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一言不发,只有眼睫轻轻颤了颤。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张彩霞说,“我是不是之前就建议你调换座位?怎么,难道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开始了吗?”
是的吧。
早在很多年前,那个堪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那个嘈杂的包间里,那通他轻笑一声的电话里,那个他轻描淡写看过来的瞬间。
一切,就都开始了。
她要怎么阻止一场突然降临的情窦初开呢?
于是她沉默。
默认。
张彩霞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克制又用力地拍一下桌子,“那你们现在分手了没!”
办公室外,游令背靠冰冷的墙壁,他校服脱了,只剩一件单衣,晚上气温低,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他微微低头,眼眸垂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光轻描淡写描绘他的侧脸轮廓,却隐匿了他的眼眸神情。
直到,苏苏的声音传出。
她说:“没有。”
几乎是同时,游令腮骨紧绷,额头也露出青筋痕迹。
站了很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办公室里,张彩霞声音响起,“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你知不知道游令作风有问题!”
话落,门外的游令直起身,抬头,转身,干脆利落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所有人看向门口,各自神情有异。
张彩霞表情很难看。
苏苏也没想到游令会直接闯进来,当场愣在原地。
她看着游令一步步走过来,停在她身边,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扭头看向张彩霞。
看张彩霞的时候,他表情只有微弱的变化,但是就这一点点变化让他重新贴上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他盯着张彩霞,盯得张彩霞率先出声:“你、你要做什么!”
游令轻笑了一声,很是顽劣。
平时再怎么样好歹有校服挡一下,现在只穿了自己的衣服,就好像一切都被解封一样。
他气场直接,讲话也直接。
“不做什么,就是想问问,”他唇角扔挂着笑,很漫不经心,眼底却一片冰霜,“老师指的,是哪件事的作风?”
张彩霞一噎,磕磕绊绊才说:“你那些事谁不知道?”
游令嗤笑一声,似乎在嘲讽张彩霞。
张彩霞脸色更难看,她跟游令无话可说,转而想继续跟苏苏聊,却被游令抢先一步打断。
“你先回去。”游令跟苏苏说话时表情语气全变了,轻得像在哄小孩儿。
苏苏有那么一瞬间还真的被哄住了,她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转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学校,是在老师办公室,游令怎么可能说的算数?
她蓦地停下。
游令却直接摁住她的肩膀,“回去。”
“游令!”张彩霞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你当这是哪儿?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游令没了耐心,直接扭头,几近挑明道:“张老师,我以为,我已经买断了我的自由。”
张彩霞瞬间脸色惨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
苏苏担心,游令却说:“你先回去,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谈。”
苏苏犹豫了下,可看到张彩霞的状态,她想张彩霞身为一个老师大概也不愿意让她看到这种状况。
于是想了想,还是抬脚离开。
门外,柯羽鸢也在。
苏苏看到她,抿了抿唇,没有继续往前走。
“我需要在这听点什么是吗?”她问柯羽鸢。
柯羽鸢笑着看一眼苏苏,“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他会说什么。”
苏苏“哦”一声,没再多问,也没离开。
她们并肩站在办公室门口,没多久,就听到了游令的声音。
他的诉求很简单,也是苏苏的意料之中。
“别去麻烦她家里。”
张彩霞骤然狠拍桌子,“你以为你说了算?”
“我是不是说过,别来烦我。”游令神情冷漠。
“还是你想已经解决的事情,重新翻出来?”
“你!”张彩霞瞳孔骤缩,好像呼吸不过来,她大口喘气,手要摁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
她声音很粗,又低,“翻出来又怎样!我们才是受害者!”
剑拔弩张的一瞬,游令却似乎轻笑了一声。
尽管不在房内,苏苏也能听出他直接又明显的嘲讽意味。
“受害者,”游令又笑一声,随后盯着张彩霞,声音压得更低,“如果真的是受害者,就把腰杆挺得像我一样直。”
目光垂下又抬起,扫过张彩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唇角一勾。
“别怂。”
办公室外,苏苏和柯羽鸢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一切到张彩霞的怒吼时戛然而止,游令的沉默仿佛是在默认张彩霞的那句:“我们才是受害者!”
这是一场怎样的伤害,又伤害了谁。
苏苏想起贾青那些话,扭头想问柯羽鸢什么,却看到办公室外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生,她怀里抱着一沓本子,可能是某班某科课代表。
她大概也听到了游令和张彩霞的吵声,所以在门口犹豫踌躇不敢进去。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生走过来,喊了声:“刘洁!”
