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说荣斌后来赴任大理寺,一个是如日中天,世代簪缨的荣家,一个是落了榜满嘴胡话的穷酸书生。孰是孰非,众人心中早有论断。
这世道,强大才是话语权,从来如此。
景玉山从开春告到入冬,一开始还有些人愿意看看热闹,时间久了,竟是热闹也没人看了。原以为他还要继续再告下去,只是近日不知怎么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直到沈冰灵昨日到任,今日便在城郊小屋里发现了一桩命案。
是关于景玉山的命案。
景玉山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读书人寒窗十余载,度过多少清寒贫苦的年岁,冬日过后,本以为是春暖花开。最后竟将半生热血缩成这样小小一张诉状,赤色的血字是他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留在世间最后的遗言。
那景玉山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听了沈冰灵的几桩传闻,便豁出一条性命,将状告到这里来。
他生前求告无门,死后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舆论。
真是可悲。可叹。
杨砚看向眼前这个姑娘,她侧着耳朵,听得仔细。在他讲到一些关键之处时,她还拿着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一番。
冬日的寒气逼的人伸不开手脚,她一只素手在纸上游走,也看得出有些许僵硬冷涩。
他突然也有些好奇,眼前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知县,能否对得起景玉山这份素昧平生却孤注一掷的信任,又是否愿意堵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一个已死之人,讨要一个说法。
杨砚说了许久,炭盆熏烤着,喉咙都有些发干滞涩。
沈冰灵递过来一盏茶水,杨砚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接着便听她站起朝着门口喊了一声:“修竹!”
那道声音极宏亮,发着勃勃生机。
炭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有些久了,烧尽了的炭堆在盆面上,积着白灰。
底下的倒是烧得正旺,伴着沈冰灵的一声叫喊,压在下面的几块烧红的炭火塌了一块,红色的火苗上来,渐渐地将面上的老炭盖了过去。
新火续旧炭,那热意升腾着往上,杨砚握着杯子往唇边送的动作突然都慢了几分。
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小少年拉开一角门缝,从外头探进头来,“大人有何吩咐?”
“备车,去礼部。”沈冰灵将那诉状收起,拢在袖中,又去架子上拿了件斗篷,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
修竹动作颇快,片刻便已准备妥当在外头等着。
“大人去礼部做什么?”
杨砚也跟着出了门,这会的雪正大着,一脚踩在地上,他的靴子都要陷进去一大半。
“去看看景玉山的卷子。”风雪寒气逼人,沈冰灵这一次开口没有了方才的嘹亮气势,反倒能听见她齿关紧咬的瑟缩声。
“此举只怕不妥,这样并不合规矩,按辜尚书的脾气,说不好明日便要参你一本。”
沈冰灵来晋县之前,杨砚就听说过她。她之前在中州做通判,后来又被调去岭南,山穷水恶的地方走过一遭,不但全须全尾地下来了,还办了几个不错的案子,颇得民心。再反观如今朝中的官员,年轻的有才的虽不少,但多数是绣花枕头,只知空谈,嘴上说的如琼楼玉宇,真叫他去干,便也只能捧出一堆断壁残垣来。
如沈冰灵这般,正经科考出身,做得锦绣文章,又有实干经验的,却是少之又少。恰逢原晋县县令升迁调任,县令一职空悬,沈冰灵当年在云州的老师陈垂锦向皇帝举荐,这才有了她的这次就任。
杨砚本以为,她是个稳重知礼,进退有度的,如今一看,长得是清秀明丽,浑身却透着股‘莽’气,只怕是难成大事。
他听见一道轻笑从头顶传来,沈冰灵已上了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身上罩着一件姜黄色的斗篷,身后是茫茫的一片白雪地。
一片片雪往下落,但都绕过她,落在她脚边,袖侧,斗篷下。
她压了压官帽边沿漏出来的一小缕碎发,清亮的声音透过风雪,直直地砸到杨砚耳边:“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
屋外明明那么冷,但沈冰灵那一瞬的自信和狂妄却叫他感受到一份比屋里燃烧着的炭火都还要炙热的气息。
等他再想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时,那架马车已载着那道身影渐渐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印。
沈冰灵从小长在云州,朝中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譬如她当下赶车去见的礼部尚书辜永德,她是一个都没见过的。
辜永德在朝为官多年,沈冰灵早在云州读书之时,便听过他的大名。
他为人颇为死板守旧,极重规矩礼法,好针砭时弊,最爱上书‘参人’。
辜永德是科考出身,年纪轻轻,三元及第,一时风头无两。
年轻时他过得倒是顺风顺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只是朝中风云变幻,时局政局不断发展,他还是用一套老方法办事,不懂变通,再加上年岁渐长,渐渐地也成了边缘人物。成了如今的一副‘ᴶˢᴳᴮᴮ老古板’形象。
第81章
晋县在姜城的边缘,离着姜城的中心皇城,实则有一段距离。
而礼部在皇城千步廊的东侧,从晋县过去,又碰上大雪,沈冰灵到礼部时,着实花费了一些时间。
马车停在礼部门口,高门大匾,气势宏伟。
沈冰灵原先觉得,晋县不愧是在姜城的地界上,县衙比起她以前在中州和岭南时,条件要好上太多。
但如今到了礼部,倒是显得晋县那县衙不够看了。
叫了门口的守卫去通传,还不等回信,沈冰灵便匆匆跟了进去。
沈冰灵等在议事厅中,自个儿寻了位置坐下等辜永德出来。
这是辜永德与沈冰灵的第一次见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官,简直是不知礼数,不等他通传,就这么大大剌剌地跟在后头直接进来了。
如今的后生便是如此目无礼法,行为乖张?
