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早就发现有人在偷看自己,脑子里闪过些什么,没能抓住,只觉这张脸有种隐隐的熟悉,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抬起头来。”清朗的嗓音,一如从前。
卫莺心底的雀跃几乎要呼之欲出。她抬头,眸子里含着晶亮的笑意,如三月春水生出涟漪,元昊禁不住微微失神。
“元昊哥哥。”卫莺甜甜叫道。软软糯糯,挠人心肝。
如此胆大的称呼,让一众贵女纷纷侧目,其中不乏锋利的眼刀,妒意似要洞穿卫莺的身体。她这是想明着勾/引太子么?然太子不好女色,定不会被她的狐媚所惑。
卫莺不知,在旁人眼里,她此举已如此不堪。她只是单纯想要被他看到。
卫柔心里焦急,说好的未时三刻,怎么摄政王爷还没出现,他难道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在意么?
元昊哥哥。
这世上,会喊他元昊哥哥的人,只有一个。
那日因逮猫儿冲撞了母后的女孩,不懂什么规矩,却也没有宫里人少年老成的沉沉暮气,一颦一笑,皆是天真无邪。没想到,再见到她,竟是在自己的选妃宴上。
他今日来,只是为完成母后心愿。别的皇子,比他小的都已有妻室,有的还纳了侧妃,诞下皇孙。皇后怎会不心急?可元昊对男女之事,实在不甚感兴趣,本想随意选个女子应付。见到卫莺,又不想应付了,他一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玉如意正待放到卫莺手上,一道清晰而又刺耳的嗤笑声传来。
元昊看向来人,眉头皱起。
前阵子在傅允手上,折损十数个精锐死士,元昊就够憋闷了,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他这时来东宫做甚?莫不是连自己选谁都要经他过问?他傅允凭什么?袖口底下的手微微攥起,元昊决心暂时不动声色,且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卫莺则是呼吸微窒,有些忐忑。此时此刻,她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傅允。
鸡鸣寺那晚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卫莺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至少会稍稍顾及自己颜面。想来他不是那般卑劣之人。
傅允不疾不徐走过去在主位坐下,着黑墨色流云纹锦服,袖口处用玄色丝线滚边,漫不经心地拨弄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未发一语,就已是贵气逼人,吸引了在场贵女们的注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元昊有意于卫莺,可傅允却偏偏不顺他的意。
像是没看到卫莺哀求的神色,他一字一顿开口道,“太子殿下,平阳侯小女乃庸脂俗粉,实在配不上殿下风姿。且孤还听闻,此女一月前曾被山匪掳去,是否是完璧之身,也未可知。相比之下,姐姐卫柔,孤看着倒是顺眼得多。殿下可要考虑清楚阿。”说完,他薄唇勾起,对着元昊轻笑了下,像是有意无意的嘲讽。
傅允说这番话时,眸光在卫莺身上逡巡,凤眸里尽是沉沉墨色。元昊死死盯着他,两人之间,一时势同水火。
他没有一个字是在逼迫,却轻易斩断了元昊想娶卫莺的心思。
不得不承人,傅允真是好心思,总能抓住旁人软肋,且一击即中。
元昊如今只是太子,在没继承大统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若是娶了个不洁的女子做太子妃,定会招致大臣非议,甚至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就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即使这女子是他活了漫漫十九年,唯一心动的一个。
几乎在一瞬间,他已经思虑清楚,决定放弃卫莺。与此同时,玉如意轻飘飘落在卫莺旁边的卫柔手里。
“呵呵呵,”元昊大笑着,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甚至连卫柔的模样都没看清,笑声在宫墙里回荡,多少有那么一点惨然。
多年后,若他真的坐上了皇位,是否会嘲笑今日谨小慎微的那个自己?
