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小的一辈尚且懵懵懂懂。
从未见过明璃的他们,只是或站在父母的身旁,或被父母抱在怀里,仰着头好奇地观察着她。
……
痛痛快快地哭过了一场,明老二和徐枝赶紧拉着明璃回家。
原来的明家只是三家稻草房,后来添丁进口,三间房子实在住不开,加上条件好了不少,进行了陆陆续续的扩建。
稻草房改成了红砖混合着泥土胚,当中央是一间敞亮的堂屋,堂屋两侧分别建了两间房。
左边的第一间住着明家大哥明瑞、他媳妇儿还有儿子、闺女。
大儿子明亮已经三周岁了,也不需要爸妈带着睡,经常会和爷爷奶奶睡一张床,只是偶尔才过来陪陪明瑞夫妻。
左边的第二间住着明家四弟明珀,已经有了对象,准备找媒婆上门商量婚事。
空间倒是不小,只是里面除了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便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右边的第一间空间最大最宽敞,住的是明父和徐枝,里面靠墙有两个高大的红木柜子,那还是徐枝嫁进来的时候明家给打的。
右边的第二间住的是明家五妹明珊和明家小妹明九月,所以打了一张稍微大点儿的床。
不过明珊在县城上高中,平时的时候大多住校,也就周末放假才回来,大部分时间是明九月一个人住,空间相当的宽敞。
十年未见的女儿回来了,徐枝心里自然是激动得不得了,也不像往日那般抠抠索索的。
之前的晚上都只是清汤寡水混个水饱,毕竟有的吃都不错了。
吃完了就睡,太好了那不是糟蹋了?
她这样的行为在村里还算好的,大队里许多掌家的老太太们过得精细,哪怕是这两年收成好了,但是家里还只是一天两餐。
中午那顿吃了,晚上这顿便可以把裤腰带扎紧点挨过去,反正白天的活计重,饿着肚子也能呼呼大睡。
但徐枝今儿个可不一样。
那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拿着钥匙开了最宝贝的储藏柜子上的大锁头,把之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好东西全拿了出来。
“璃璃啊,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你是不是渴了,来喝点红糖水。”
徐枝的眼睛还红通通的,因为哭泣有点儿发肿,看向明璃的眼神里却满是慈爱,笑容像是掺了蜜水一样甜。
红糖可是个精贵玩意儿,得要专门的红糖票才能买到,大多时候是孕妇怀孕坐月子时候的好补品。
她这点儿红糖,还是和嫁到公社的明三姑换的票买的,平日里都锁在柜子最深的地方,旁人甭想碰着儿一点。
哪怕是给明四弟明珀对象准备的糖水,用的也只是白糖。
但面对明璃,徐枝可一点不心疼东西,用勺子舀了几大勺放进搪瓷缸里,又兑满开水搅匀了,才递到了她手里。
“来,端着喝。慢点喝,别着急,有点儿烫!”搪瓷缸有专门握着的手柄,拿起来方便。
这还是之前明大伯送来的,他是第三生产大队的队长,负责肯干,经常在公社里拿优秀,每年都有搪瓷缸奖励。
明大伯作为长子,对父母孝顺,对弟弟妹妹也大方。
明三姑嫁出去了,明小叔明黎又出了国,明大伯有点儿好东西都想着分给明爷爷、明奶奶和明父明老二。
这不,得了多的崭新的簇花搪瓷缸,孝顺了父母以后,没给自家的儿子女儿,而是送到了明父这里来了。
徐枝爱护东西,搪瓷缸每次用了都拿开水冲洗干净,至今还和崭新的一个样儿,表面还印着红漆的五个字——“劳动最光荣”。
但红糖水这种东西,就是越喝越渴,一点都不润嗓子。
明璃哭了这么一场,又情绪激动了好一会儿,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红糖水,而是一杯温热的凉白开。
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徐枝的一腔心意。
此刻,她对明璃充满了心疼和弥补之意,恨不得把自己认知里拥有的全部好东西一股脑塞给明璃。
明璃接过红糖水抿了一小口,秀气的黛眉瞬间舒展,满脸都写满了惊艳和欢喜:“妈,真的好甜!谢谢妈!”
