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了吗?但为什么衣服没有换,连杯子里的茶水都没喝完就急着走了?
明朝走回院子里,一时有些茫然,她无意识地环顾四周,才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对他了解得太少了。
就像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能找到他。
明朝呆呆望着大门,不知道自己是该先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突然一声有些尖锐的鸟鸣。
明朝回过神,看见一只熟悉的小灰鸟从远处飞来,它的速度极快,几乎是扑到她身上,踩在她肩头好似急切的鸣叫。
它的鸣叫声太急促了,以至于明朝没注意到它血黑色的鸟瞳中毫无波动的冷漠与嘲笑。
明朝只被它慌张的模样吓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想到来时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明朝顿时急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灰鸟尖鸣一声,飞到半空中,在她头顶盘旋,徘徊半响,不甘不愿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现在已经是申时,再过不久就该黄昏,是一日中兽潮声势最浩大的时候,甚至会有杀不完的妖兽突破城墙在城中肆虐,所以城中百姓这个时候开始会被聚集在有防护罩的避难所中严令禁止外出的。
明朝望着灰鸟飞走的身影,一咬牙,飞身追了上去。
她离开褚氏主宅,沿着空荡的大道一路往前,路两边都是坍塌的废墟和残败的屋宅建筑,路上没有一个人,昏黄的天色渐渐笼罩住天幕,昏暗的天边隐约响起各种妖兽怪异可怖的狞嚎尖啸。
明朝充耳不闻,目光紧紧追着前方灰鸟身影,她扯出御速符贴在自己身上,像一头年轻而轻盈的灵鹿,跨过所有的阻碍毅然向着一个方向。
绕过不知多少条长街,穿过狭窄幽邃的小道,灰鸟终于在小道尽头停下,那是一座坍了半边的三层酒楼,叠错的墙垣升出滚滚烟尘,歪斜的牌匾被血浸得发黑,灰鸟发出一声尖鸣,展翅扑进窗棱里。
明朝毫不犹豫拔.出太平剑,像一轮矫亮的月锋破窗而入——
·
“咳,咳。”
褚无咎俯身撑在地上,在咳血。
血水从嘴角落下来,从下巴漫开一道鲜红的痕迹,乍看像被刀片割开皮肤,显出一种恐怖而糜艳的色彩。
他垂着眼,每咳一声,血水就会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在地面漫开粘稠的一小滩血。
他看着无比狼狈,又虚弱,像一头山丛间濒死的狐,肮脏而奄奄一息。
“所有人都说你冷淡,寡言,安于己身,不争不抢。”
阴骘的男声在旁边响起,一只华底皂靴踩住他撑地的右手,狠狠地碾下去。
让人头皮发凉的骨裂声响起。
“连父亲也这么觉得,说你内敛、安分,未来可为我所用,做褚氏栋梁。”褚承乾冷笑,低头看着连一声闷哼也不发出、形如死人的褚无咎:“但我觉得,你这个人,心如蛇蝎,暗藏不臣。”
“听说你跟在你那卑贱的小娘腿边长大,直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怪不得学了一身狐媚做派。”褚承乾沉笑:“跟在沧川剑尊那小女弟子屁股后头转,怎么,你以为你搭上了昆仑,就能改天换地?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你在褚氏,一个庶子,又能做出什么大事业——”
“除非…”褚承乾声音骤然阴戾:“你敢觊觎少主之位!”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凝。
“呵…”
褚承乾听见少年至今发出的第一道声音。
那是一道很轻的笑。
褚承乾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他怒喝:“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没有愚蠢到底。”
少年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年轻面庞,褪去了清冷淡漠的气质,会惊讶意识到他容貌的轮廓竟是极美的,是一种可以被称作是靡艳妩媚的奇异美丽。
他对着褚承乾笑一笑,轻和地说:“但,你还是不够聪明。”
褚承乾眼看着他突然对自己一笑,咬碎牙齿,血水再次从将将要结痂的唇角涌出,但这一次,赤红的血水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接着从他袖口滑落出一个玉瓶,咕噜噜滚到褚承乾脚下。
“你自己服毒?”
