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顺只当芦花同他玩笑,有点生气。
他转身即走,“算了,不同你废话了,我还有正事要忙。”
芦花跑到张德顺前头,一边退走,一边笑道:“那你肯定是去的地方不对头。”
“怎么说?”张德顺灰白的眉毛一挑。
芦花道:“距离枫桥镇近的农户很多靠贩卖蔬菜为生,土地又珍贵,有地儿的地方肯定都恨不能种上菜,不像我们村儿,多的是竹林子。而且我猜您是第一回 来这里收购笋子吧?如果是年年来经常来,没道理大家不望风而动的。”
按照对方给的收购价,尽管芦花没去打听过各类蔬菜的价格,但是相信无论干笋子还是鲜笋,利润都比种菜要高多了。可大家并没有蜂拥去挖笋种竹,定然是因没有固定的收购方,亦或是即使有人买,但是要的数量太少,像镇上的食肆,一般也就买个十来斤,能买上上白斤的,也是因为要用好多天,需求量并不大,那就没必要专门栽种竹子,靠这发家太不保险。
而芦花之所以猜测老人去的地方离镇上不远,是根据牛武的说法推测---场镇附近的村庄,鲜少种竹,浪费地,因为要种日常菜蔬这种经济作物,保险些。不像牛家村,各家各户生活用度全靠自产自销,离镇子远,没额外的追求,开支便更少了,才会种竹来驱邪消灾讨吉利。
听罢芦花的话,张德顺目绽精光,再度停下脚步来笑道:“不错,我的确是第一次来枫桥镇。东家的生意做大了,货源不太跟得上,今年便加大了收购力度。也的确如你所说,我只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了一下。主要是人手少,我不敢跑远了,怕货多了,乡下地方不方便弄走。可结果,呵呵,是我预料失误。我主要还是在镇上等着每逢集市出动,守株待兔,以此节约功夫。目前看来,效果也不太好。”
“那就是了。”芦花有些得意,“大伯,东家专做干货生意,那您这回来,收购的量一定很多吧?”
“是啊。我之前已说过,这个月收购的货要卖一年。一年的货,你想想,那得多少啊?自然是越多越好啊,可惜就是收不着。”
“冒昧再问问您,您还要在这儿待多久?”芦花紧张地等着答案,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大概七八日吧,再收不着,笋子已老,快要长成竹子了,口感极差,不好卖了,我再待下去也没意义。”张德顺盯着芦花道,“姑娘如果想卖我干笋子,即刻回去采挖。鲜笋从采挖到晾晒做成笋干,两三日即可,时间上是够了的。不过,我每逢集市必逛,莫说干笋,就是新鲜笋子,似你今日带来的这么大的量我也才第一回 见。倘若姑娘你真能给我整几百斤干笋来,考虑到货量大,那我愿意在枫桥镇多耽搁个三五日等着你。”
芦花欣喜若狂,当场同张德顺讲定笋干交货的日子和地点。
“姑娘,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我第一次做生意,两厢都不熟,所以我没法预支给你定金。”
“无妨无妨,”芦花已改口称德顺爷,“我也不确定我能弄到多少斤笋干来。只要您愿意等我几日,愿意收我的笋子,给不给定金没关系的。”
“好,爽快,我最喜欢同爽快人打交道。”
“哈哈,德顺爷,我也是呢。”芦花搁下背篼,自里面挑了七八个品相上好的鲜笋,用稻草捆扎好,硬要塞给张德顺,“德顺爷,我知道生意场上有句话叫做---买卖不成情意在。尽管我们尚未做成一笔交易,但这几个笋子还请您一定拿回去尝尝鲜!我家的笋子又嫩又爽脆,鲜美可口,还有股淡淡的清甜味儿,保证您吃了第一回 还想吃第二回!”
王婆卖瓜,张口打哇哇。
张德顺没接,呵呵笑道:“不方便带啊,等我带回家,只怕已经不新鲜了啊。”
“诶,您不是住在金福客栈的吗?不需要带回家去,尽管丢给客栈厨房的伙计,给些加工费,告诉伙计按照您的要求烧给您吃。”
张德顺恍然,“这主意不错!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啊,芦花小友,呵呵。”欣然接过来。
将张德顺送到金福客栈,芦花瞧那客栈在场镇边缘,且位于背街处。客栈开在此,估计是图清静整洁,也因此,周边大多都是住家户了,她看见有的二层小楼上有人家晾晒的衣物。
她想碰碰运气,便背着笋子挨户询问。
来到一处小院,矮小的木栅门似关未关。
芦花垫脚朝院内张望,犹豫要不要高声喊,已有人先一步喊她道:“芦花?”
却是隔壁院的人在喊她。
芦花扭头看去,竟见林寄眉笑着迎出来,不禁又惊又喜:“你住这里吗?”
“哎呀,离开牛家村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的啊。怎么,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住哪里吗?这么说,你今日不是专程来看我们的?”
