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十几年,他对宋长宁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宠爱有加的。
他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搭到宋温明肩上,就在将要触碰到之时,宋温明闪了闪身,后退了半步。
他又将手缓缓收紧,无可奈何地放了回去。
窗边吹进来一阵清风,撩动着他的皇袍,他似是叹了口气。
“我亏欠你们母女许多,不管你信是不信,你母亲始终是我最爱的女人,而我爱你从不比长宁少。”
“你比长宁年长几岁,此次她出嫁之前,应当先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你与梁澹自幼一起长大,他为人正派老实,与你倒是十分相配。我想先问过你的意思,再为你们二人赐婚。你看可好?”
“我明白了。”她突然笑了,在这样并不适合发笑的时机,她笑到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宁川帝说她是他最爱的孩子,这话中秋那日,在酒楼,宋长宁早与她说了。
但今日他说,舒荷是他最爱的女人,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
宋温明停下来,眼角还挂着点水汽,显得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她就这样看了过来,喃喃开口:“你好矛盾啊。”!
作者有话说:
周二事情有点多,明天停一天!
第79章
书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宁川帝第一次从宋温明眼里看到了一些不加掩饰的陌生的情绪。
于是方才伸出去想要碰一碰她的手,都在明黄色的龙袍中悄然捏紧了。
他矛盾?
宋温明不留情面地就这样揭露开。
他一直以为她温厚,善良,甚至于怯懦。
却没想到她说起这些指摘人的话语来,就像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心口剜。
“我以为你爱孙皇后,爱宋长宁。你却说你爱我母亲,爱我?”
“你说你爱我,你却纵容皇后苛待我,放任宋长宁排挤我,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你说你爱我母亲,却让她顶着那样的名头跟了你,让她被耻笑被针对。最后为你死了,也不得你半分怜惜。
你一面不愿世人说你薄情寡义伤害风雨同路,甘苦相依的妻子,一面又无端拉着无辜的人深陷。
你既想要贤名,又想要美名。
你需要孙皇后的家族为你撑起荫蔽,佐你的霸业。你需要她,为你肃清后宫,让你无所忧虑。你需要她时,便对她百依百顺,不需要了,转头就能把宋长宁作为你政治交易的工具。”
“你不累吗?”
“你有过真心吗?”
“你说的爱,我敢信吗?”
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父皇,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不顾性命,ᴶˢᴳᴮᴮ为你挡箭了。”
宋温明立在窗口,眼睛不看他,反倒盯着窗沿上横木的细密纹理,神情冷淡无波,语调平静似水。
有股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苍凉落寂之感。
窗外又卷起一阵风,她今日穿的单薄,淡色的衣角被风带着,一下下向后扬去。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都发白。
说完这一句,连告退也没有了,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温明。”宁川帝追了上来,宋温明的白色的衣角倏然消失在门后。
他脚步匆乱地向前,似有趔趄,不过一瞬,两人已经拉开几步的距离。
城墙上,一道利刃破空,箭矢朝着书房门口明黄色的身影直直射来。
‘噗嗤’,利箭没入皮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城中突兀地响起。
“来人,护驾!”
“温明!”
太监尖尖细细的带着惊恐的嗓音和宁川帝近乎咆哮的怒吼叠加在一起,御书房外,霎时一片混乱。
前一刻在房内,她冷着眉眼,话语决绝,“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你挡箭了。”
如今,箭矢插在她的胸口,血沿着心口蜿蜒而下,她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失了力往下栽倒。
雪白的衣袍上染上刺目额血痕。
秋日的高阳兜头兜脸地照在身上,她泛着白的一张小脸暴露在阳光底下。
那样暖的日光照着,她的生机却好似一点一点地消弭涣散。
十八年了,他第一次抱着她。
他的女儿,轻得像一丛苇草,冷的像一块瓷器,她口中呕出大口的鲜血,张着嘴要说些什么。
他将耳朵颤抖着凑近,只听见她说:“骗子,大骗子……”
皇城响起丧钟,那声音顺着秋风,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惊起宫墙上的一排鸟,振翅远飞,消失在天际。
*
自那日法照离开后,兰因堂的雨连着下了三日。
直到高远广阔的天空中掠过几只飞鸟,鸟鸣声从虚松山上空飘过,符向川打开明缘房里的窗子往外看去,秋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四下飘散,雨终于停了。
那飞鸟好似约好了一般,一片片飞过,清灵空绝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三日了,床上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符向川从窗边走近。