玉如意很暖和,还残留着元昊掌心的温度,卫柔不动声色地捏紧它,像捏着一个期盼已久的礼物。她深呼一口气,尽力不表露出心底喜悦至极的情绪,怕卫莺会察觉到什么异常。
对元昊来说,只要玉如意不是给卫莺,给卫柔还是旁的人没有丝毫分别,可往后的时日还长着呢,她只要一心一意服侍他,就不信他有朝一日不会动心。男子之爱,是最容易变的。
卫莺手心空落落的,讪讪地收回手,有些怔忡,脑子里是嗡嗡的声响。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明白现在不是在做梦。如果这是梦,那一定是她做过的最可怖的噩梦。
而现实,却比噩梦更残忍可悲。
“庸脂俗粉。”
“是否是完璧之身,也未可知。”
言语不比刀剑,杀不了人,但能诛心。
这些话寒凉刺骨,就像是淬了毒汁的刀尖,一点点捣碎她年少时的旖旎幻梦。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只能眼睁睁看着元昊哥哥迎娶别的女子为妻。
贵女们一开始视卫莺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现在反而可怜起她来,这宫里的流言最是可怕,假的能变成真的,真的更是大肆添油加醋。
卫莺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将来估计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一开始就在泥坑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摔的半死,也深可见骨。
屈辱的泪水蓄满眼眶,卫莺紧咬唇瓣,浑身颤抖,强忍着不哭出来。眼圈微微泛红,恨极了那坐在上位之人。
他离开金陵那日,告诫自己一切小心,亏她还对他有所改观。却不想,亲手把她立于众矢之的的人,也是他。
卫莺只觉自己可笑。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宝贝们,记得吃粽子嗷~~~
第18章 厌恶
选妃宴尘埃落定,贵女们陆续离去,琉璃瓦上日光刺眼,晃得人眼睛疼。
卫柔嫌日头毒辣,想拉着卫莺离开,再细细劝说,可她像是被定身了似的,怎么都拉不动,也不说话。整个人一动不动,如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
“三妹,你听我说,我也不知摄政王爷为何要说那些话。唉,其实我是真的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宫里女子,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过日子。说不准,你还因祸得福了呢……”
卫柔皱着眉絮絮叨叨说着,柳叶眼里倏地闪过一抹冷意。她这样说,却不是这般想的。凭她的手段,还怕那些个拙劣伎俩不成?卫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察觉。再者,因祸得福?是啊,卫柔定会修书一封,让孙氏给卫莺指一个“好人家”的。
“二姐,你不必解释了。我不怪你。”嗓音里,隐有哀戚之意。
卫莺嘴上说着不怪卫柔,双眸却看向别处,目光失焦,像在自言自语。她脸颊涂抹了胭脂,看上去却丝毫没有血色。
傅允看的喉头发紧,迈步过来,眼神示意卫柔离开。
她为了旁的男子,打扮的这般娇美,令傅允吃味不已。在金陵时,从未见她如此精心打扮过。
下意识抬手,想拭去她眼角清泪,被卫莺先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笑容僵住,迟疑一下,又放了下来。
“王爷请自重。”
卫莺语气极冷,和半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揪着他的衣领狠狠骂他,卫莺很快压下心头冲动,想想也没这个必要。
问他又能怎样,一切已成定局。元昊哥哥马上就会娶自己的姐姐,而她永远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也入不了他的眼。骂他更不可行,他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父亲又在朝为官,他想挑出错处来为难父亲,不要太容易。
“你就这般厌恶我?”喉头紧涩,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滞涩。
她像躲避苍蝇一样,对他避之不及,这不是傅允想要的。伤她,亦非他本意。
他只是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鸦青色睫羽下,是压抑着的酸疼。
卫莺听了这话,只想笑。
她仰头正视傅允,眸中恨意几乎凝为实质,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呵呵,是啊。王爷现在才知道?”
傅允看着她,目带痛意,嘴唇张合了下,却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卫莺狠狠剜他一眼,转身走了。再跟他单独呆在一起,连空气都会变得令人作呕。
长长的甬道上,宫人们提着食盒匆忙地来来去去,一如六年前。然而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
还记得第一次来上京,她眼里满是憧憬和好奇。此地乃帝王所居,入目皆是王者之气。连皇城脚下的一株枯草,都让她感觉可爱。
没想第二次来,心里就陡然生出苍凉之感来,明明是晴空万里,却看什么都觉晦暗。
她从小没了娘亲,卫渊忙于政事,也甚少关心过她,侯府里的人明里暗里欺凌她,她只能默默忍受。对她来说,元昊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温柔和暖。回到金陵后,她便立下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愿望。琴棋书画,她不感兴趣,却还是样样精通,就怕旁人说她配不上。可谁知,这些年的辛苦筹谋,最后竟沦为一场荒唐笑话。
眼泪早已不争气流了满脸。
卫莺任它肆意流淌,反正这宫里也无人识她。这泪像是决堤了一般,怎么流都流不干。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水几近干涸,眼睛疼的厉害。呼吸一时有些不畅,头晕目眩,堪堪扶着墙蹲下来,抱着双臂大口大口喘气。
“王爷,卫三小姐她哭的很伤心呐,要过去看看嘛?”宋轩只当卫莺是因为没有选上太子妃难过,却不知自家王爷当众说了怎样过分的话。
傅允拂了拂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她那般厌恶他,这样贸然过去,反而会弄巧成拙。
不一会,宋轩惊呼:“王爷,卫三小姐像是晕过去了!”
第19章 餍足(捉虫)
傅允神色微动,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抱起卫莺。
她身子虚软,不盈一握,在他怀里蜷成小小一团。两眼因为哭的太狠的缘故,肿成了两只胡桃。
手轻轻抚过她眼眸和柔软的睫毛,她此刻睡的安闲,不再是先前凶巴巴的模样。如果可以,傅允恨不能就这样一直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元昊其人,优柔懦弱,哪里有一丁点配得上她?他今日一言一行,皆不出自己所料。若他执意娶卫莺,傅允或许还能高看他两眼。但,谅他也不敢。傅允轻嗤一声。
*
“怎么了这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殿中憋闷,用上冰块还不消暑,纪晓芙信步来了湖心亭。这里凉风习习,倒是个盛夏乘凉的好地儿。其实不问,她也大致能猜到儿子为何不快,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为自己逼他娶妻的事。可皇家最重的就是绵延子嗣,仪嫔,令妃的儿子已经为陛下开枝散叶,她身为中宫皇后,理因表率六宫,怎么甘心屈居人后?等太子妃诞下太孙,儿子的太子之位会更加稳固。
元昊神色挹挹,坐下来将选妃宴上傅允的所作所为与母后细说一遍。
纪晓芙听完拧眉冷笑,她年纪三十有六,保养得当,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淡淡细纹。
“这个傅允,也忒没把我们母子俩放在眼里!你日后继承大统,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这天子女子,只要你想,哪一个不能是你的?不过是你现在根基未稳,他借此威胁你罢了。只是这女子,应当是傅允在意之人,不然他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让你断了念头。”
“母亲的意思是……傅允喜欢那女子?”