他十分不满,晾了她许久才从里头出来。
“辜尚书,下官晋县县令沈冰灵。”沈冰灵见人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半压着背等着他发话。
辜永德绕着桌案走了一圈,余光瞟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沈大人风雪而顾,所为何事啊?”
这般说着,也不叫沈冰灵起来,也没吩咐人看座,丝毫未将人放在眼里。
不过像辜永德这般眼高于顶的人,能被他放在眼里的,这姜国上下,倒是都数不出几个人来。
沈冰灵慢慢起身,“有位今春参考的考生,向衙门状告有人偷换了他的试卷,下官前来,想要查卷。”
辜永德这才转过头来看她,他如今六十多的年纪,那一套官服穿在略有些干瘪的身子上,衬的一双大袖空荡荡的。
但他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几十年宦海沉浮中沉淀下来的威严气度让人心头一震,“那人可有凭据?这案汝可已受理?汝可向上申请了查卷的文书调令?汝这般空着手来,大言不惭说要翻卷,当我们礼部是开菜场的?”
景玉山自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辜永德自然也知道。但礼部是他的地盘,他绝不相信景玉山对贡院,对礼部的指摘,哪怕景玉山豁出了一条命。
“科考一事,本就是为选拔优秀人才而设,若公平公正都不能保证,岂不是失了初心和本意。下官认为,以后贡院收上来改评过的试卷,都当置于众,大方供人查阅才是。”
沈冰灵端着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模样,好似丝毫察觉不到辜永德话中的怒气。
也不知这样缺心眼儿一般的天真憨直是如何让她在这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中活至今日的。
辜永德那空荡荡的大袖从背后扫到了前边,布料与空气刮擦,在安静的室内发出了一道凌厉的风声。
“好大的口气,汝这话不该来礼部说,该去和陛下说。考卷一事涉及私密,考官评阅后存档封留,百年来便是如此,汝拿着一份不知真假的诉状,便妄图指摘礼部的考卷查阅?”
“政有弊,则该广听纳言,若是一味抱残守旧,如何能利民,又如何能长久?”
“沈大人。”辜永德伸出一只手来,横亘在两人中间,不想再听她继续,“明日上朝,吾必要将汝今日这一番言论带到,好让陛下知道,我姜城之中,出了汝这样一位不拘小节,书生意气的人才!”
‘不拘小节’,‘书生意气’在今日这场景中,听起来并不像是好词。
沈冰灵还十分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好似十分受用。这一下更是看的辜永德火冒三丈,直到她踏着雪离开了礼部,他才忙不迭地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空折子来,吩咐人研磨,眉头紧锁,笔下不停。
辜永德这折子第二日便被送到了皇帝手里。
“这辜老又给朕上折子了。”
御书房中,帝王靠在椅背上,容色疲倦。
桌案上,其他的折子都已批阅完了,只剩下辜永德的那一本还置于桌案正中。
穿着紫色宫装的宫人俯身理着旁边的折子,一份份合上码好放在一边,“辜尚书这样该颐享天年的年纪,还时常忧心国事,实是难得。”
折子翻开,又是冗长的一篇,皇帝凝着眉细细地看了起来。
“赵公公,今春竟有考生状告贡院偷换他的试卷,为何这事从未听人提过啊。”
“陛下有所不知,这考生状告换他试卷的是当今的翰林院修撰,且无甚凭据,故而底下无人愿意受理。”
“那考生如今如何了?”