“哎呦,甜就好。这可都是供销社里最精细的红糖,妈精挑细选过的,保证有营养!”
徐枝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像是孩童般的得意和炫耀。
“妈真厉害,有眼光!”明璃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言语里都是真诚的味道。
“哪有,一般一般。”徐枝谦虚地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
明璃双手端着红糖水搪瓷缸,往徐枝的方向靠了靠:“妈,我说得都是真的,不骗你!”
“我之前也喝过红糖水,但都没有你冲的这杯好喝。一口喝下去,好像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哎呦,你喜欢就好,以后妈天天给你泡。”徐枝红着眼睛开心地搂着自家女儿,感觉又要落泪。
这就是一杯普通的红糖水,顶多更香更甜些,但明璃这模样却是真喜欢,得是在外面吃了多少的苦啊?
明黎那个小叔子她知道,骨头缝里都是懒的,绝对不可能有照顾明璃的心。
相反,明璃照顾他还差不多。
她都听人说了,漂亮国的人都是野蛮人,有钱人吃肉都是吃生的,上面全是红血丝,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她可怜的璃璃啊!
徐枝又开始眼泪汪汪,明璃立马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让自家妈产生了一些脑补和误会。
她既感到无奈又感到温馨,恐怕也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能通过各种各样的细节总感觉你受了委屈。
“妈,这红糖水是好喝,但我也总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大哥、二姐她们就算了,但还有我的侄子侄女,你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女呢!”
明璃机智地转移话题。
徐枝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了过去。
可不是!
无论是明大哥明瑞家的一对兄妹,还是明二姐明珍家的一对双胞胎姐妹,都压根抵挡不了红糖水甜香味儿的魅力。
小孩儿们眼巴巴地仰头瞅着,眼睛里的渴望和期待几乎化成了实质。
尤其是最小的那个,明大哥明瑞家的小女儿明月,才刚一周岁多,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流口水了,胸前戴着的口水兜都被打湿了。
徐枝皱了皱眉,心疼地看了眼袋子里所剩无几的红糖,嘟嘟囔囔地抱怨:
“一个个的都是败家的玩意儿!知道红糖多贵吗,你们小姑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这点儿东西还和她抢!”
“不抢不抢,给姨妈喝。”明二姐明珍的大女儿宋欢被教得很好,哪怕嘴巴里都在泛口水,还是乖巧懂事地摇头。
徐枝轻轻地哼了一声。
虽然心里面还有点舍不得,但到底都是自家疼爱的孙子辈,没法子让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空看着。
只是让她去分明璃搪瓷缸里的红糖水,她又实在舍不得,于是骂骂咧咧地就去开碗橱,打算给她们再泡上几碗。
但这次她可舍不得再泡明璃搪瓷缸里那么浓的,捻上一小撮尝个ᴶˢᴳᴮᴮ味道就不错了。
“妈,不用再新冲红糖水了,在我这儿倒出来些就行。”
明璃把还有些烫手的搪瓷缸搁在了桌上,解释道:“我就沿着杯沿喝了一小口。”
“怎么,他们还敢嫌弃你不成?”徐枝重重地把干净的碗朝桌上一放,恶狠狠地凶了小孩儿们一眼。
“不会不会。”宋欢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的。
妹妹宋喜,还有明大哥明瑞家的大儿子明亮,也都咕噜噜地快速摇头。
最小的明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哥哥姐姐们摇头,自个儿也乐呵呵地跟着学起来,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小奶牙,可可爱爱的。
徐枝这才满意,又对着自家女儿说:“没事,你喝你的,我再给他们泡。”
“妈,真的不用。”明璃哭笑不得,她本来就渴,这么一杯浓红糖水下去,肚子鼓了,嗓子也要冒青烟儿了。
想了想,她亲密地挽住了徐枝的胳膊,软声道:“妈,我知道你这是心疼我,但晚上你不是还要给我烧好吃的吗?”
