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令眨了下眼睛, 眼睫微敛,拿起手背轻轻擦了下,说:“没怎么, 可能风吹的。”
苏苏没再多问,只说:“游令,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没有用的。
她不会回头的。
游令不说话, 就站在原地。
交涉无果, 苏苏只能转身上车。
游令仍然跟着。
寸步不离。
苏苏无力再和他纠缠,任由他跟着,反正他从不会上前打扰, 只要她不回头, 便永远看不见他。
日复一日。
九月中旬, 抚青忽然又热起来,像夏天的回光返照,竭尽全力散发出最后一丝余力。
苏苏不太舒服,就趴在桌子上,太阳直照她的脸,她始终皱着眉,睡不安稳的样子。
柯羽鸢本来也在趴着,忽然凳子被人踹了一脚。
她直起身,满脸烦躁地回头。
游令最近状态还行,他只要一脱离了憔悴,脸上有一种纯天然的吊儿郎当。嘴里嚼着口香糖,冲苏苏的方向扬扬下巴。
柯羽鸢没懂,“说话。”
游令:“你瞎,看不见她热?”
柯羽鸢笑了,“所以呢?我给她搬个空调来?”
话落,凳子又被踹一脚。
“声音小点。”游令拧眉。
柯羽鸢觉得好笑,故意扎游令,“这会儿显着你了,早干嘛去了?”
游令嚼口香糖的动作停下来。
脸也冷下来。
眉眼里是藏不住的失意。
柯羽鸢不想看见他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忙不迭抬手表示:停。
然后动作麻利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前推一个位置,自己用身子挡住照在苏苏脸上的光。
她往前推,游令前面便空了很大的位置,没有任何迟疑地,游令也往前推。
空间错位导致他和苏苏之间只差一点点距离。
近在咫尺。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苏,从前他过得混沌初开,清醒时总希望时间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可现在却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分里,上课铃不会敲响,放学铃也不会敲响,她更不会离开他。
太久没好好相处,仅仅是好好看她的机会,游令都会一不小心看失了神。
前门贾青和数学课代表走进来,贾青一眼瞥见游令专注的神情,忍不住难过又嫉妒,数学课代表正在扭头跟她说话,贾青垂眸间,状似不小心撞了下数学课代表,果不其然课代表撞到了苏苏的桌子。
苏苏蓦地惊醒,一睁眼,视线毫无阻碍地撞进游令眼睛里。
两个人都是一怔。
课代表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柯羽鸢扭头看了贾青一眼。
贾青若无其事跟课代表说:“没事啦,你又不是故意的。”
课代表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苏也没说什么,坐起身时看到柯羽鸢非常规的座位,又看到阳光直直照在她身上,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苏苏伸手扯了下柯羽鸢的衣服,“你挪回来吧。”
柯羽鸢故意扭头问游令:“少爷,行吗?”
游令瞪她一眼,先一步把自己的桌子归位,柯羽鸢这才撤回来。
余光里,苏苏意识到游令还在往她这边看,这人行事作风还是一贯直接又嚣张,看她时毫不遮掩,常常给她弄得无奈又尴尬。
或许是突如其来的阳光太浓烈,又或许是他们确实僵硬了太久,蓦地柔软下来,苏苏控制不住心跳有些快,她忍不住红了红耳根,轻轻扒拉了一下头发,遮在脸前,也逼迫自己不要去注意游令的目光。
她动作并不自然,游令瞥见时先是怔了怔,而后看见她渐渐染上红色的耳根,心脏一滞,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
这汪春水平淡了太久,蓦然被风吹起涟漪,又折射出光的璀璨,两个人都不小心被晃了神。
他盯着,眨了眨眼睛。
两三秒,有些仓促地挪开目光。
耳根悄无声息红了一片。
-
下午体育课,所有人都如饥似渴地在操场上晒太阳,苏苏歪在周雨身上,感受着阳光晒软自己身上绷紧很久的皮肤肌肉,忍不住长舒了口气。
周雨伸手摸她下巴问:“怎么了?跟老头似的。”
苏苏闭着眼睛,弯唇笑笑。
“唉,不过确实,最近感觉好累,”周雨也叹气,“高二明明才开始,我怎么感觉过了半辈子啊,怪不得各科老师总说不要掉以轻心。”
柯羽鸢倒是很轻松,她双手向后摁在地上,脸抬起,也闭着眼睛。
“说什么不重要,要看他们做了什么,”柯羽鸢说,“课程进展那么慢,也没见安排什么高强度考试,说明情势不算特别紧张。”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似乎轻颤了一瞬。
耳边重复回响:“说什么不重要,要看他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呢?