刘洁愣了下,而后宛若忽然惊醒一般,根本没注意苏苏和柯羽鸢,转过身就跑开了。
不。
更像是逃开的。
苏苏不解,甚至有些多心。
她目光不由自主追着刘洁而去。
巧的是,刘洁跑太快了,在路过苏苏班级门口时,撞上了刚出来的贾青。
两个人撞在一起,下意识都要道歉,可却在看清彼此是谁后全都戛然而止。
苏苏和柯羽鸢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不约而同扭头对视一眼。
是多心吗?
可,她们会同时多心吗?
-
办公室里,游令离开后,张彩霞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座位上。
她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也不敢回头看那两位年轻老师的脸。
等两位老师依次离开办公室,张彩霞才渐渐缓过来。
缓过来以后,张彩霞掏出手机给苏苏家长打了一通电话。
接电话的是苏苏的舅妈,态度非常好,“张老师?你好你好。”
张彩霞缓缓舒了口气,又闭了闭眼睛,才启声说:“苏苏舅妈您好,关于我之前跟您说的苏苏早恋的事情,可能是我这边消息不准,给您带来困扰,实在有些抱歉。”
舅妈“啊?”了一声:“她没有早恋是吗?哎呀你看看,幸亏您没让我凶她,其实从你上次打电话来,我也观察了她一阵,她的确没和其他什么人来往的,可能真的有什么误会吧。
“这小孩儿性格不好,长得也不算出挑,我估计她是没什么心思谈恋爱的,不过还是多谢老师关照的,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张彩霞不想说太多,匆匆应付几句就挂了。
可电话挂了,耳边的回音却始终不断。
——“如果真的是受害者,就把腰杆挺得像我一样直。”
——“如果真的是受害者,就把腰杆挺得像我一样直。”
——“如果真的是受害者,就把腰杆挺得像我一样直。”
砰!
张彩霞直接把桌子上的书挥扫到地上,她想起游令那张嘴脸,忍不住又回忆起第一次碰面时,他脸上同样嘲讽又不屑的表情。
——“谁?哦,她啊,没什么印象。”
——“不好意思,真不在我审美范围内。”
年近五十,张彩霞用尽一切力气控制自己,却还是在一分一秒的回忆中,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几乎插进肉里。
作者有话说:
2分。
第六十九章
游令会失声是柯羽鸢意料之中的。
人的一生中, 有很多个一瞬间,看似只是一瞬间,其实在漫长的余生中, 会持续很久。
带来的反应也是。
重复, 应激,重复应激。
柯羽鸢担心他会出现更严重的反应, 直接让蓝星在校门口拦住他,把人带走。
苏苏像往常一样上车,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游令没挣扎,也没拒绝,老实上车后,跟柯羽鸢示意,让司机跟着公车。
公车走走停停, 他们也走走停停。
苏苏坐在窗边, 路过的车灯明明灭灭照在她脸上, 痕迹轮廓清晰又模糊。
隔着贴着黑膜的车窗,游令目光不移,看了很久。
无数个红灯路口, 他们宛若对视,又很快错开。
然后再下一个路口重复。
直到苏苏下车,走进小区, 游令才收回目光, 他身子往后靠,仰面假寐。
手机亮起,柯羽鸢低头, 看到是副驾驶上的蓝星发来的消息。
蓝星:就是她?
柯羽鸢:嗯呐。
蓝星:那么乖?
