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佛家道家,都怕被人带上歧途,她们偏偏就中招了,偶尔相劝,她们都是当场翻脸。”
裴行昭边看信边道,“我说了,这是小时候的看法。长大之后,尤其领兵做官之后,发现家里的事很值得琢磨。”
“请太后娘娘赐教。”
“当初哥哥病故,母亲没发疯已经难得。祖母最忌惮的是庶子,嫡枝的长房只剩下那一点骨血,她为人处世只能更偏激,错处更多。再说近几年,三婶性子不讨嫌也不讨喜,三叔身故之后,在府里凑合着能过而已。那么,我不得不想想了:那些变故之后,谁得益?”
“太后娘娘!”裴显要撩袍跪倒。
“免了。”裴行昭拦下他,“跟我以君臣身份相对,我担心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裴显后脖颈开始嗖嗖地冒凉气。
裴行昭语速慢悠悠的:“再说行浩那个孽障。我之所以重罚他,是他早就往死路上奔了。想玷污军中女将的名节,想帮外人设局令我嫁入他看中的门第,更曾想过尚公主,是哪位公主我就不说了,只是人家写信告诉我,早点儿把裴家那畜生处置了,要不就脱离裴家,否则迟早会有满门覆灭那一日。”
“竟有这种事?”裴显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那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孽障,是我的胞弟,也是你的侄子。”
“是是是。有的事,臣有耳闻;有的事,真是到此时才听说。”
裴行昭不置可否,瞧着他的神色,“那孽障进宫来,口口声声要帮我扳倒晋阳。”
“这、这不是疯了么?他哪儿有那个手段?读书都读得乱七八糟,十好几了也不敢下场试试深浅。”裴显频频摇头,“简直荒唐!”
“可他说了两次,第一次说,是怕我追究当年的事,第二次说,是为了求我不要把他弄成残废。这种情形,一般没人敢再骗我,毕竟,是真是假,一时半刻就见分晓。”
裴显陷入了沉思。
裴行昭顾自道:“十二年前的风波,姑且可以说,裴家门里得益的是二房三房,门外有没有人得益?
“用我八字克亲族的由头行事,在祖母和我娘看来,我哥哥病故是合理的,他被胞妹克死了,天不留他,她们也为他处置了胞妹,给了他交代。
“可我不是她们,要追究的是,静一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谁这么了解我祖母的愚昧?
“四年前开始,行浩明明能力不济却有底气图谋不轨,为了走捷径上蹿下跳,那这份儿底气是谁给他的?”
裴显脸色变幻不定。她点出的一些问题,他这些年都没意识到。如果有人用这种手段针对他,那么……
“太后娘娘,臣虽能力不济,但会尽心去查那些蹊跷之事。寻常人做事,即便隔的年月再久,也会留下些痕迹。”
晓得火可能烧到自己身上,着急了。裴行昭一笑置之,“三叔在的时候,与你在裴家算是花开两支,他身故后,支撑裴家门楣的只有你。当家人该尽的责任,你尽到了几分,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追究的事情,查清楚之后,裴家可以清除隐患,得益的是你们,也可以说是你裴显。可是凭什么?裴家给过我什么?”
“裴家……对不起太后娘娘。”除了这句,裴显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裴行昭笑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军后为什么不更名改姓,为什么从没动过与裴家撇清关系的心思?”
裴显答不出,干脆趁机表忠心:“往后,裴家不论如何,都会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裴行昭笑得意味深长,“你为什么不站在我的位置思量?
“如果当初蒙冤入狱的将领是我,我能不能拉裴家满门下水?
“如果我倚重的人不慎惹下大祸,能不能让你们像我当初一样背黑锅?
