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边是一株高过墙头的银杏树,树下就是花盆。他攀上墙头抱着银杏树滑下来正好落进了花盆里,所以那花盆中央被踩出了好大一个坑,那株瓜叶菊已经被踩死了,枝叶混和着泥土被碾成了黄的绿的浆汁溅在盆沿、摊在地上,混和着被拱出来的泥巴,呈现一地狼藉。
中午才下了一场偏东雨,花园里的泥土墙面都浸透了水,所以可能也因此他翻过来时一个没踩稳,才会搞得这么狼狈。
如此这么一想,杨芳便释然了。
就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落地的,怎么会搞得从头到脚,连脸上鼻子上都粘上了湿泥巴?
那厢,芦花安静了下来,眨了眨蒲扇似的的睫毛,她抱着男孩儿的手臂摇了摇,说:“天快黑了,小哥哥,你这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第6章
男孩儿未加理睬,只把目光环视周围,秀气的眉头拢成了川字。
杨芳看他,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骄矜气质,暗暗想,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儿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也能由内至外散发出强烈的冷漠气息,不是他们这种凡俗人等轻易能靠近的。
明星就更不得了了,那张小小的扑克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就是芦花年纪小,根本看不懂人情世故,觉察不出那小男孩儿身上的疏离抗拒,只一径热情地邀请他,口中巴巴地喊着小哥哥小哥哥,耐心劝说诱哄---
“小哥哥,你饿了不?我妈妈刚刚做好了晚饭,咱们进屋就可以吃了哦。有我最喜欢的鸡翅膀哦,我分你一只翅膀怎么样?要不我给你两只?妈妈一共才做了三只……”
“小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喜欢说话吗?”
“那你腿站麻了没?我有点站累了也。我们进屋去,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芦花弯腰,假把意思捶了几下双腿。可那男孩儿始终无动于衷,她表演了半天,都演得累了,得不到半点回应,禁不住委屈巴拉地扁了扁嘴。然而扬起头时,仍旧展露一脸灿烂的笑容。
“小哥哥,那你想吃什么?你只要跟我回家,我就让我妈妈做给你吃,好不好?”
杨芳:“……”
小小年纪,就晓得为了讨好美色,把妈妈当免费劳动力哈?
杨芳看着这样的女儿,心情十分复杂。
芦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哈,知道妈妈平时劝你多吃点饭菜,少看点电视是多么累了么?
杨芳抄手站在一旁围观,她决定不插手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就看看芦花要如何收场。
这是个锻炼女儿的好机会。
站着看了一阵,那男孩儿对芦花始终不理不睬,芦花小脸儿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她垫脚又把他抱住。
这一次,她抱着男孩儿的手臂开始又拖又拽。
“小哥哥,你不要站在这里啦。天黑了,你快跟我回家嘛。你放心,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说话声儿里已带了哭腔。
那男孩儿也不知怎么的,既不说话,也无动作。跟芦花较劲儿似的,任由她生拉硬拽,他兀自站在那儿岿然不动。不过眉宇间,渐有厌烦之色。
见状,杨芳忙开口斥责道:“芦花,有话好好说,要有礼貌,不可以对小哥哥动手动脚的。”
芦花听见,像是才想起了妈妈似的,回头干脆冲她扯着脖子大喊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帮忙!小哥哥他不愿跟我走,你快来帮帮我!”
说着话,她拖着人家更用劲儿,一只脚还晓得蹬着花盆借力使力,那张小脸儿又憋得通红。
杨芳无奈摇摇头,放开手朝那边走过去,也劝道:“小朋友,要不你就来我们家坐坐吧?我们是一个小区的邻居,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可以经常约在一起玩儿啊。”
男孩子转动清凌凌的目光,快速看了杨芳一眼,眉头紧皱。
突如其来,他忽然手臂一挣,轻易甩开了芦花的手。
芦花本来全力以赴拔河似的拽着那男孩儿的手臂,这一甩,她就似只断线的风筝,一交脱手,便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胖乎乎的小脸儿上一脸懵然。片刻后,屁股上的疼痛袭来,她霎时疼得哇哇大哭。
杨芳也有些懵,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一茬儿。反应过来,急忙加快脚步跑过去把女儿扶起来。
心中分外来气,想芦花待他这么热情,这小朋友实在太没礼貌了。
一头帮芦花拍打身上的泥土,一头,杨芳厉色道:“小朋友,你是哥哥,我家芦花比你小,你就算不愿意跟她走,你明白的说就是了,你怎么能动手推她呀?”
男孩儿听罢,不但毫无愧色,脸上的嫌恶之色更甚。
见状,杨芳面色一沉。
你在我的地盘上还给我脸色看?