只见明缘从床上陡然惊醒,面色极苍白,眼神也涣散。
他梦到了宋温明。
梦里的宋温明满身是血,像只破败的风筝,尽管只是一闪而过的梦境碎片,他却感觉无比真实,心脏好似被人揪紧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自己都已经虚弱不堪,但还在运气催动着体内結仙印的术法,试图探寻宋温明的气息。
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心中不安,挣扎着要下床来,下人界去。
符向川上前将人一把拦住。
“你感应不到她,也可能是因为你现在受了重伤,催动不起那結仙印的术法,所以感应不到。”
“我已经让子墨去带了话,肯定没事的,你先修养几日再去也不迟。”
“子墨!”怕他不放心,符向川将子墨喊了进来,示意他说清楚那日带话的情形。
“我下了人界便去到天奉朝的云沅城,找到了那个要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我同她说有人叫她再等几日,叫她千万要等着。”明缘的表情凝滞沉重,子墨不敢耽误,说得小心仔细,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符向川闻言转过头来,对着明缘摆出一副‘看吧,我就说没问题’的表情。
明缘终于稍稍平静了些,但仍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她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这个问题似乎叫他有些为难,不比刚刚描述带话场景时的顺畅自然,子墨面色犹疑,嗫嚅了几息才继续道:“那人似乎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也并未让我带什么话。”
“这你之前怎么没同我讲?”这下符向川也意识到不对,拔高了声调回过头来。
“你找的究竟是谁?你可知道她叫什么?”明缘急急发问,半个身子从床榻上探了出来。
符向川坐在床榻边,半扶着他,好叫他不至于一会太过激动而翻下床去。
子墨见状也仔细思索着回忆起来,他回想起那日。在皇宫中,那姑娘穿着榴色的长裙,身后跟着一群宫人,行色匆忙。他半路跑出来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人却似乎没工夫搭理他,急急忙忙地就前走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喊她……‘长宁公主’。”
他后来还听到皇城中响起丧钟,他临走前看见宫城中的宫人们都跪倒了一片。
好像死了个极贵重的人。
子墨话音刚落,明缘连气息都错了两拍,顿时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找错人了?”符向川犹疑着开口,眼神与子墨对上,二人皆是一脸懵然。
缓了好些时候,明缘才终于又醒了过来。
“你先别激动,我刚刚让人下去看了,她……的确不在了。”
符向川表情十分紧张,生怕他又发了疯一般从床上爬下来,叫嚷着要去人界。
明缘刚从晕眩中爬起,还怔怔愣愣的,好像还没从他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符向川见状便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慰,“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等她下一次投胎了再去也不迟?”
明缘又一次催动了結仙印,这一回,他清楚地感应到,人界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
并且,那結仙印如今只剩了一瓣。
宋温明的确不在了。
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霎时又闪过许许多多关于宋温明的画面。
初见时她从碗里抬起头,偷偷打量他的样子,去猎场时,她为他急急忙忙挡在宋长宁面前的样子,她在背后替他上药,还要不安分地捉弄他的样子,她在马车里伸出手拽他袖子,叫他听她解释的样子。她放河灯的样子,看烟花的样子,抱他的样子,亲他的样子,一幕一幕,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在人间的这几日,虽然短暂,但与她一起经历的那段过往,好似深深印在脑海里,一闭上眼,就会浮现。
“你来公主府的这段时日,我很开心。”
“我的心愿就在身边。”
“我等你。”
若是知道这么快就要分别,那天那道流星落下之时,早知道他也该许个愿望。
他颓然靠在床靠上,仰着脖子,眼角滑下一滴来,那泪水顺着他死死咬紧的下颌,滴到脖颈上。
凉凉的,好像宋温明伸手摸上去的感觉。
符向川还守在一边。
“法照尊者将朱厌带去了西海,他说,你的佛骨在她那。他会想办法取出来还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他还说,如果你能顺利突破到渡劫期,就答应你,以后你的事情,他不会再管。”
明缘此前因为身有佛骨,所以于修炼上,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如今他重伤至此,险些丢了性命,就算是用了法照给的药,也不过是捡回条命。又再也没有佛骨相助,再想继续修炼突破至渡劫,那简直是难于登天。
但他不敢不珍惜,法照对他所存的一丝温情和善意。也不敢不敢珍惜他以命相搏,得来的一线生机。更不敢不珍惜,以后能陪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又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符向川连忙将他扶着:“你又要干什么?”
“闭关,修炼。”他拂开符向川的手,自己撑着墙根,往静室走去。
“诶,你换个地方,那儿被你师尊打烂了我还没修啊。”
“符营主,你为何如此开心?”