“家族是什么?荣辱与共、同甘共苦,是最终的退路,或绝路。”
“……”裴显张口结舌半晌,双腿支撑不住身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家从来不曾给予她庇护,从来不是她的退路。那么,她便不介意把他们推上绝路,只看何时把她激怒到那地步。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裴显眼前黑了黑。有时候看热闹也是有罪的,当初整个裴氏家族,漠视行简病重不得医治,漠视她被发卖安危莫测,如今,她将这份漠视偿还给他们。
他闭了闭眼,哑声说:“臣无可辩驳,请太后娘娘从重降罪。”
这会儿,他真觉得死了算了,被这小狼崽子架把刀在头上,不如来个痛快的。
裴行昭笑了,“要做罪人,容易。凌迟还是四肢俱废?横竖哀家仇人多,定有丧心病狂的,拿你撒气很正常。”
她要是想杀他,何必磨烦这么久。
裴显想,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活着吧。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会儿真有心哭一鼻子了。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早说了,今日不要和我用君臣身份相对。”裴行昭微笑道,“起来说话。”
“谢太后娘娘。”裴显早已周身僵硬,起身时颇费了些力气。
“只说你在家中的做为,留着真的多余。可你做官的能力还可以,营造方面确有真才实学,譬如督建的两道堤坝甚是坚固,造福了两地百姓。”
万幸,她是裴行昭,善于公私兼顾地考虑问题,他也就不是彻头彻尾的没法儿要。裴显稍稍透了口气,“太后娘娘谬赞了。”顿了顿,主动说回先前的话题,“刀俎之下的滋味,臣消受不起,求太后娘娘把臣和裴家当手里的一把刀、一个物件儿用着。”
“我只担心不堪用。”
“臣会竭尽全力整顿门风。”
“有这心思很好,姑且当真话听着。”裴行昭转头吩咐阿妩,“听说裴大人喜喝明前龙井,把新得的送他一些。代我送客。”
裴显告退,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接下来的半日,他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一时斟酌日后如何行事,一时陷入透骨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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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裴府。
裴二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笑吟吟地看一双儿女的来信。
她出自金陵商贾之家,娘家最缺的是地位,最不缺的是银钱。四年前,她把一双儿女送到了娘家,托付兄嫂给女儿请位女先生,把儿子送到有名士执教的书院。
两个孩子适应得很好,常有信来。
有丫鬟进门来,行礼后道:“老夫人和大夫人不再闹腾了,却不是认头了,而是吐血致使体虚无力所至。佛堂那边的管事妈妈来请您示下,真的不请大夫么?”
“老夫人和大夫人诚心向佛,她们若有不适,不是撞了妖邪,就是菩萨要她们渡劫,喝圣水即可化解。”二夫人收起信件,神色悠然,“太后娘娘说了,要秉承她们的向佛之心。谁要是有多余的手脚又被我发现,立刻打死。”
“奴婢明白了。”丫鬟匆匆出门去。
二夫人端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行昭是真狠啊。
毁掉你珍爱的瑰宝、毕生的希望,让你受制于最看不起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解恨的惩戒方式?
行浩么,不会死,行昭一定会留着他,放在溺爱骄纵他的祖母、母亲跟前,形同日复一日地往她们心头捅刀子。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这才是老夫人、大夫人真正的报应。
二夫人心里畅快至极。
这也不能怪她。
最早,老夫人嫌弃裴显是庶子,连带着嫌弃她这个媳妇,处处看低她,总拿她的出身说事,屡屡刁难。
她是出身商贾不假,可老夫人和大夫人当初看中的,不就是她过于丰厚的嫁妆、她娘家能带来的财路么?
还没吃饱就骂厨子,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十二年前,行昭被赶出家门的事,二夫人被激出了勇气:她不得不担心,自己和孩子有朝一日也会下场凄惨。
于是,二夫人利用娘家和自己钱多的优势,争取到族里几位老人家的支持,由他们出面说项,帮她拿到主持中馈的权利。
本来么,大夫人孀居,膝下仅剩的行浩离成婚还远,三夫人常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二房管理内外事宜是情理之中。
老夫人与大夫人气得半死,二夫人则真正站稳了脚跟,足以庇护自己的儿女。
听得门外的仆妇给二老爷请安,二夫人眉梢一扬。裴显可有年月没回过内宅了,午间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只是在外书房传下人过去询问。
裴显进门来,神色凝重地落座,遣了跟进来服侍茶点的下人。
二夫人继续喝茶。
裴显沉吟多时,与她开门见山:“我去见过太后娘娘了。你要是不想让两个孩子失去亲爹,就帮衬我一些事。”
二夫人看他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没来由地想笑,“太后娘娘跟你说什么了?”
“事关重大,我与你说了,你不可说给任何人听。”
二夫人立刻不耐烦了,“废话,事关太后娘娘,谁敢外传?”
裴显瞪着她,“你怎么总跟吞了炸药在嘴里似的?”