张口就要将他自自家花园喝退出去。
芦花却止住哭声,双手连连摇摆,大声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站稳,妈妈,你别骂小哥哥了!”
“……”杨芳噎得没话说。
这死孩子,胳膊肘咋这样拐???
她脸上还淌着泪水呢。
男孩儿神色一僵,看了看芦花,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羞愧之色。
杨芳瞧见了,怒气顿消。
得了,人家是小明星,被芦花这么个陌生人纠缠不休,不耐烦是正常的。好在他也不是无可救药,知道错了呢。
暮色四合。
芦花趴在妈妈肩膀上,轻言细语,仍不放弃,努力道:“小哥哥,蚊子出来啦,快点跟我进屋,小心蚊子咬你满头包!”
话才说完,芦花突然呸了一声,然后连连吐口水。
杨芳看去。
她嘴里呸呸着,抬手嫌恶地直擦嘴巴,很快就见她的指尖上,滴答粘连的口水中裹着一只黑乎乎的长脚蚊!
一朝看清楚,芦花惊得连连甩手,哇哇大叫,还原地一蹦三尺高。
杨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余光瞟到,对面那男孩儿的嘴角扭曲,漆黑的眼里有隐约的笑意。
察觉到杨芳在看他,他又快速别开了脸,可是双肩仍旧微微抖动。
杨芳无声笑了笑。
都是小孩儿心性呢。
他不过是故作小大人模样,该是家里教得好,叫他轻易不要同陌生人打交道。
后花园里种满了菜,今天又下过雨,这会儿仍旧很闷热。天晚了,各种蚊蝇陆续出来活动,开始嗡嗡嗡的漫天飞舞。一个不注意就钻进嘴里,是大概率的事情。
芦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恩怨不分明,毫无原则。
前一刻才被人家推倒在地,后一刻,她已经围着男孩儿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臂为他驱赶蚊子了。
嘴里咋呼呼地说:“小哥哥,快进屋啦,再不走,我就要被蚊子咬成小笼包啦!我要是变成了包子,我一定会来吓你的哦!”
说着,突然一蹦,就将自己一张胖乎乎的脸凑到了男孩儿眼前。
那小男孩儿不意她如此精怪,乍见一团黑影近前,顿时惊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把个芦花乐得拍着小巴掌哈哈大笑。
杨芳也忍不住好笑。
男孩儿被笑得发窘,怒瞪了芦花一眼,终于有所松动,抬头看了看夜色,再快速瞥了眼杨芳,小嘴儿抿了抿,然后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
杨芳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半是他觉得刚刚才推了她的女儿,这会儿想要进屋,有些不好意思。
“天黑了,你要不就先到我们家坐一坐吧,边玩儿边等着你家里人来接你?”
撂下这句话,杨芳抱起芦花就走。
芦花扭身回头,急切地冲他招手:“小哥哥你快跟我们来,我给你好吃好玩儿的!”
那男孩儿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眼看杨芳母女要转过墙角消失了,他终于踯躅着跟了上来。
杨芳察觉到怀里的女儿因此大大地松了口气,失笑。
望着前面嬉笑打闹的一大一小,郁齐书缓缓缀在后面,快速四下张望着,眼底再度溢满了震惊之色。
这一切似梦非梦,他恍惚而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7章
人进了屋,芦花开心得不得了,立马去翻出她的玩具,一股脑儿捧到她的“小男盆友”面前献宝。
“这个是玻璃弹珠。小哥哥你看,是红色的哦,很漂亮吧?你把它放在眼睛上,你看你看,哇,所有东西都变红了也。小哥哥,你的脸也变红了哦,哈哈哈。”
“这是我的芭比娃娃,我每天早上都会给她梳头换衣服。我是妈妈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小哥哥,你要不要做我娃娃的爹地?”
“还有这个,是我的魔镜。它是个万事通哦,什么事情都知道。小哥哥,你瞧我的!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两声轻咳,芦花捏着嗓子自问自答:“你问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呀?那当然是芦花喽,哈哈哈……嗝!”
杨芳在厨房里洗好了葡萄端出来,便看见芦花一个人人来疯地笑倒在沙发上,因为一口气没接上来,在那儿捧着肚子不住打嗝。
那邀请来的小客人,笔挺地杵在沙发边,站得像根木头桩子。小嘴儿紧抿,绷着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杨芳极力憋住笑,“芦花,玩具先收好,别摆一沙发都是,你让小哥哥坐哪儿?行了行了,别玩儿了,收拾下快起来,该吃晚饭了。等吃完了饭,再同小哥哥玩儿。”
转头问男孩儿,“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不答。
又道:“那你要不要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到五单元二栋来接你?”
