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里,她是首富之女,有个很爱自己的丈夫,定居在国外,深居简出,丈夫还给她承包了一整片玫瑰花海。
顺着一排排墓碑望过去,喻婵很难想象,那样熠熠生辉的一个人,最后居然只落得栖居在方寸之地的下场。只余白骨,常伴青山。
生死总是无常,直到现在,喻婵还不能做到,用平常心去对待死亡。
她想,可能还是她的阅历不够,参不透书里的大道理。
爬上最后一层台阶,喻婵终于在角落里的一块墓碑前,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午后的残阳斜照在程堰身边,劈出一块阴影,将他牢牢地圈禁在其中。男生穿着一身黑衣,袖口松松地挽在小臂处,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如果不是这点儿颜色,他几乎要和旁边的阴影融为一体,化作一个孤独的影子。
喻婵的心被猛地揪成一团,像被踩在地上,痛得眼眶发酸。
她终于明白很早的时候,透过窗外的光影,在程堰身上看到的那股寂寥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看电视剧,至亲至爱的人离世之后,电视里的角色总是会伏在他们身上痛哭流涕,在葬礼上流干最后一滴眼泪,然后振作起来,慢慢恢复,把伤痛抛却脑后。
可亲身经历一次,就会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父母离世,更多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痛。
总是会在某个傍晚,放学之后,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甜品店又上了新品,花花绿绿的宣传板挡在面前,不得不从旁边绕开。
这个时候,脑子里习惯性闪过一个想法,以前这家店上新的时候,妈妈总是第一个把它们买回来,一家人围着餐桌上一起分享。
顷刻间,铺天盖地的悲伤会瞬间将人吞噬,之前那些掩藏在平淡下的伤口一齐崩开,痛得人无法呼吸。
从此之后,每次遇到一次与亲人有关的细节,就会因为他们的逝世,再痛一次。
在人生未来的几十年里,会有无数个与之相似的时刻。或许上一秒还在和朋友们笑闹,下一秒心里突然就被某个钉子扎中,哦,那个人已经彻底离开了。
她不会再因为街角的甜品店上新而雀跃,也不会再悄悄地往女儿的口袋里塞薄荷糖。
人死如灯灭,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这些细微的痛,别人不会理解。
就像那天傍晚的路人们,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会对着一家甜品店的宣传板嚎啕大哭。
个中滋味,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喻婵忽然退缩了。
她不确定,现在来打扰程堰究竟是不是对的。
来之前心里好像有用不完的勇气,无论是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她甚至做好了如果王姨不告诉她,她就一家墓园一家墓园地找过去的准备。
可那些勇气,在看到程堰冰冷无神的眼睛之后,骤然被风打散了。
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捡都捡不回来。
她在心里犹豫着,自己或许该趁程堰还没发现这里多了个人,悄悄离开。
但程堰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她对那种悲恸感同身受,明白他现在有多难受。
如果就这么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程堰,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但关心则乱,她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忽然,那个沉默的影子动了。
喻婵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那双桃花眼里不到一丝感情,往日的温柔悉数不见,眼底皆是凌厉的神采,仿佛数九寒冬下的冰窟,冻得人心头萌生出怯意。
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白,显而易见的“旁人勿近”几个大字,就差写在他脸上。
喻婵暗骂自己莽撞,头脑一股脑地发热,丢掉理智,做了这样越界的事。他之所以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就是不想别人打扰他。
在心里小声叹气,好不容易在他那里刷了不少好感,经过今天这件事,可能要一笔清零了。
喻婵不敢看程堰的眼睛,那样的眼神陌生又冷漠,她怕自己看久了,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再次意识到,在程堰这里,她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的事实。
程堰的声音像被砂纸揉过,低沉喑哑,干涩得发苦:“你怎么来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喻婵听在耳朵里,心疼不已,用力地摇头:“学长,我就是很担心你……”
剩下的话憋在心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喻婵踩着脚下的小石子,几乎要把下巴埋进胸口:“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我这就走。”
她转过身,脚下还没动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不是担心我么,看一眼就走?”男生的声音明显比刚刚柔和很多,“这么敷衍啊。”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落在喻婵耳朵里,她居然觉得,听出了点撒娇的味道。
像被一直满是绒毛的爪子挠过心头,喻婵的身体仿佛被电流击中,步子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堰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她可以留下吗?
