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的事,臣民皆愤慨,但又谁都不能怪,圣人思忖良久,还是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李景乾。
“爱卿怎么看?”
问出这话就代表李景乾若再自请东征,他就会接受。
这么好的机会,李景乾没有道理放过。
圣人死死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想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结果李景乾却苦笑了一声:“臣自诩武艺无双,却没料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哦?”圣人意外了,“爱卿何出此言?”
“方才局面混乱,微臣力竭受伤,差点没了性命,幸得淮王殿下相救。”李景乾感慨地道,“淮王殿下久居深宫尚不疏武艺,微臣实在惭愧。”
圣人怔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淮王幼时的确是跟着上过战场的。
他母妃ᴶˢᴳᴮᴮ一薨,自己就鲜少见他了,原本给他封王也只是为了跟宁朝阳结亲,为皇室留住一个心腹大臣。
不曾想,他竟勇武胜过定北侯?
“前些日子镇远军的三位将军进京述职,也与微臣提起了淮王殿下。”李景乾道,“他们都与淮王殿下一起打过仗,连连称赞淮王殿下有勇有谋。”
“眼下东边战火连绵,士气不足,微臣以为与其派别人,不如派淮王殿下前去坐镇,一来可鼓舞人心,二来淮王若堪用,陛下也能宽心。”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略带委屈。
圣人哈哈笑道:“爱卿这话就偏颇了,你与他都姓李,都是我李家的好儿郎,谁去孤都能宽心——不过孤久未见淮王,听你这么一夸,孤倒是有些好奇了。”
李景乾拱手一揖,眼眸低垂。
淮王府出事,旨意没来得及宣读,钦天监连夜禀明圣上吉日有变,从初八改去了月底。
天命如此,圣人倒是不愿强行违背。他先命沈裕安和护国公一起去考察淮王,看看是否如李景乾所说那般堪用。
于是淮王突然就忙了起来,连见宁朝阳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宁朝阳与定北侯在宫道上相逢。
两人都一本正经地走着,肩头交错之时,宁朝阳却听他说了一句:“等我。”
没具体说等他做什么,人就已经翩然走远。
宁朝阳稳住心神,先做自己手上的事。
淮王府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完工的,里头有些机关暗道淮王都不知道,她却了如指掌,甚至府上每日的动向,也有人来回禀给她。
宁朝阳越听越奇怪。
先前圣人还不太喜欢李扶风,怎么突然就有了要重用的意思?
尤其还有了让他东征之意。
东边有八万骑兵和十二万散兵待阵,这么大的兵权若落在李扶风手里……
宁朝阳想了想,加快脚步往华府的方向走。
华年伤口愈合,已经勉强能下床了,但柳岸的断骨还没有被接上。
朝阳进去的时候,就见柳岸手脚都被捆在轮椅上,而华年正温柔地吹着碗里的汤药,笑着与他道:“喝完就不难受了。”
柳岸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脊微凉,宁朝阳停在了门边。
“来了?”华年回眸一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只管拿去便是。”
朝阳犹豫地凑近,就见桌上放着两幅画像和一份长达五页的供词,后头还落了柳岸的手印。
她有些迟疑地道:“口供若要算数,得他自己点头才行,不可屈打成——”
华年闻言就问柳岸:“我打你了?”
柳岸僵硬地摇头。
“那这口供,你还想翻吗?”
他也摇头。
华年这才重新看向宁朝阳:“若有问题,来我这儿提他上公堂便是。”
宁朝阳抹了把脸。
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她也懒得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很久之前华年带柳岸出来与她喝酒,当时华年看柳岸的目光里还是有温情的,柳岸看她的眼神也不全是恨,两人视线交织,甚至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
她在旁边看着,觉得也算佳偶。
只可惜后来谁也没能打开谁的心扉,走到现在,终于只剩了互相折磨。
宁朝阳不由地想起李景乾。
若不是他后退一步,若不是他主动来找她,他们两人现在,会不会比华年和柳岸还更糟糕?
