁涉运河的所有官员连降二品,罚俸三年,掌事的宁朝阳,虽无过错,却也因连带之责官降一品,罚俸半年。
李景乾站在朝堂上看着,就见宁朝阳出列领罚,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怨言。
这就是凤翎阁大掌事的气度吗?
他暗暗钦佩地颔首。
然后晚上回到府里就看见宁大人将枕头抵在墙上,一拳一拳地猛砸。
江亦川:“……”
“大人看开些。”他轻声劝慰。
“我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咚!“我一点也不在意啊。”咚!
忍俊不禁,他上前去将她捏得死紧的手拉住,眼里光芒流转。
“你在看我的好戏?”她冷声问。
“不是。”他笑,“我只是觉得眼前的宁大人,别人都没机会看见。”
只有他看见了。
朝阳完全不吃这套,抱着胳膊就道:“凤翎阁此番受重创,你高兴也是应当,我对你没有掩饰,你又何必拿假话搪塞。”
“大人此言差矣。”江亦川道,“凤翎阁也是大盛的臂膀,臂膀伤重,我焉有高兴之理。”
越说越虚伪。
什么臂膀,凤翎阁在青云台的眼里,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手而已。
宁朝阳拂袖就要走。
“大人。”他拽住了她的衣袍。
“又怎么?”她没个好气。
江亦川眼睫微颤,薄唇几抿,含糊地咕噜了几个字。
“什么琴?”她没听清。
面前这人脖颈都泛起了红来,眼神闪烁躲避,万分为难:“我说,我新学了一段琴。”
宁朝阳当场怔住。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看向这人的双手。
那是握剑持刀征战沙场的手,手背微微凸起经络,骨节嶙峋分明,指腹陈旧的茧上依稀还刮着北漠西韩战场上的血风。
用它,学琴?
江亦川以为她不信,立马去抱了一把素琴出来。
手指按上弦,他略显紧张,见宁朝阳竟沉默地在自己对面坐下了,他背脊更是挺直,盯着弦将拨弹顺序又默背一遍,这才动手。
弦弦曲起。
一声又一声不太连贯的调子,宁朝阳仔细听了良久,才听出是一曲《凤求凰》。
听惯了娴熟的曲调,这动静其实不太能入耳,偶尔一个走音,甚至让人有些想笑。
但朝阳怔怔地看着他的手,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想糟践他的心思,毕竟这人与自己有旧怨,又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但是,真看他如此,她又觉得不应该。
为大盛打江山的手,不应该用在这里。
又一个走音之后,宁朝阳按住了他的胳膊。
江亦川抿唇,不甚自在:“我刚学,再练久些可能会更好。”
“不是这个意思。”她皱眉,眼里半是防备半是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忘记了?”他挑眼,“不是你说讨主君欢心不能只靠一张脸?”
琴棋书画,诗词酒茶,他都可以学。
“荒谬。”她有些受不住地站起身,“你不擅此道,没必要强求。”
江亦川抚着琴弦轻叹了一声:“有些东西我若不强求,就要眼睁睁错过了。”
宁朝阳后退了半ᴶˢᴳᴮᴮ步。
眼前这个人今早在朝堂上还气势如虹,与台谏官唇枪舌战了半个时辰,强行保下了工部的庞侍郎。圣人金阶之下,独他一言千钧。
可尔下他坐在这里,清清瘦瘦干干净净,水一般的眼眸里只映出了她的身影,仿佛只要她再转头走,他的天就塌了。
这种感觉很割裂,又有那么一丝的怪异的刺激。
“我还学了一曲《关雎》。”他问,“大人可要?”
“不要了。”宁朝阳立马摇头,“我眼下正难过,不想听曲子。”
终于肯说是在难过了。
唇角微勾,江亦川收手撑住下巴,眨眼看她:“就因为官降了一品?”
“就?!”
一听这个字,朝阳火气腾地就起来了:“你知道我为晋这一品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工夫?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眼下你们青云台几封折子上去,我就要被一起牵连,凭什么?”
第100章 最好看的小郎君
不管照理说还是不照理说,她都没有任何该被牵连的道理,运河不是她在负责,况且那些人也不是因为运河修筑的问题而丧命的。
无妄之灾,池鱼之殃,倒了大霉了!
但她还不能有丝毫不满,因为陛下不喜欢当堂求情的做派,越挣扎后果只会越严重。
想起自己的海棠朝服又变回了桃花朝服,想起自己的俸禄和权势都被削减,再想起青云台那群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的人,她恨得整排牙都痒痒。
江亦川温声纠正她:“定北侯不属于青云台。”
“那你们也是一伙的。”
定北侯与中宫荣辱与共,中宫与荣王荣辱与共,打断骨头都连在一起的血脉,是划清不了界限的。
念及此,宁朝阳伸手拨了一下他的琴弦,然后问:“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替工部侍郎求情之时,会也替我说两句话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道。
感情是感情,公事是公事,站在定北侯的立场上,让陛下看见闸口的水位问题已是公正之举,再替她求情就未免有些过了。
真是清醒万分。
宁朝阳咬着牙给他鼓了鼓掌。
人家都这么坦荡分明,她要是还纠结于他的身份,那就显得矫情了。
“继续弹吧。”她把琴往他面前推了推。
江亦川温声问:“大人还喜欢听什么曲子?”
微微一笑,朝阳一字一句地道:“风、尘、吟。”
许管家在门外,本是打算进来添茶水的,一听这三个字立马老脸一红,扭头就走。
但江亦川竟还一脸茫然:“这名字,曲谱上怎的没有?”
宁朝阳提了笔来,三指捻着不甚正经地与他写:“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写完还道:“不会没关系,慢慢学,大人我可以等。”
“……”江亦川怔了怔。
宁朝阳以为他终于要恼了,结果这人低头思忖一阵之后,竟还是道:“好。”
她手里的笔都差点没捏稳。
安静而敞亮的房间里蓦地就漂浮了几分燥热,盈盈灯火之下,江亦川的眉眼显得格外祥和。他望着她,似千山万水穿拂而来的归燕,疲惫收翅,只想安然入她之怀。
断裂的心弦有那么一瞬又动了动。
她忍不住想,这人会不会没有别的目的,就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灯火燃尽,第二日的朝堂之上。
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凤翎阁刚举荐了青州的刺史,青云台就力荐出兵部的侍郎,眼看宁朝阳舌战群雄即将胜出,定北侯却站出来说了一句:“工部所辖之事繁杂,若让人从外头来重新学,未免误事。”
“臣举原工部侍郎庞佑。”
圣人一听,竟觉得有理:“庞佑行事稳重,倒是可行。”
宁朝阳登时皱眉:“原运河之事便就是工部之责,庞侍郎虽无主责,却也牵扯其中。眼下若是不罚反擢,恐怕会招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