她不确定地转身,小心翼翼地寻找程堰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就像是赌上全部身家的淘金者忽然发现了满是黄金的矿洞,此刻只剩下如梦般的欣喜。
程堰招招手,把外套脱下来,铺在旁边,示意喻婵坐过来:“过来,陪我坐会儿。”
喻婵忙答应,小跑着坐到程堰身边。
风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喻婵感知不到别的声音,只是贪婪又克制地偏头观察程堰,想试着做点儿什么安慰他,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有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在这个位置,能恰好看到天边的云,一朵朵挂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松软的棉花糖。
“学长,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只正在吃草的兔子?”
程堰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松软雪白的云团和兔子的确很像。他看着看着,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喻婵的时候,她站在烈日下,身上还挂着“优秀新生”的条幅,差点儿被砸伤也不敢大声维护自己的权益,乖巧胆怯的样子,和天边的那朵兔子一模一样。
“嗯,是很像。”他顺着喻婵的话回答。
“我妈妈说,”喻婵抱着膝盖,放缓声音,“如果心里有很思念的人,就抬头看看,要是你头顶恰好有一团云,那就说明对方也在思念你。”
她望向程堰的眼睛,那里面流淌着深邃幽深的水,装满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苍白的安慰到底有没有用,但,父母刚离世的那段时间,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这件事的确能抚慰到她。
应该算是一种成功的精神寄托。
“是吗,”程堰把玩着手里的黑金色打火机,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那如果梦见他们,说明什么?”
“说明是梦在成全。成全思念,或者给每个故事,成全一段结局。”
喻婵私心不想讲课堂上学到的什么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她想换个浪漫一点儿的说法。
人类会做梦,某种程度上来说,弥补了现实的苦涩。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想见的人见到了,想要的结果拥有了。
那么,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至少曾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程堰听完她的解读,着实意外。当初匿名论坛帖子上的事闹得风风雨雨,她舅舅也跟着添了一把火,在营销号上搬弄是非。那会儿,他查幕后黑手的时候,顺手让人查了下沈庭伟的家庭情况。
知道了他和他老婆一起做的不少龌龊事。
不知不觉就对喻婵产生了几分怜惜和同情。
他自问如果自己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必然做不到像喻婵这么豁达。
她从没主动向任何人抱怨过泥沼一般的家庭情况,反而对很多事都还保持着一份浪漫的天真。相信把烦恼挂在树梢上就能吹散它们,相信天上的云能寄托思念,相信梦是一种馈赠。
程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里,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一朵正在浮动的白云。尽管知道这只是个精神寄托,但他的心情还是不可抑制地好了起来。
心里那点儿因为昨晚的梦产生烦躁逐渐散了,风像个在耳边温柔絮语的情人,拢起喻婵的发梢,飘落在他耳畔。
“喻婵,”程堰望着那朵云,语速轻缓,“那祝我们以后都能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0章
◎“一起去”这种字眼总是能给人一种美好的想象◎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划开屏幕,堆了十几条消息和未接来电。程堰看了眼,没打开也没回复,索性关了机,世界重归安静。
呼吸之间,风载着丝丝缕缕桃子味的清香,在半空中打了个滚,扑在他面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身边人不知不觉间贴满了无所不能的标签,习惯性保持优秀,习惯性接受别人求助的目光,哪怕这个领域一开始他并不擅长。
但这些年里他一直都保持得很好,没有让人失望过。
没想到会在今天,会受到眼前这个乖得连话都不敢大声跟他说的小姑娘的关心。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密闭的丛林中踽踽独行,忽然从远方飘来一片柔软的羽毛,狠狠地撞在软肋上。他抚着心口,侧身垂眸看着坐在他边上的喻婵。
她今天的头发没有扎起来,一整片像绸缎一样,轻盈地披在肩头,垂下的发尾在后背和半空中来回试探,还有一部分被风拉扯着,轻飘飘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阳光散在她脸上,给那抹红唇涂上了层清透的光泽,像颗莹润的果冻。
程堰收回视线,心里仿佛被那片柔软的发梢划过,痒痒的。
“学长,”喻婵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放在程堰掌心,“你吃饭了吗?”
“饿了?”
程堰撕开包装纸,把裹着糖霜的糖果扔进嘴巴,牙齿咬得嘎吱作响,糖果正中央薄荷味的果酱缓缓在口腔晕开,舌尖仿佛邂逅了一个清凉的夏日。
以前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当时他对这种说法没少嗤之以鼻,但现在看来,书里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喻婵摇摇头,放在腿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红:“我知道一家火锅店的味道很好,等晚上要一起去尝尝吗?”