摇摇头,她收拢口供,又去了一趟死牢。
沈晏明想活命,她有法子让他活命,但条件是他必须将千尾草下在御药里的经过都写出来。
沈晏明答应了她,不过写口供之前,他先写了一封信斥骂沈浮玉见死不救,毫无手足情分。
他把所有能用的难听的词汇都写了上去,然后郑重地放在了宁朝阳手里。
朝阳明白他的意思,颔首起身。
“我始终在麻烦你。”沈晏明突然开口道,“若下辈子我能生成一个武将就好了。”
生成一个武将就可以反过来保护她,将亏欠她的东西统统都还给她。
原本是很让人感动的话,但宁朝阳却头也不回地道:“你生成武将也未必能高得过我去,都一样。”
第165章 歇一歇也好
宁朝阳觉得自己很矛盾。
她仰慕强者,但一旦有人胜过自己,她就会气得想去追赶。她也怜惜弱者,但真有男人一直弱小无能,她又会很快失去兴趣。
秦长舒曾经说过她这心思太过不寻常,很难觅得长久的伴侣。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是。
马车自小巷的石板上碾过,朝阳似有所感地掀开车帘,正好就瞧见李景乾策马而来。
他着一身红绒滚边的白锦长袍,踏一双暗绣云靴,穿拂过上京的纷落雪色,眨眼就立停在了她的车边。
“宁大人要进宫?”李景乾捏着缰绳问。
宁朝阳看着他那故作客套的神色,眼尾微微一弯,而后就将双手交叠搭在窗沿上,身子往外倾:“是啊~”
李景乾一愣,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
这巷子虽然偏僻,却还是有人往来。
他不由地挺直了背,抿唇道:“圣人今日事忙,恐无暇接见,大人不必白跑一趟。”
“哦?”她看着他,软声问,“陛下在忙什么呢?”
“在忙剿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李景乾牵着缰绳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她。
似乎对他这动作十分不满,她撇了撇嘴,又将身子从窗口探出去几寸:“剿哪儿的匪啊?”
车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倾斜,从李景乾的角度看,宁朝阳就快从窗口跌出来了。
他轻吸一口气,而后翻身下马,一边大步朝她走一边冷声道:“无可奉告,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与其他大人的马车一起堵在宫门口。”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了车旁,趁着没人看见,恼瞪她一眼就将她整个人都塞回车里。
宁朝阳还想逗他,却发现怀里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纸包着的烤红薯。
眼里泛出潋滟的光,朝阳抬眼睨他,后者一本正经地负着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说罢,人就翻身上马,缰绳一扬就重新没进风雪里。
烤红薯很烫,隔着纸包捧着都让她双手渐暖,宁朝阳勾唇目送他远去,而后才吩咐车夫:“调头,去凤翎阁。”
“是。”
在原来的计划里,宁朝阳是打算把人证物证都搜集齐全然后禀明圣人,如此一来她与五皇子的定婚就会无限后延。但方才李景乾那话,好像是在提示她什么。
她去凤翎阁找了秦长舒。
秦长舒从一堆比人还高的文卷里抬起头来,哭笑不得地道:“各位同僚最近都活得水深火热的,你居然还不知道?”
宁朝阳皱眉:“我府里什么风声也没有。”
秦长舒抹了把脸:“淮王府遭难民围抢的时候,上京的其他官邸也都遇了悍匪打砸,圣人恐是有人作乱,紧急下令让封将军派兵增援上京剿匪。”
封将军?宁朝阳心里一跳:“囤兵在京外的封运?”
“是。”秦长舒道,“原本殿下的意思是想调戚定山来增援,毕竟他是咱们的人,有这立功的机会自然是先紧着他。但不知为何定北侯极力推荐封运,念着是武事,圣人也就听他的了。”
心里生了个念头,但又觉得有些荒唐,宁朝阳迟疑地道:“上京这边负责接洽剿匪之事的人选,定北侯推举了淮王?”
秦长舒刚打算说呢,闻言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刚解封的密信:“你,你怎么看见的?”
宁朝阳抹了把脸,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秦长舒更纳闷了,“上京乱成一锅粥,你定是要跟着忙碌的,年假都没有了还笑得出来?”
摇摇头,宁朝阳抱起胳膊道:“那不一定。”
她以前总是很忙,不管身居几品,每年都没有年假,大年初一还得在凤翎阁看文卷。
但今年,宁朝阳觉得,她可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平宣坊的路她走了很多遍,或匆匆上朝,或疲惫回府。今日回去的时候,宁朝阳难得地让车夫慢行。
街边的小摊热闹,吃喝玩乐什么东西都有,她慢悠悠地看着,买了些坚果糖水,又买了几个风筝面具,连往日不爱吃的烤肥油也带了两串,然后站在自己的府院门口一点一点地吃了个干净。
夕阳正好,她悠闲地抬眼看着,舒坦地叹了口气。
许管家站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大人获了什么重罪了?”
“没有。”
“那是触怒了龙颜,要被贬谪了?”