褚承乾感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怪异,他惊疑不定说:“你想让父亲怀疑你的死?”
“可笑,父亲只以家族为重,你活着还有几分助益,等你死了,便是知道我下的手,也只会当做不知。”
褚承乾思索着,猛地冷笑大怒:“哈,你是想让那昆仑女弟子为你报仇?”
“那你可打错了算盘!”褚承乾倨傲扬起下巴,以漫不经心的阴毒口吻:“等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身扔进兽潮里,连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谁也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就算那沧川剑尊女弟子有所怀疑,她找不到你,找个十日八日,也就放弃了。”
他自顾自洋洋得意地说着,褚无咎却已经不再说话,他伏在地上,像是痛苦极了地渐渐佝偻身体,妖紫色的花纹从嘴角覆盖住脸庞到爬满脖颈,像逐渐变成一头怪物。
褚承乾愈发觉得古怪至极,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安,犹豫一下,他捡起那玉瓶,打开瓶塞,里面是一颗暗紫色的药丸。
“这是什么?”褚承乾生出疑惑:“这是什么毒……”
“砰!”
巨大的破窗声伴随着如利箭飞溅的无数木屑飞石,屋中所有人一惊,褚承乾下意识转身,只看见一道浅青褐色的剑光,像春土大地的第一缕新芽,蕴含着中正而蓬勃的肃杀之气。
“谁敢动他?”
明朝一眼就看见屋里的场景。
满地的血,无数执着利器的亲卫,少年孤独伏爬在地上,濒死般的佝偻着。
她倏然红了眼,剑尖直指着褚承乾的脖子,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意:“我看谁敢动他!!”
不远处,伏在地上双眼虚弱阖着吐息的少年,唇角终于缓缓勾起。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往后翻
第32章
喷溅的鲜血在半空划过巨大的半弧。
庞大的妖兽倏然重重倒下,霍肃倒握住磐石刀柄,大步迈上城墙:“如何?”
他手搭住破碎的墙垣放眼望去,城外曾经千里绿地已经彻底沦为尸山血海,妖兽汇聚成浪潮滚滚涌来,它们肆意踏碎同类的尸骨,溅起高扬的烟尘与血浪,随着守将一声厉喝,万千飞矢挟流光从城墙穿云而去,无数妖兽哀嚎着倒下,但还有更多妖兽冲过干涸的护城河,用粗壮的身体狠狠撞向庞大沉朽的城墙
“轰——”
霍肃看着墙垣随着一次次兽潮冲撞落下簌簌灰尘,紧皱起眉。
“不容乐观。”褚氏的执军统领再也挂不住曾经那副尽在掌握的模样:“姑臧城坚,是当年老祖宗融以天外星陨相铸,是我褚氏筑城之基,按理绝不会被摧毁,但这兽潮已经持续了月余,整个雍州的妖兽都发了疯往这里涌,杀也杀不尽,死不肯退,护城灵河已经干涸,护城罩的阵石也碎了十数块,城中各家宾客已经纷纷请辞,我们……”
执军统领脸色难看至极,他踌躇半响,还是忍不住恳求霍肃:“霍公子,非我褚氏推卸职责,只是此次兽潮实在怪异,我褚氏已经倾尽全力,不知昆仑可有回信,苍掌座可愿出山,救我褚氏全族?”说着深深作揖。
霍肃年轻正直,纵使之前不大喜褚氏倨傲奢靡做派,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由面露动容,他扶起统领,沉声说:“统领言重了,扶济苍生是我昆仑之责,师门已经来信,必定襄助姑臧除此危难。”
统领大喜,连声问:“可是苍掌门亲自出山?”