“前日吊死在了家中,死前留下一封血书诉状,状子递到了晋县县令沈冰灵的手中。沈大人昨日赶去礼部要求翻卷,许是言行不当,惹恼了辜尚书,便给陛下递了折子。”
紫衣宫人三言两语的,便将事情解释地清楚明白。
辜永德满篇的折子无一不在痛陈沈冰灵的不知礼法,进退无度,冒失莽撞,难当大任。但皇帝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些关键,比如‘状告’,比如‘偷换试卷’,这今春就发生了的事情,到了入冬,才以这样的方式传到他手里。
姜城之中,沉疴旧瘴,积弊多年,利益固化,藩篱横亘,是时候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来搅一搅这一滩浑水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好似扫去了先前的疲倦。
听辜永德的意思,这个沈冰灵倒是个心怀正义,大胆直言的年轻人。
皇帝合上折子,眼睛看向窗外的大雪,一只手盖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摩挲着桌案的边缘。
“沈冰灵这名字有些耳熟。”
“晋县县令一职空悬之时,陈御史向陛下举荐了沈大人。”
赵世光在走到皇帝身后,替他捏着肩背,轻声提醒道。
“哦,是她呀,就是那个从岭南回来,办了中州贪墨案,岭南女尸案的沈冰灵。”他突然想起来了。
“如今朝中积弊,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这一次的案子,必须严查,不然怕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不管涉案的是翰林院,还是荣家,朕要一个真相。”
皇帝一只手拍在桌案上,一双眼中有暗流涌动。
赵世光手下不停,偷偷打量着皇帝的神情。
这姜城,只怕是要变天了。
皇帝的旨意传下来,命沈冰灵彻查景玉山一案。
不过半日,新上任的晋县县令沈冰灵的名号便在姜城中被传开了。
而意识到自己被沈冰灵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县官拿来算计之后,辜永德内心对于她的怒气更甚了。
“吾上折子是斥这姓沈的不知礼法,皇上怎还让她这般不知轻重的人去查案子?”
辜永德几掌拍在桌面上,桌子上的茶杯被他震的撒了一桌水,旁边的侍从不敢说话,房中规矩站着的丁文昌也不敢说话。
“汝老实告之,景玉山之案,究竟是真是假?”
丁文昌在礼部一直负责贡院这边的事宜,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又是辜永德一手带出来的,辜永德倒是对他十分放心。
只见他仍旧低眉顺眼地,安静回话道:“学生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一句话说得坦荡正派,叫人不敢有什么怀疑,也就忽略了他说话时,藏在袖间,捏得发红的指关节。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便让那个沈冰灵来查。”得了丁文昌的这一句保证,辜永德更是有了十足的底气。这会倒是巴不得沈冰灵快些去查案,到时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看她如何收场!
与礼部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县衙这边,沈冰灵倒是颇为自得,理了理今日的案卷,便坐在一旁看起杂书来。
杨砚这时才知道,她昨日说的‘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一步走得凶险。你如今刚来晋县,脚跟都没站稳。此次惹了礼部,又对上荣家和翰林院,后头的路,怕是不好走。”
他这么说,心里对沈冰灵倒是却有改观,毕竟像沈冰灵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满姜城算是独一份。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中州和岭南那么难,她都过来了,如今脚踩在平地上,一身正气,又何惧魑魅魍魉,暗箭冷光。
“只是杨县丞,我如此行事惯了,倒是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受罪。”她抬起头来,是实实在在的歉意。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杨砚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最后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沈冰灵,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两岁,但这一身孤勇热血,却令他汗颜。
他终是压了压心中的莫名惭愧的情绪,“大人见外了。”
“大人接下来预备如何做?”
“去贡院,上次去礼部,辜永德斥我未受理案件,未取得调令,如今我都有了,自然要光明正大地去查卷。”
“那我与大人同去。”他说着就要去取外衣,准备出门。
沈冰灵一把将人拉住,“这种得罪人的事,我出面就好。再说ᴶˢᴳᴮᴮ了,今日这一趟,十有八九不会让我如愿,大概是要空手而归的。县丞不如就留在衙内,将今日的案件处理了。”
沈冰灵的手抓在杨砚的手腕上,隔着冬日的衣料,那触感不甚明晰,他却意外地想去捕捉,那股浅浅淡淡的力道落在手上的感觉。
沈冰灵将手收回,唤了修竹便又出了门。
鬼使神差地,他一路跟到了衙外,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才终于有些讶异的情绪袭来,最后只得又按沈冰灵说的,回了屋去翻看今日的案件。
第82章
一路风雪颠簸,好不容易到了贡院。
果然不出所料,沈冰灵手续齐全地来了,但仍是被里头的人晾在一边。
出了景玉山这样的事,贡院只怕自顾不暇,不仅要预备着沈冰灵这样来查景玉山的卷子,整个贡院今年开春的卷纸材料都得先自查整理一番。
沈冰灵从午后等到傍晚,桌上的茶续了一盏又一盏。
这才等到人来,先头让她坐着等一会,说是他们忙完就带她去找卷子。
等她坐了这许久,才又说是丁文昌不在,暂时翻不了卷子。且这两日贡院在自查整理,里头混乱的很,让她改日再来。
其实这些人压根就没准备让她看景玉山的卷子。
沈冰灵自然清楚,她也知道,此行不会顺利。
若是真这么容易让她去查了卷子,那岂不是今日便能破案?
那便磨着,耗着,左右她有大把的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只是他们今日以丁文昌来搪塞她,明日便也能随便拽个什么理由,比如卷子丢了,或是混在历年的考卷中,翻找不出来了。抑或是趁着这个时间,弄一份假的来糊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