带她进入他的生活,放弃玩乐陪她待在和他完全格格不入的图书馆,万众瞩目下,宣示主权一般送给她他从未唱过的曲调。
他做了什么。
苏苏缓缓睁开眼睛,浅色的瞳孔里有挣扎和茫然。
柯羽鸢也扭过头,她和苏苏对视,唇角微弯,说了句:“所以啊,还是要看他们做了什么。”
她问苏苏:“是不是?”
苏苏答不出来。
她移开眼睛,明知会不适,还是直直地看向了头顶天上。
太阳高挂,光圈轮廓耀眼。
她盯着那处看,好像在看自己的心。
那么近,又那么远。
好像看得清,又好像一直都看不清。
她不是非要想明白游令说了什么,又做过什么。
她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
最近学校里有上级检查,校领导建议学生都在食堂吃饭。
苏苏平时很少在食堂,乍一来都不知道吃什么。
周雨和她勾肩搭背,站在食堂门口总结:“粉面还行,饭菜不行。”
毕竟粉面都是现场做出的,饭菜都是提前做的,堆积一放,口感肯定不行。
不知道吃什么的不止苏苏一个人,其他很多人都在门口茫然纠结,人挤人,磕磕碰碰很容易。
在柯羽鸢第三次被人撞上时,她深吸一口气,“我选择饿着。”
转身就要走。
“哎——”周雨连忙把人捞回来,“哎呀哎呀,别那么金贵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多饿得慌啊。”
柯羽鸢看着她皮笑肉不笑。
俩人正说着,周任从旁边走过来,路过柯羽鸢时面无表情说句:“跟着。”
柯羽鸢淡淡看了他一眼。
周任才不会惯她:“爱吃不吃。”
柯羽鸢“啧”一声,抬脚就踩周任的鞋,周任一时不察鞋跟被踩掉,有些狼狈地踉跄两步才站稳。
他拧着眉回头看柯羽鸢,“有病?”
柯羽鸢吹着口哨,目不斜视地路过他,往不远处正在高调挥手的许奕然那里走去。
周雨难得在周任这种冷面酷哥脸上看到那么崩的表情,笑得不行,等周任看过来,她又很怂地收起表情,拉着苏苏一起去找柯羽鸢。
只有苏苏在路过周任时叮嘱一句:“你小心一点。”
周任没说什么。
但是晚苏苏一步的游令走过来,斜睨周任一眼,口吻不冷不淡地重复:“你小心一点。”
周任:“……”
这他妈算叮嘱还是威胁?
有了许奕然的提前占座,几个人终于在兵荒马乱中落座,为了方便许奕然和周任直接点的盖浇饭,而且是安排学弟帮忙点的。
周雨听到后震惊:“你们在搞什么校园暴力啊!”
许奕然面无表情:“嗯呐,有问题吗?”
周雨:“我回去就告老师。”
许奕然敷衍点头,“嗯嗯嗯嗯,不去我瞧不起你。”
周雨冲他竖中指。
许奕然大口吃饭,冲他龇牙。
柯羽鸢见状彻底没了吃饭的欲望,冷漠问游令去不去买面什么的,帮她带一份。
游令:“不……”
话未说完,苏苏说一句:“我去吧。”
游令顿时闭嘴收声,“哦”一声,起身。
苏苏看他起身就有点后悔,但又不好意思那么快否认,跟打游令脸一样。
于是只能跟着起身。
柯羽鸢觉得自己这把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面色坦然地对游令提要求:“我可以申请加一个荷包蛋吗?”
游令懒地理她。
苏苏笑笑,接过她的话茬说:“可以,香肠要吗?”