霍肃摇头:“昆仑祖令,掌门非乾坤大事不得离山。”
统领神色一黯,迟疑说:“那来的是哪位——”
霍肃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蔚韵婷忽然偏过头,略是惊诧地望向城外。
“师兄,褚统领。”欣喜的女声止住霍肃将要出口的答案,蔚韵婷伸出手,指向天边的方向:“快看。”
霍肃和褚统领猛地转头。
他们的动作毫不突兀,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转过头去,怔怔望向那个方向。
他们看见大片青褐的霞光,笼罩住天幕。
世人常以黑白为至纯至极之色,黑玄秘深邃,白纯锋至洁,又有金玉之色华贵,靛水之蓝柔和,大红艳丽如火……
这位褚统领自诩见识广博,也见过天下英豪,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颜色。
像混沌初开的第一片大地,青绿的生命在深褐色的土地铺蔓生长,从地而天、从天而地,中正,温允,厚重,有着岁月沉淀的平和与力量。
妖兽如秋日倒伏的麦田折腰,黑泱泱兽潮像凝固的海面,无数猖狂的兽吼化作颤抖的呜咽,那些庞大如山的怪物匍匐在地上,血红残暴的兽瞳恢复清明,恐惧而卑弱地瑟瑟望着那身影。
城墙鸦雀无声,所有人也呆呆望着,随着青褐霞光徐徐铺过,从天边的尽头,隐约浮现出一道清癯颀长的身影。
落日的金晖披在他身后,铺在他脚下,消融开尸骸,血水在染脏垂落的衣摆前化作飞灰,他步履疏和,慢慢走来,一个人走来向城门。
蔚韵婷无声轻叹一声。
“这…”褚统领第一次哑口无言,小心翼翼:“这是——”
霍肃眼瞳浮现出切实的惊喜,他紧绷的肩膀一瞬间放松下来,这一刻,终于像个轻快的年轻人。
“快开城门!”霍肃转头向城门处大喊,又畅声向四方:“昆仑弟子何在,皆来迎大师伯!”
——
兽潮仓惶退去,留下满地尸骸,和一座废墟破败的姑臧城。
褚氏族人腾出手来,终于能重新整治城池,各家宾客也不再急着抽身走人了,都乌泱泱留在城中,纷纷殷勤递上拜帖,献上能送出的最尊贵的礼物,只求能见沧川剑尊一面。
仙山正三门冠绝乾坤界,昆仑贵为正三门之首,而沧川剑尊,更是悬在昆仑之上的那柄至尊的剑。
谁能不想求见一面?谁甘心放弃这个机会?沧川剑尊已经千年没涉足过俗世事,错过这一次,也许他们许多人这一生寿元了尽也别想再能得窥其真容。
霍肃与蔚韵婷守在门外。
衡玄衍入城后,婉拒了褚族长进主宅的邀请,只在城中寻了家略齐整的客栈暂住,霍肃蔚韵婷等一众昆仑弟子自然也跟过来。
两人执着弟子礼静静等在门外,等送褚氏族长与几位年长的贵客离开,才回来叩门。
“进来吧。”
温和的声音像某种根系沉泰的植木,两人推门进去,看见大师伯坐在窗边的深花梨交椅。
衡玄衍看着是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他体态修长,气质温厚,穿一身深青色交白领素衣,脚下是一双凡间平民惯穿的布鞋,腰束素带,乌黑的头发别着支木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
蔚韵婷忽然想起曾听师尊提起过,大师伯在入道仙门之前,曾是凡人界某个大帝国的皇族,以王侯之位替子侄摄政,权倾一方,天潢贵胄,后来主动隐退南山、退政还朝,在四方游历时机缘巧合入了道,才上了昆仑。
沧川剑尊修至尊剑太阿道,却性情平定朴素,不恋权柄、不爱名望,隐居沧川峰,如垂钓闲人,永远保持着让所有人都安心的柔和与素淡。
蔚韵婷偶尔甚至会觉得,这位大师伯,仿佛一位真正的仙人。
蔚韵婷垂下眼帘,压下眼底些微的紧张,因为她特殊的身世,她总是不大敢直视这位大师伯。
霍肃也有些紧张,他毕竟年轻,面对着敬重的长者,忍不住比平日更紧绷,他下意识绷起脸做出更郑重的姿态,拱手深深鞠躬:“大师伯。”
衡玄衍看见他们俩,面庞露出笑意,摆摆手示意不要多礼,笑道:“刚听褚族长还夸你们,说你们年纪小小,本领高强,又忠肝义胆,数遍天下年轻人也再寻不到比你们好的,要送掌门好些大礼,感谢培养出你们两个好孩子。”
霍肃和蔚韵婷都忍不住红了脸,霍肃耳脸发热,硬邦邦说:“褚族长言重了,斩妖除魔,是我们应尽之责,况且,若不是您来,以那兽潮的威势,我们很快也要守不住姑臧了…”
霍肃提到兽潮,衡玄衍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淡了。
霍肃与蔚韵婷对视一眼,霍肃问:“大师伯,这兽潮是不是有古怪?”