后座的柯羽鸢笑了一声。
蓝星抬眼从后视镜看她一眼, 很快手机上收到她发来的两个字。
——很犟。
啧。
游令也很犟。
可是常言说, 只有互补的人才能长远地走下去。
所以,总要有一个人愿意改一改吧。
蓝星放下手机,望着前方看不到的尽头出神。
后面几天蓝星没让游令去学校,先到高医生那里复诊两天,然后逢周末,她亲自看着他不让他往外溜。
两天复诊效果并不好,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呕吐反应重蹈覆辙,失眠继续加重,药量也随之加重,是药三分毒,尤其是这类药物,副作用不容小觑。
游令始终没什么精气神,再加上天气转凉,整个人透露出脆弱。
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家里开了暖气,游令穿一件单薄的连帽卫衣盘腿窝在沙发里。
蓝星这两年热衷品茶,在外高马尾高跟鞋,雷厉风行,大杀四方,在家低丸子居家服,岁月静好,悠闲自在。
她倒一杯茶推到游令跟前,游令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蓝星这坐独栋在郊区,地大,空气好,一楼会客区没做墙壁,周围一圈单向玻璃,窗外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多肉成堆,活气很重。
可全被玻璃挡住。
活气只映在游令眼里,并没有真正赋予他什么。
他头上戴着卫衣连带的帽子,遮了眉眼,只剩下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黑色卫衣,灰色卫裤。
整个人清清冷冷的。
外人从来都只能看到游令顽劣又不正经的模样,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懂,游令,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可能是基因赋予的,毕竟他的母亲在怀他时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但幸运的是,他的出生,是被期待的。
只是很可惜,说不好是他母亲运气不好,还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从出生的那一刻就生活在保温箱里,后来干脆辗转海外,被更专业的人照料。
他母亲想他想得不行,却因为身体状况没法出国,直到他们母子相见,游令已经有了自己的自主意识。
于整个游家和武家而言,游令就像一个空降兵,因为身体不好,所以长辈们要求所有人都要照顾他、顾忌他的情绪。
可小孩通常是叛逆的,也是爱抱团的,他们的恶意直接又粗暴,属于自己的花园被陌生人占领,本能当然要驱赶。
可游令明明是回自己的家。
却要一直被驱赶。
他骨子里好强,又有坚厚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被驱赶,便主动远离,好像在告诉全世界:你看,不是你们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们的。
可他到底只是一个小孩,在无人注意的夜里,也会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出生就不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甚至不在自己的国家里。
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个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存在。
所以后来有两年,他总是吵着要出国。
要不就出国吧。
只要肯好好长大,哪怕不在武意欢喜欢的城市也可以。
蓝星相信意欢会理解她做的决定。
所以蓝星开口说:“游令,要不我们出国吧。”
她这几年生意上开始发展境外,现在正是发展中,她过去很合适。
游令这才偏头看过来。
他很平静,开口声音仍然哑得厉害,“为什么?”
蓝星说:“你自己听听你的声音,还用问为什么吗?”
失声三天,又是机器又是用药,才勉强把嗓子调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就算嗓子彻底好了又怎样,里面还不是烂完了?
“游令,我不是这么答应你妈妈的。”蓝星忍不住把意欢搬出来。
可是这一次,即便搬出意欢也没用了。
游令微微低头,垂眸,声音更低,“我不去。”
蓝星起身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她手扶在游令膝头,握住他冰凉的手,少年手大,手指细长,因为最近一直在瘦,手骨都有些硌手。
她眼眶热胀,轻声劝说:“游令,你不懂,离开并不全是坏事,有时候离开也代表着重塑,重塑是为了得到更好的自己,也为了见更好的人。
“我知道你很喜欢苏苏,不想离开她,可是你们总是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对不对?你往前走,在前方的未来和她重逢不好吗?”
“不好。”
从始至终,游令都没想过离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
“干妈,她比我更好。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比我更好。”
他害怕。
害怕一放开她,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更害怕,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不足以阔别几年后仍然能让她记得他。
他不想要一个拥有着明明他可以共同参与却因为逃避离开而无法共同走过的路的她。
他不要破镜重圆,也不要久别重逢。
他只要现在。
只要这个当下。
每一个当下。
-
最开始,苏苏还以为跟着她的仍然是游令,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游令都没来学校,她才意识到,跟着她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周五晚上,公车准时到站,苏苏上车,坐到了最后一排。
她假意看着窗外,从窗面里,看到一个又一个人上车,落座。
有一个人上车很小心,位置选在了另外一边的倒数第二排窗边。
苏苏从窗户看她,她也在从窗户了看苏苏。
途经一站又一站,车子停在家门口的站牌,苏苏却没有下车。
直到车上没剩几个人了,车子开往下一站的路上,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人恍若初醒,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坐过站了。
她猝然回头,对上了苏苏的眼睛。
苏苏笑了笑,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没关系,下一站很近,一会儿走着回来也行。”
“你叫刘洁?对吧?”苏苏问。
刘洁抱着书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苏苏问,“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刘洁垂着眼眸不说话。
很快,车子到站。
苏苏起身,问她:“你要下车吗?”
刘洁不动。
苏苏笑笑,“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话落,刘洁站起身。
苏苏朝她笑笑,先一步下车。
刘洁紧跟其后。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路上人很少,只有飞驰而过的电动车和汽车,车灯在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呼啸而过,光影拉得很长,虚幻一层,让人失神。
路灯昏黄,温暖,照亮她们脚下方寸大小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得很长,拉长时,两个影子好像凑在一起,并肩而行,时而又缩成小小一团,间距拉宽,各自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