仍旧不开腔。
就是看向她的目光闪烁不定,充满了谨慎和戒备。
那算了,别问了,问得越多,越可能被他当坏人看待。
这小孩儿被他家人教得实在太好,要是自己女儿这性格,不知被人拐骗了多少回了。
“小朋友,你怎么不坐?”杨芳把葡萄搁在茶几上,招呼道:“坐下来先吃点水果,我再去炒个菜,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芦花坐起身来,胡乱把玩具推到沙发一角,然后一边打嗝,一边就去拉他:“小哥哥,你快坐下来啊,别站着啦。”
男孩儿敏捷地避开了她的手,但好像有些不安,偷偷瞄了眼杨芳。
杨芳瞥到了,见他腰背僵直,站在那儿不动如山,俊脸有些发窘,秀气的眉头忧虑地颦蹙着。
“小哥哥你坐嘛,坐沙发上!”芦花拍着沙发不减热情,“你看电视吗?我给你开电视看,你喜欢看什么节目?我们看光头强怎么样?”
芦花又去拉他,这回他没避得开。
在杨芳促狭的目光里,他想挣却又不敢挣的模样,只跟芦花较着劲儿,伸手抵着沙发就是不坐。偶或飞快地看一眼杨芳就低了头,盯着自己一双沾满了泥土的锦靴,两只脚的脚尖儿局促地挤来挤去。
杨芳恍然大悟,暗责待人不周到。
忙道:“你要不要去浴室清理一下?”她比划了一下他身上。
小男孩儿立刻轻轻地点了点头,终于有了回应。
芦花眼珠滴溜溜一转,“小哥哥,我带你去!”
说着话,人已经滑下了沙发,趿拉上凉鞋抓着那男孩儿的手便往浴室拖。
想那孩子浑身弄得那么脏,只怕得洗个澡才成。
杨芳就回房间找了根新毛巾出来,又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套稍大点的童装。
家里有很多孩子穿的衣服,大包小包,都是她从亲朋好友那里收集来的旧衣裳,准备给芦花穿的,能穿到她小学毕业。
小孩子身体长得快,衣服换得勤。不过,没有必要都买新衣服。
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习俗,寓意孩子受百家庇护,消灾驱邪,能够健康长大,是吉祥如意的做法。
就看那孩子愿不愿意将就着穿一下旧衣服,人家一看气质就出身不俗。
如果他不愿意将就,那也就算了。
杨芳把衣服毛巾送去浴室。
浴室里,芦花还在热情洋溢地给那小男孩儿介绍各种洗漱用品呢,包括热水冷水怎么开,又为他把沐浴露、洗发水找出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十分周到体贴,真当自己的小男盆友般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男孩儿认真听着,目中除了惊奇还是惊奇,但是眉头攒着就没舒展过,这让杨芳愈加看不懂了。
也许可能,这小孩儿在他家里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的小主,有佣人专门为他事先放好洗澡水,说不定还有人搓背。也有可能他们家特别奢华,没见过自己这家这种装修普通的别墅吧。
衣服毛巾送进去后,杨芳就没管了,去了厨房,又蒸了碗米,再把剩下那个丝瓜炒好。
半小时后她饭菜端上桌,过来喊吃饭,结果那小孩儿仍未出来,而芦花正在浴室门前唱歌,啦啦啦,啦啦啦,没有歌词,嘴里蹦出一串又一串不成曲调的啦啦啦。
杨芳看芦花一边打胡乱唱,一边斜着身子双手都扒着房门,像只努力直立的乌龟,伸长了脖子,四肢都贴在了房门上,眯着眼,试图透过门缝瞧清楚内里,顿时被逗得捧腹。
求浴室里那小演员的心里阴影面积?
杨芳走过去,将芦花拉开:“你这样好不礼貌。”
芦花跺脚道:“可是我担心小哥哥在里面睡着了嘛!妈妈,他在里面洗了好久!”
人家迟迟不愿出来,只怕是被你这个疯狂的小迷妹给吓到了。
不过这么久没出来,杨芳还真有点担心他会不会饿晕了蒸晕了,忙敲了敲门:“小朋友,洗好了吗?快出来吃饭喽。”
等了一会儿,里面有个极轻微的“嗯”字传出来。
芦花双目一亮,“呀,小哥哥不是哑巴!”
杨芳忙把她的嘴巴捂住,“不礼貌!”
“好了好了,你一直守在门口,我觉得你的小哥哥很害羞,我们还是去饭厅那边等他自己出来吧。”
“哦。”
郁齐书凝神细听,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再没声音了,他背靠墙上,长长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