“也没有。”
“那……”
“许叔,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晃了晃手里的对联,她抬眼笑道,“马上就是年关了。”
许管家哆嗦得更厉害了些。
多年以前,他心疼大人年关也要忙个不停,就劝她歇一歇。
当时大人说的是:“我没有家人可以倚仗,也没有稳固的靠山可以乘凉,谁都可以ᴶˢᴳᴮᴮ歇,我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话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语气。
而大人今年却说,她想放松一下。
许管家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敢再说,怕触及大人痛处,只能含着老泪去吩咐家奴们布置院落。
宁朝阳没有看见许管家的神情,她回到东院倚在暖榻上,控制住自己想去拿书来看的手,一点点地试着放松,只闲看院里飘落的腊梅。
灰雁很快传来了消息:“淮王殿下已经受命去城外接应封运,封将军只带了三千轻骑兵,今夜子时便可抵京。”
朝阳听着,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纸笔,但右手刚伸出去,左手就打了它一下。
“好。”她克制地躺回榻上,“再探再报。”
“是。”
宁府里挂上了过年的红灯笼,瓦檐上的漆也重新刷过,府里奴仆进进出出,备上了一院子的年货。
宁朝阳给腊梅树挂着小红灯笼,就听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淮王殿下率五百轻骑抓获悍匪一千两百余。”
“淮王殿下智擒匪头,没有伤一兵一卒,陛下大悦。”
“淮王殿下轻松解决了轻骑兵的马料供给问题,陛下大悦。”
第166章 过招
许管家在旁边听得都纳闷了:“这淮王殿下是不是也太张扬了?东宫殿下还在京里呢。”
宁朝阳道:“你以为他想这样?”
“事都是他做的,他不想如此,那不做不就成了?”许管家更不解。
将小红灯笼挂上枝头,宁朝阳拍了拍手,眼尾弯如月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枝头腊梅花瓣被抖落,摇摇晃晃地飘在了地上。
有人沉着脸踩过自家后院地上的花瓣。
“我不是同你说了最近先不要动作?”李扶风冷声道,“安永坊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马岳拱手,颇为无奈:“封将军手下的人久不在上京,没规矩惯了,一心只想着立功讨赏,便……”
“让他们都歇一歇。”李扶风摆手,“冒进不是什么好事。”
“可军师说得也没错,您久在宫中,民望浅,若能趁此机会攒一攒,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民望?”李扶风冷笑,“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民望哪能真起什么大作用,这一点宁朝阳想得最是明白,你看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掌了首辅的权柄,民望何曾碍她?”
马岳顿了顿,了然:“如此说来,她倒堪堪可与您相配。”
李扶风嗤笑。
这世间哪有堪与他相配的女子,能配得上他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不过,能看李景乾发疯也是笔不错的买卖。
他太讨厌李景乾在人前装出的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了,那样的人,就该歇斯底里红眼咳血的才好看。
说起来,两人同是上过战场的宗室子,却从未在战场上交过手。
李扶风因母妃自戕而获罪退居深宫的那一年,李景乾刚好带兵捉回了北漠的皇室宗亲。
两匹马交错而过时,李扶风转头就看见了李景乾长枪尖上挂着的圣旨恩赏。
那一瞬间,他的怨恨与北漠的风沙一起卷着漫过了整个天地。
世人都知李景乾天纵英才,战无不胜,但无人知他李扶风也有一样的天赋和勤勉,只是输在了运气上。
每年边关都会传来镇远军的捷报,每个月他收到的密信里,也总会深述李景乾的武艺精进与统帅之才。
为此,他没有一日懈怠,夏练长剑冬练枪,就等着与他交手。
谁料,那日的淮王府遇险,李景乾竟二话不说就靠在一旁装受伤。
李扶风很生气,更生气的是,他竟还去与父皇说他的好话。
想以此来结交自己?不可能,他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他只想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指节捏得咔嗒作响,李扶风拂袖又想去练枪。
“主子。”下头的人突然来禀报,“封将军带人巡逻宫城附近,遇见了定北侯爷,两人似乎有误会,在永昌门附近动起手来了。”
马岳一惊:“封将军怎么能去宫城附近?”
李扶风却是骤然转身:“带路!”
马岳不明所以,但主子思虑一向周全,他也就没有多问,备马就引他去了永昌门。
李扶风策马疾驰,在永昌门外围找了一大圈,倏地眼眸一亮。
李景乾手持长枪,已将封运逼在了宫城墙角下。朔风猎猎,他袍角翻飞似战场旌旗,手背青筋凸起,整个人就像一头饿了许久刚出笼的猎豹。
李扶风立刻就策马上前,挑开他的长枪护在了封运跟前:“皇城脚下,侯爷莫不是要杀人?”
话是质问,眼神却有些兴奋。
李景乾瞧着他这反应,长枪一收就往后退了半步:“封将军违例冒闯宫城,按律当斩。”
封运恼道:“分明是他先……”
“封将军久疏上京的规矩,原本该由本王来接洽。”李扶风道,“是本王失职,侯爷要斩不如来斩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