二夫人瞪回去,“死了再活过来都瞧不上你这急死人不偿命的性子,别又说做官的人都是这做派,太后娘娘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怎的人家说话就那么干脆利落?四年前她回来病倒之后,我没少过去陪她说话。”
她倒是会挑人压他。裴显摆了摆手,“说要紧事。”随后也不挑拣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了,把行昭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
二夫人静静聆听,神情越来越郑重端肃,用了好一阵时间消化。
老夫人说她眼皮子浅,她是不服气的,也不用服气。但眼界这回事,分跟谁比。到此刻,她得承认,很多事情,以前都看得太简单了。
裴显见她凝神思索,便不打扰。
良久,二夫人道:“如果要查那些事,不能去静一师太那里讯问她和行浩,那是太后娘娘揪出来的人,裴家不可坐享其成。”
“没错。”
“那样的话,就得从府里下手了,当年老夫人、大夫人来往的人里有没有不对劲的,如何与静一结识的,都要盘问她们,还有府里的老人儿。行浩这边,通房、下人都拘起来了,跟了他四年往上的有一些,尤其他一个通房,是打小服侍他的。”
裴显没想到,她反应这么迅捷,在盘算的正是他要交代她的事。
“这些都是我该经手的,但你要找两个信得过的管事妈妈,和我一起办这些事。”二夫人看着裴显,“如果我是太后娘娘,这府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嫌疑的,当然,你除外,你最多是冷眼旁观,捡着对自己有利的事推波助澜,要不然,今儿就得给你准备棺材了。”
“……”仔细琢磨,话是没错,但也忒刺耳了些。裴显忽略过去,找她话里的关键,“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你的意思是——”
“佛堂里的两个要彻查,我这些年的行径你要寻专人彻查,相应的,三弟妹那边,我也要不着痕迹地查。不论太后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疑心谁认可谁,你都得给她个清楚明白的交代不是么?最好是做成官府的公文那样呈给她,不待见的人,她不爱说话。”
“没错,没错。”裴显连连颔首。到此刻,明白行昭为什么要抬举眼前这个悍妇了——胆儿肥,遇到大事,倒更镇定更有章法。
“门里的事如此,门外也如此,谁在十二年前得益,谁又在四年前甚至更早接近行浩,你就算累得暴毙,也要查出来再咽气。”
“……嗯。”裴显很不明白,这悍妇怎么跟那个小狼崽子一样?说着说着就把他说死了。
“你等等。”二夫人起身去了里间,片刻后折回来,交给他一块对牌,“等会儿去账房支一万两银子,先用着。时隔多年,查起来太难,你少不得请人吃吃喝喝探听一些消息,更要找查案能力最强的人。
“明儿就去找锦衣卫指挥使许大人,备份厚礼,求他帮忙物色几个好手,借给你一段时间,只说是老夫人、大夫人总惹太后娘娘不痛快,你疑心是有人怂恿。”
裴显略一思忖,便会意、领情,接过对牌,道:“眼下确实是用钱的时候,回头我给你打个欠条。”
“嗯,也不是生人,一分利好了。”
“……行。”
这悍妇!不敢放印子钱,拿他练手过瘾呢吧?
裴显拂袖起身,“事情不少,这就着手吧。”说话间,已大步出门。
二夫人全不当回事,端起茶盏,更加慎重细致地思量起来。
十二年前,谁要害裴家?害死了行简,发卖了行昭,只剩下一个骄里娇气惯会狐假虎威的行浩。
四年前起,谁要算计行昭?行昭得先帝器重之初,先帝赞誉她的话,早已流传至街头巷尾:几百年不遇的沙场奇才,长途奔袭短兵相接的天才,擅攻亦擅守的全才。
绝世之人,忌惮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是,谁又能在皇权庇佑行昭的前提下敢于出阴招算计行昭?——在行昭的地盘儿算计她,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从她的亲朋下手。
敢下手的人,可能有恃无恐,可能铤而走险,涉及的范围还是很大。
可不论是哪种可能,都要彻查到底。个中轻重,她明白,裴显也明白。
如果裴家注定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烂泥,行昭又为什么要留着?——家族灭亡于他人之手,不如自己亲手埋葬。
换了她也会这么做。
存心祸害家族的人,绝不会像老夫人、大夫人那般上蹿下跳许多年,那么……
二夫人猛地想起了一些事,当即摇了摇头,不想接受。
随后,记忆却被唤醒一般,那些曾经不在意的小事,格外清晰地重现于脑海,成了今时的疑点。
最终,她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亲信,“宫里下钥前,务必送到太后娘娘手里。”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打发走亲信,二夫人走出院落,望着三夫人和女儿居住的院落,出了神。
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她真的认清过那个人么?
十三年前的秋日,行昭的父亲裴铮身故,裴家陷入凄风苦雨之中,这过于哀凉的一笔,冲淡了人对别的事情的关注和记忆。
那一年,噩耗传来之前,还出过一件事:三夫人曾卧病。
三夫人性情有些沉闷,很少与人说笑,平日只要不立规矩,就闷在房里做绣活。
二夫人便是有心,也跟她亲近不起来。她生病那次,二夫人一听说就出于礼数去探望,问是什么病痛。
三夫人态度有些冷淡,说是头风发作,身子骨虚,大夫叫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二夫人看她那脸色,不像头风,倒像亏了元气似的,可关系疏离,她也就犯不着多问。
那次,老夫人和大夫人做样子去三房看了看,随后倒是没冷嘲热讽,容着三夫人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
三爷裴洛那时在卫所当差,每隔十来天回家一次,见妻子病了,亲自置办药材补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