符向川的声音里似乎还透着一股欢欣雀跃,子墨端起桌子上凉透了的一碗药,一脸不解地望向他。
“你不懂,从前但凡有人问我你们佛尊去哪了,我只能扯谎说他在闭关,说得十分没底气。这一回,他终于,是真的,去闭关了!我再也不用骗人了!”符向川说完又补了一句,“唉,虽然活还是我干,但只要他人在佛州,我就觉得安心。”
最开心的,当然是他终于得偿所愿,从法照那里为自己争来了一丝希冀。
他陪明缘走过这般漫长的年岁,他比谁都清楚,明缘从前为法照而活,为佛州而活,为身上的千钧重担而活,但遇到那个姑娘以后,他才渐渐有了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也慢慢活得有‘人气儿’了。
如今这结局虽不算十分圆满,但总算是于逆境中博得了一线生机。
他自然开心,他替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景春六年,腊月,大雪。
今年这雪比往年来得似乎都要早些。一夜之间整座姜城都被罩上一层银装。
那雪还在下,一片片如鹅毛,落在地上,又消失不见。
姜国都城姜城畿县晋县的县衙内,一位穿着青色官服的女子坐在书桌前。
她脚下放着一盆炭火,木炭发着猩红的颜色,偶尔弹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声响。
那女子侧颜清隽,肌肤雪白,头上规规矩矩地顶着一盏乌纱帽,帽檐往下的莹润光洁的额头上,往左的方向上有一瓣莲花ᴶˢᴳᴮᴮ印迹。
她修长的指尖执着一张纸卷,纸张单薄,炭火盆中的热气烘着,这一张纸卷被带得四下轻转,隐约可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的赤色的字。
越往下看,她一双眉头也跟着不自觉蹙起,左额那瓣花印在浅浅拱起的眉头上渐渐往额心靠去。
“沈大人,这是景玉山的身份信息和生平过往。”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青年拿着几叠文书记录,从屋外走进。
房门突然打开,屋外的风雪从那青年的身后扑簌着进来,沈冰灵桌案上压着的纸卷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她随手将摞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书卷撤下,招呼着来人坐下。
“杨县丞,我刚来姜城不久,可否劳烦你替我解答几个问题?”
“大人但说无妨。”
她将原先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那纸红字诉状递了过去,“景玉山状告之人,是如今的翰林院修撰,今春二月会试的榜首-荣斌?”
那青年规规矩矩地接过状纸,只看了两眼,俊秀的眉头便也立马拧在一起,呈现出与他整个人斯文弱质的气质不太相符的表情来。
“正是。”
“状纸上说,荣斌在青山学院读书,若他真有考中榜首的实力,想必此前在书院应当颇有才名,不知县丞此前可听说过此人。”
“也许是为人低调,之前在青山书院,荣斌的才学倒是不太出众。”
杨砚知道她的意思,这景玉山状告荣斌偷换他的考卷。如今景玉山已经死了,她便只能先从荣斌下手,看看他是否真有榜首之才,以及,景玉山之诉究竟是确有其冤,还是空穴来风,随意攀诬。
沈冰灵刚来姜城,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
景玉山的事情,其实在她往姜城上任前就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荣斌是翰林院学士荣春衫之子。
说起荣春衫,便不得不提到礼部的崔有道。
二人年少时曾是至交好友,后因政见不合,便渐渐从年少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知己之情,演变成如今你争我斗,水火不容的政敌之怨来。
连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被摆上了对弈的棋局,成了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筹码。
荣斌与崔有道之子崔松生一同在青山书院念书,今次科考也是一同参考。
二月刚放了榜,荣斌得了榜首,而崔松生恰恰好好落在他后面。二人的名字挂在榜上,一前一后,好像是代表着荣春衫与崔有道的一番缠斗中,荣家在这个时局,这个节点,占了上风。
荣春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的机会。放榜之后在春风楼为荣斌开了一天一夜的宴席,请了十几桌的人来,酒肉饭菜,舞乐箜篌,好不热闹。
而这流水一般的宴席下来,荣斌喝高了竟开始满嘴胡话。又是说到贡院与他爹是如何关系,又是说到自己考场上写的文章是如何惊才绝艳,得了上甲。众人也捧着他,叫他吟诵几句,好让他们开开眼界。
荣斌便在春风楼二层的雅间上,对着众人念起他作的文章来。
雅间在临街的位置,四面都是大大的窗子,天气晴好时,四面窗子大开,在里头赏景饮酒,别有一番乐趣。
他在兴头上,念赋文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直到春风楼下走过一个棉布长衫的落魄青年,那人听了他念的东西,好似着了魔一般,直直地冲上了楼抓着荣斌,当着众人的面说荣斌念的那篇文章是自己写的。
众人只当他是落了榜,精神上受了刺激,无人将他放在心上。他又连夜冲去了贡院要求查阅自己的试卷。
自然不会有人搭理他。
景玉山后头又闹腾了许久,甚至从姜城的县衙一路告到大理寺。但荣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光景,他一介落魄书生,无凭无据,妄图控诉权贵,讨要公道,又哪里会有人愿意蹚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