柯羽鸢故意开玩笑:“啧,确实要向你申请,财政大权在你那儿啊。”
苏苏脸上笑意收了收。
柯羽鸢见状立刻岔开话题,她知道苏苏也不会真的跟她计较。
就是游令,满脸便宜样。
柯羽鸢无奈摇头。
苏苏确实没计较,只是觉得有点尴尬,,临走前她想把周雨拽上,周雨装聋作哑地和许奕然吵架。
许奕然非常配合她。
“……”
苏苏无话可说,只能低着头从游令身边过去,游令全程寸步不离地跟着。
两个人买了三碗粉,其中一碗是柯羽鸢的,游令负责端两碗,苏苏端自己的。
往回走的时候人更多更挤,苏苏步步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撞了人或者被人撞,偶尔有人擦肩过去时,她都要提着心停下。
游令见状直接把手里两碗随手放在旁边桌子上,跟人交待一句,“暂时放着,谢谢。”
苏苏察觉他的企图,刚想拒绝说不用,就被游令端走了。
“别犟,走你的。”他低声说。
苏苏停顿下,碍于现状,选择接受。
俩人一前一后往座位处走,无奈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部分人手里都端着自己的饭,走起路来更加小心翼翼。有的人无法一心二用,走两步,停下,抬头看一眼前方,再低头继续走。
忽然,一个人没注意到苏苏,直直地撞上她。
苏苏手里没东西,及时往旁边躲,可是胳膊肘却不小心碰到伸手游令的碗。
千钧一发之际,游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碗里的东西往身上倒。
他躲闪不及,汤水溅身上一大片,校服直接湿透。
周围有人尖叫,唤回苏苏的意识,她脸色一白,想也没想就上前拉开游令的校服外套。
他里面穿的是圆领长袖T,并不厚,身前也沾长了脏迹。
情况紧急,苏苏无暇顾及更多,拧着眉跟游令说:“你先把碗放一边去。”
说着她抬起头,视线正正好好落在锁骨处。
因为扯拽,T恤领口歪斜,锁骨露出,大片溃烂。
苏苏呼吸一窒,攥着校服的手猛地收紧。
嘈杂的环境,挤成堆的人,苏苏愣愣地看着那处丑陋的、严重的伤痕,心头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不明白,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明明是那么多人都仰望的少爷,却愿意沉默俯首,只为等她回头。
而她,明明只需要平淡努力就能安稳度过这三年,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控又窒息。
为什么呢。
他们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眼睫轻轻一颤,敛眸,眼前视线一晃,游令的手伸过来。
他一只手挡在她眼前,另一只手拿走她手里脏掉的校服。
他本意只想遮挡她的视线,却在靠近时忍不住上前一步,靠得更近。
他丢了校服,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别看。”
鼻尖嗅到少女清澈干净的味道,顺着鼻腔,涌入眼底。
宛若干涸太久的海岸,陡然吸食了营养丰富的水流,所有细胞肌肉都不由自主松懈下来,在无尽的濒临死亡边缘,喘上一口气。
他哑声道:“没事。”
“不疼。”他说。
不疼么?
怎么会不疼呢。
她和他,他们每一个人,会不疼吗?
不会的。
是疼的。
撕心裂肺,又痛彻心扉。
-
插曲过去,苏苏把柯羽鸢的饭送过去,没再坐下。
周雨仰头,“怎么啦?”
苏苏神色疲累,“我不太饿,不吃了,你们吃。”
她说完没管他们什么反应,转身就走了。
周雨“哎”一声,没拦住。
柯羽鸢倒是冷静,看向游令。
游令把另一碗推到周雨面前,也走了。
周雨这才有点反应过来,“又开始啦?”
“不管,”柯羽鸢干脆利落,“吃饭。”
周雨“哦”一声,低头吃饭,吃了没两筷子,终于忍不住问:“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柯羽鸢笑一声:“你去游令跟前说去。”
周雨:“……”
那还是不敢的。
就算她不了解内幕,这段时间也能察觉出这俩人不对劲,尤其是游令,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夺舍了。
“唉,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苏苏的事啊?”周雨咬着筷子说,“我看苏苏心情不好,都没敢具体问。”
柯羽鸢说:“差不多吧。”
周雨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倒吸一口气,“那肯定不能原谅啊!”
柯羽鸢大概懂她在想什么,“也没差不多到那种程度。”
“你说话能不能靠点谱。”周雨面无表情。
柯羽鸢:“是你想得太不靠谱。”
周雨:“那游少爷现在算是被苏苏治得从良了吗?”
“打断一下,”柯羽鸢说,“苏苏没打算治,她选择了直接放弃。”
“牛,不愧是我苏苏。”周雨很骄傲。
“再打断一下,”柯羽鸢,“游少爷从良?”
她冷笑,“你见过狼吃素吗?”
周雨:“啊?”
柯羽鸢笑,“肉食动物被饿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
兴许哪天,控制不住本能,就掀翻天咯。
-
苏苏没回教室,她知道游令在跟着他,所以她直接一路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医生见她进来,看她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不舒服?”
苏苏摇头,侧过身。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唤游令。
游令却乖顺地走了上来。
医生愣了下,看向游令,“你不舒服?”
话落,苏苏转身离开。
游令也想离开,却在抬脚的一瞬凝在原地。
他看到,苏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眼睛红了。
心脏狠狠一拧,他垂下眼眸,没再选择跟上去。
他也没有选择治疗。
这是一个过程。
一个漫长的过程。
治疗于他而言是捷径,他既然选择了面对,便不会走任何捷径。
他向来如此。
黑的白的,踏上了,就要一条路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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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舒服了一下午,又没吃上饭,加上情绪起伏剧烈,苏苏头脑昏昏沉沉的。
她沿着走廊走,没有目的。
可其实校园就那么大,她的终点除了教室别无他处。
六点了,落日西沉,金光将逝。
一整天突如其来的暖阳,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