“红糖水虽然好喝,但是也比不上妈做的那些好菜好肉呀。喝了红糖水,我肯定就吃不下那些好吃的了,这不是亏本了吗?”
话音一落,她自个儿都有些怔楞。
哪怕只算八十年代这个时空,她也已经二十岁了,不再是个孩子。
可是朝徐枝撒娇卖乖的这套动作,她却做得自然而然,没有半分的僵硬或者凝滞。
徐枝却没像她那样想得太多。
女儿再大,在父母眼里也都是个孩子,更何况她在明璃的人生里缺席了十年,正是对她的撒娇最受用的时候。
“也是,是妈想岔了。”徐枝被说服了,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可不是,晚上可不得烧点好吃的硬菜,要是璃璃喝红糖水喝饱了,那她得哭到哪里去?
她拍了拍明璃的肩膀,眼神骄傲,夸道:“还是我家璃璃最聪明!”
这才把收拾出来的四个蓝边白底碗搁好,倒了“劳动最光荣”搪瓷缸里的红糖水。
红糖水份量不太多,浓度都不低,她索性又添了白开水搅匀了,端下来分别递给四个小孩儿。
四岁多的宋欢、宋喜和三岁的明亮已经懂事,踮着脚接过红糖水,甜甜地喊了句“谢谢姥姥/奶奶”,珍惜地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
哪怕是又掺了白开水,但碗里的红糖水还是甜滋滋的,特别的美味。
明月则太小了,还得要明大嫂抱在怀里喂。
不过她年纪小,胃口可不小,眼神机灵得很,咕咚咕咚喝着红糖水,竟还是第一个喝光的。
“妈,你尝尝这个红糖水的味道,甜不甜?”明璃捧着搪瓷杯,笑盈盈地凑到了徐枝身边。
徐枝一愣,难道是因为倒了一些出来所以不甜了?
可是不应该啊。她在碗里加了水,可没在搪瓷杯里加水,按理说应该是下面的糖水最甜才对。
顺着明璃的动作,她下意识端过搪瓷杯喝了一口。
甜蜜蜜的,是她十几年都没尝过的滋味儿!
红糖票难得,偶尔买了红糖,也大都是攒给坐月子的孕妇或是生病的孩子的。
徐枝舍不得给旁人喝,自己就更舍不得喝了,上一次喝还是她生老小的时候,一晃也十多年了。
这年头甜味儿稀罕,嘴巴寡淡,谁都喜欢,哪怕徐枝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例外。
她当着家,操心着一大家子的伙食,管着钱过得精细,儿女过得苦,她自个儿只会更苦。
孩子们都长大了成了家,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对象、媳妇儿和后代,对父母关心就少了。
嫁的明父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一杆子打不出三个屁来,虽然对她没话说,但从来没说过什么贴心话。
哪里有像明璃这样的,喝一杯红糖水,还想着拐弯抹角地劝她喝上几口?