衡玄衍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往窗外望了望,斜阳昏黄的光晕映在那清俊深刻的半张脸孔,有那么一瞬间,显出种令人慑服的冷峻。
“总有些人,看不得天下太平。”衡玄衍淡淡说:“若是能杀,真是趁早杀了干净。”
霍肃蔚韵婷微微噤声。
衡玄衍看向他们,神色重新柔和:“这些现在与你们无关,你们还小,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师尊与咱们师门都为你们骄傲,这次也辛苦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好便收拾收拾东西,过些日子就回山门吧。”
霍肃蔚韵婷拱手:“是。”
衡玄衍点点头,笑道:“回去休息吧,顺道把你们明朝师妹叫来。”
俩人表示很理解,师父想徒弟那是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大师伯出了名的疼闺女,他们转身刚走出门,忽然两个小弟子就猛地仓惶扑过来:“大师兄!”
“长辈还在里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蔚韵婷忍不住蹙眉,轻喝:“有什么事,冷静下来说清楚。”
“蔚师姐!”那小弟子却顾不得这些,快哭了似的仓惶大喊:“找不到衡师姐了,整个褚氏主宅、半座城都找遍了,找不到衡师姐!”
霍肃蔚韵婷同时变了脸色。
屋中,正端起茶垂眼想喝一口的长者,突然顿在那里。
——
“是你——”
褚承乾惊疑不定看着突然冲进来的明朝:“你怎么找到这里?”
明朝直接举起剑,剑尖直指褚承乾脖颈。
褚承乾一惊,他没想到明朝敢这么对他。
在包括他的所有人眼中,昆仑诸多数得上名号的弟子中,霍肃蔚韵婷等人性情坚毅决断,当然绝不好招惹,但衡明朝这个默默无闻又年纪资历最浅的小女弟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处事都看起来极柔顺老实,不引人注意,也就总让人不自觉忽略,以至于当褚承乾被剑锋指着的时候,一瞬间完全回不过神。
反应过来,褚承乾勃然大怒:“放肆!你敢?我是褚氏大公子!”
明朝的回答是剑尖在他脖颈划出一道小血口子。
“我是昆仑弟子,拿的是神剑,我师尊是正道至尊。”明朝毫不客气:“你看我敢不敢?”
谁没有爹,比爹,了不起哦!
明朝从不拿师门说话,更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但现在她太生气了,她太生气了。
她看着褚无咎蜷缩倒在那里,地上一滩血,他的伤才好多久,他还那么虚弱,他没招惹任何人,却被人像狗一样拽到这里,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褚承乾还问她敢不敢。
她如果再敢一点,她真的想杀了他!
褚承乾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生生镇住,喉间真实的刺痛带来震惊与茫然,褚承乾看着少女那双如火焰熠熠燃烧的眸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恐惧
——她是沧川剑尊唯一的弟子,如果她真的铁了心无所顾忌想杀他,那说到底,杀,也就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