联想到傅允看卫莺的眼神,似乎有种刻意压抑着的东西。元昊惊觉,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极可能如此。”纪晓芙思虑了下,又笑起来,“本宫倒是好奇,能让傅允和你都中意的女子,是何等神仙般的人物?”想当年,她也是上京男子们梦寐以求的佳人,一朝嫁入帝王家,才叫那些个男子断了肖想。
“……其实这女子,母亲你见过的。”
听元昊说起六年前的往事,纪晓芙脑海里才浮现一些模糊的印象来。那女孩出落得玲珑剔透,当日因逮猫儿冲撞了自己,还是昊儿求的情。原在那时,缘分的因就种下了。世事还真是有趣。
*
“王爷,卫三小姐是伤心过度,血气逆行所致晕厥,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好说。微臣给她开了几味药,须得在亥时服下。王爷要切记,卫三小姐醒过来后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可能会落下病根。”
傅允请来了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李修竹来为卫莺诊脉,务必确保卫莺平安无虞。
到了亥时,傅允亲自端药过来喂她,抬起她的头,用勺子撬开她的唇瓣。甫一灌进去,汤液就流了出来,根本就没有咽下去。连试了几下,都是如此。
傅允只得把汤药含在嘴里,俯身贴近她唇瓣,她厌恶自己触碰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犹豫一瞬,还是覆了上去,用舌/头撬开贝齿,一点点把汤液渡进去,药虽是苦的,傅允却莫名觉得香甜。喂完一碗后,颇有些餍足。
这算得上是他第一次吻她,像是偷来的快乐。
第20章 金锁
卫莺睁眼的时候,已是第四日清晨。
头疼的厉害,揉揉眉心,意识才清明些。只记得自己先前在哭,哭着哭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这房间的陈设、布置,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隐隐有一股子清淡的沉香味,倒像是傅允身上的味道,卫莺突然感觉闷得发慌。
推开门,有人守在外面,竟是宋轩。
淡淡一瞥外面,雕梁画栋,草木青翠,台阶由玉石所砌,在阳光下泛着光。池塘水面波光粼粼,里面养着许多锦鲤,自在的游来游去,品种极为名贵。
单单一个配套小院就如此宽敞明亮,在上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儿,委实奢靡。纵然心里不愿承认,但卫莺还是明白过来,她这是到了谁的地盘。
“卫三小姐,你那日晕过去了。王爷便把你带回府里照顾。”
宋轩见卫莺没有主动问,开口解释。她看上去仍没什么生气,只是没一直哭了。其实他是有些为自家王爷抱不平的,明明王爷也不差,怎么卫三小姐就非嫁太子不可呢?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怕会刺激到她。
“哦。那我现在醒了,可以走了么?”卫莺听了,面上表情未变,并未什么喜怒。
她身上衣裳已经换了,先前的青绿色长裙换成素白色罗衣,青丝如瀑一般垂下,极致的黑与白交织,没有旁的艳色点缀,更显娇弱可怜。圆圆的杏眸,失去往日神采,显得有几分黯淡。
宋轩不知该怎么说,王爷上朝去了,临走前交代他看好卫三小姐,她若是就这样离开,王爷定会担心。可她醒了要走,他又没理由拦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要不,等王爷回来再说?”宋轩小心翼翼地问。
见宋轩面有难色,卫莺也知他为难,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太阳西沉,西边天空霞光万丈,天色暗了下来。外间细细碎碎的人声传来,来人不是傅允,却是卫柔。
她妆感浓艳,面含春风,着杏色丝绸比甲,脖子上挂着一只雕饰繁镂的金锁,鬓发上插着几支带流苏的珠钗,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看到卫莺,眸色快速转为情真意切的担忧,匆匆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上看下看,确认她没有哪里不好,才开口道,“三妹,我可是担心死你了!你可还好?我这几日,没有一日不想到你。可又不敢来找你,怕你一见了我,会更难受。”
像是顾及卫莺情绪,她轻叹了口气,才又正色道,“可我还是得来,毕竟我们是这么多年情比金坚的姐妹。三妹,再过半月,便是我的大婚之日,你一定会来祝福我的吧?你瞧,这是皇后娘娘赐我的金锁,好看吧?唉,只是不知,那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品性,我嫁过去之后,会不会真心待我。”她眉间似含着轻愁,仿佛真的在忧虑将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