“明璃啊,我的好明璃……”
第28章
嘴里砸吧着红糖水甜滋滋的味道,徐枝一下子反应过来明璃举动的意义,鼻子酸酸的又要掉眼泪。
徐枝生的孩子多,明璃在家排行老三,又只是个姑娘,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高不成低不就的,本来该是家里最被忽略的一个。
但她长得漂亮,性格又讨喜,从小就机灵孝顺得不得了,其实是最得徐枝心的一个孩子。
曾经,徐枝虽然嘴上不怎么说,却是最偏疼她的。
后来,明小叔明黎遇见了那件事儿,说是能在明家大伯和明老二明父中间挑一个孩子带到漂亮国去。
徐枝心里也清楚,说是在她们两家挑,其实就是客套话,那孩子肯定选的还是她家的。
毕竟明大伯家条件可比她们家好多了,上头两个都是小子。
尤其是明大伯家的大小子,当时已经十七了,能干活肯干活,拿的是响当当的满工分。
不像她们家,孩子还没顶事,又都是长着嘴儿正要吃的时候,是真的养不起。
那时候她其实也犹豫,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个孩子都疼,哪个孩子都舍不得。
那个年头形式可不好,谁也不知道国外是个啥情况。
涉及到一点国外关系,那都是要被红-卫兵压到台子上批-斗的,就是龙潭虎穴,跳进去就逃不出来的坑。
同意不好,不同意也不好。
她心里彷徨,身体又虚得很,真是大把大把的头发不停地往下掉,整日整夜的睡不着。
最后,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是明璃发现了她的艰难和矛盾,自个儿主动跑去和明小叔明黎谈了一场。
怎么谈的她不清楚,但是最终,是由明小叔明黎选定了人,又出面说服了明爷爷和明奶奶。
得了,她不用犹豫了,决定都已经定下了。
说实话,那时候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同时,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与自责,自责于自己的卑劣,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承受了许多。
如今,她对明璃这般好,是因为十年未见的思念与一个母亲的疼爱,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自私的弥补和挽回?
可当滚烫香甜的红糖水顺着喉咙进入胃部,带来一股暖融融的感受,看着明璃脸上俏生生的笑容,徐枝心头的所有纠结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之间消融一空。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
这是明璃啊!是她的三女儿!是她最孝顺最懂事的三女儿!
“甜,红糖水可真甜!”徐枝抹了把红通通的眼睛:“妈喝了,璃璃你也喝,可甜了!”
她的嘴巴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心头也泛开了甜滋滋的味道。
“好的,谢谢妈!”一个搪瓷缸本来就不大,分了四个小碗出来,又让徐枝喝了两口,剩下的也只是三两口的份儿。
明璃喝光了红糖水,又倒了开水细细地冲了底,几口清淡的白开水下了胃,她才真正地舒坦了。
没想还没坐一会儿呢,徐枝又拿了菜刀要杀鸡,还喊了明大哥明瑞帮忙逮鸡。
“老大,就逮鸡笼最左边的那只,那是只老母鸡,长得最肥,肉肯定嫩,有营养!”
徐枝磨刀霍霍,看向肥母鸡的眼神里都带着杀气。
“咯咯咯……”
肥母鸡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咯咯咯叫个不停,从咸鱼卧的状态一下子爬起来,眼睛滴溜溜转,似乎是在寻找威胁的方向。
“好嘞!”明瑞应了一声,撸了袖子就准备钻进鸡笼。
不像几年前,家家户户养鸡的数量都是定死的,一家限定了只能养几只鸡。
这两年政策放开了,明家又都是勤劳人,光是鸡鸭就养了十几二十只,房子后面的鸡笼也扩建得越来越大。
“妈,都这个点儿了,大家伙也都饿了,杀鸡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明璃哭笑不得,拦下了徐枝要杀鸡的动作,声音软了几分:“我都饿了,我们吃点简单的就成。”
也是,无论是炖鸡还是红烧鸡都得需要大功夫,再说还有杀鸡、烫鸡、拔毛,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明璃她一路回来舟车劳顿的,得尽快把晚饭弄好才是。
徐枝很快被说服了,收了磨得蹭亮的菜刀:“璃璃说得对,今晚不杀鸡,咱们明天再杀了吃!”
反正肥母鸡的命就在她手里握着呢,不急于一时。
鸡笼里的肥母鸡好像也感受到了暂时的安全,“咯咯咯”又叫了几声,迈着粗壮的小短腿跑回到原来的地盘卧下了。
“倒是只机灵的鸡。”看了肥母鸡这一番动作,徐枝也忍不住笑:“吃啥补啥,炖了汤吃了肯定能变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