“一起去”这种字眼总是能给人一种美好的想象,在那一刻,至少程堰被这三个字说服了:“好。”
“我这就查地图,待会儿找最快的路线过去。”
喻婵喜出望外地掏出手机,眉梢间满是笑意。
人在饥饿的状态下会更容易焦虑和疲惫,喻婵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绞尽脑汁想了想以前哄喻柏的方法,好像只有给出一颗糖和带着他去吃好吃的这两种。
不管有没有用,喻婵还是想尽力试试。在程堰满身的耀眼光芒之下,她的那些喜欢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所以,她只能拿出所有东西,哪怕口袋里只有一颗糖,也会全部给他。
渺不足道,但聊胜于无。
程堰想起以前扫过一眼的课表,舌尖抵着上颌,兴味盎然地拖腔带调问:“小学妹,我记得你们班今天下午明明是满课,怎么你现在在这出现了,好学生也逃课吗?”
这话问出去,好久都没等到喻婵的回答。
右侧肩膀忽然一沉,程堰侧身垂眸,疑惑地看过去,肩膀上靠过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意识到不对劲,他迅速敛去眼里的那点儿不正经,转过身查看喻婵的情况。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喻婵的头失力地从他肩头滑落,向一边的地上栽。
程堰眼疾手快地把人接进怀里,她的脸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睛无力地微眯着,使不上一丝力气。
“喻婵,喻婵,胃又疼了吗,还是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喻婵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巨大的浪花吞噬进海底,海里有一个很深的漩涡,把她一点一点向下吸。头重得像灌满了铅,眼前发黑,连最基本的声音都没有力气发出来。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从嗓子里憋出了句嘤咛:“学长,对不起。”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程堰一手抱着她的肩膀,紧紧地把人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目前温度正常,幸好没发烧。
喻婵被馥郁的木质清香包裹着,隔着单薄的衣料,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温热的液体充盈进心头,如梦似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好像只是一片泡沫,用手一碰,就碎了。
掌心无意识地攥紧程堰的衣角,生怕一旦松开,再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抓不住的梦。她费力地扯出抹苍白的微笑:“我没事,大概是中暑了。”
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终于支撑不住,彻底陷入黑暗。
程堰紧蹙着眉头,抱着喻婵起身,迅速往山下走。
她的骨架实在太纤细了,抱在怀里小小一团,单薄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像只会呼吸的小动物。
程堰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刺痛,脚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把人放上车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就离开这片墓园。
*
再次醒来,喻婵感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团柔软的云里。
浑身上下被温暖丰盈,鼻息之间是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这里并不是医院,四周没有那些沁着消毒水味道的刺眼白墙。她环顾四周,这里对她来说,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程堰家里的客房。
当初国庆假期,为了躲避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程堰曾经带她来借宿过两天。
喻婵下意识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嗓子又干又涩,像被一堆干燥的炭火烘烤过,说不出话。
“咔哒”
门被人缓缓推开,程堰手里端着杯水,见她坐在床上,眼里瞬间闪过一些道不明的光:“醒了。”
他把水递给喻婵:“先别说话,喝杯水润润嗓子,再把药吃了。”
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躺着几颗白色药片。
水温很舒服,不冷也不热,润过嗓子恰到好处。喻婵很过意不去,小心地把空杯子放到旁边,歉意地看着程堰:“学长,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程堰挑挑眉,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半弯着嘴角凝视许久,忽然抬手刮了一下她小而翘的鼻尖:“看来我说的话不管用,得给你长点儿记性。”
喻婵猛地想起之前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浑身洒满灯光的他眼若星河,收敛掉身上的慵懒散漫,语气坚定又温柔:“在我这里,你永远都不是麻烦。”
心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揉了一下,陷进一种深深的悸动里。
她攥着胸口的衣服,在程堰听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在心底小声说:完了。
如果这一切是个狩猎游戏,就像个被最高明的猎人捕获的猎物,一开始就自愿踏进猎人的陷阱里,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泥足深陷,无法逃离。
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无法再做到从名为程堰的蜜糖中抽身而去了,只能任由自己的心无法抑制地不断沉沦。
喻婵的耳尖不受控制地红了,不敢继续看程堰的眼睛,垂下眼睛,从喉咙里滚出一句轻轻地应允。
“医生刚刚来看过,”程堰坐在旁边,“你刚刚昏过去是因为中暑,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没什么大问题。”
“那,我是不是不能带你去吃火锅了?”
喻婵捏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言语里是掩盖不住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