芦花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试图将背篼藏一藏,不过是徒劳。
林寄眉其实早在二楼就望见了她在挨家挨户敲门兜售,还道自己眼花,等芦花来敲隔壁院,她终于确定了是郁家的大少奶奶没错。
假做没看见她背上的大半背篼竹笋,林寄眉笑着打开木栅门拉着她进内。
躲不过,那就硬着头皮上。
芦花道:“我只知道你们住在枫桥镇上,但是不知道具体地址。今日同牛武叔来赶集,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们。万幸找到了,也还好没空手来。你知道吗?这段时间咱们家那片竹林子使劲儿冲笋子呐,我便挖了些带来给你们尝尝鲜。”
说着话,顺势就将笨重的背篼放下来了。
可真沉,她衣服下面肩部处定然勒出很深的红痕了。
林寄眉帮她接住,搁在地上,瞧了两眼,还有两个剥了壳的,送人的东西怎么会提前拆封?不欲戳穿她,憋住笑意道:“那真是太好了,晚上有好吃的了。咦,这么多呀?还这么远背来,定然累惨了吧?”
芦花脸颊发烫,到处张望,“二娘呢?还有囡囡呢?他们都好吗?”
说着话,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出门来,乍见到芦花,愣了愣,随即张开手臂扑进她怀里,直叫姑姑姑姑。
从前喊她姨,现在喊她姑,芦花自己都算不清楚帐这孩子该叫自己什么。
芦花开心地将孩子抱起来,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就顺便问起了囡囡的娘亲秦思思。
走到房门口,林寄眉眼睛往左飘,附耳悄声道:“刚才你注意到那边院子门口挑着的那盏红灯笼没有?她重操旧业了。”
“……”芦花愕了愕,停下了脚步,视线不自禁地往隔壁院飘过去。
林寄眉将孩子自她手里接过来,唤来自己的丫头芷兰:“囡囡,你同芷兰姨姨上楼去找奶奶玩儿。你告诉奶奶,芦花伯妈来看她了,等会儿我们就上去。”
芦花汗颜。
原来囡囡该叫自己“伯妈”。
记住了。
林寄眉想来是苦闷久了,拉着芦花在堂屋里坐下来,一边给她煮茶喝,一边就将别来情况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
“婆婆总骂人,我不想跟她待一块儿,可又没办法,不然给人说我不孝敬婆婆。她住楼上,我便住楼下,少接触。我又不能回娘家,只好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吧。”
“现在只一个芷兰服侍我,我奶娘走了。她年纪大了,做事情总出错,婆婆就回回指着她的错处骂,骂得难听死了,好像在骂我一般。我便放她走了,家里终于清静些了。”
“他偶尔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反正神出鬼没的,我好像嫁了个假丈夫。要不是他娘还在这儿,他估计都想不起自己还有妻妾滞留在枫桥镇吧。”
“你想,他长期不着家,当时火烧起来大家只顾着性命,好多东西都烧没了。我倒好,还有些首饰傍身,娘家那边也时常接济我。她就不行了,从小卖到妓院的,现在夫家算没了,丈夫又不管她死活。吃饭穿衣都要钱啊,她不出来干老本行怎么办?她还养着个孩子。唉---,她做营生的时候,我便把囡囡带在身边,免得小孩子看见不该看见的……反正,能帮她一点是一点吧,谁叫我们都倒霉进了郁家门……啊,看我说了半天。对了,芦花,你们过得怎么样?”
芦花捧着茶杯,苦笑了下,道:“我们,我们也差不多吧。”
林寄眉也不追问,都看见了,她似乎比自己过得还惨,都跑出来卖笋子了。
她转移话题:“叔叔能走路了么?”
“能下地了,就是走不快。”
“也很好了,原先不是想着他那样子,差点都……那,那你们……”
林寄眉想问他们怎么生活,又问不出口。
想也知道,问了,听到了,自己又没办法帮衬,问出来了,不过是两个苦命女人相对叹气罢了,便住了口。
两下沉默起来。
芦花觉得心里有股郁气,胀得慌。
自己本就过得不如意,再听了人家的不如意,胸中郁气滞胀,她难受得很,急需打开个口子释放这股郁气。
既是双方都过得窘迫,芦花的自卑心理烟消云散,当下就将家里的情况简单地给林寄眉讲了。
当然是往好的说。
林寄眉果然舒展眉头,替她高兴道:“叔叔本非池中鱼,他定然能重新出人头地的。”
芦花亦微微笑着自嘲道:“出人头地我倒不想,我只想他能早点赚些银子回来。他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仨儿快要喝西北风了。”
林寄眉被她逗笑,捂嘴直乐。
外头忽的有人高喊道:“请问这里是郁家吗?”
两人相视一眼,一起走出去看。
来了个头戴黑帻、足蹬长靴的男人,牵一匹马,正站在木栅门外朝院内张望。
看着像是官府衙门里的皂吏。
两人又相视一眼。
见人出得屋来,那人又问道:“请问这里住的是牛家村的郁家吗?”
林寄眉只得出声回道:“这里确实是牛家村的郁家,敢问官爷有何事?”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道:“在下是五里亭的驿使,有一封来自安义县县学的信,要交到牛家村郁家大少奶奶杨芦花手上。在下听说这里正好住着来自牛家村的姓郁的人家,不知那位杨姓夫人是否住这儿?”
林寄眉一笑,对芦花道:“县学的,肯定是叔叔给你写信了。”
忙轻轻推了推芦花道:“官爷,这就是郁家的大少奶奶啊。”
芦花亦有些激动地上前去,“我就是杨芦花。”
“那敢情好,省得在下跑一趟了。”当即将信掏出来递给芦花。
芦花一看信封上的字迹,顿时喜不自胜,“是齐书寄来的!”当场拿着信就要拆开,都忘了给人道谢。
林寄眉莞尔,自己拿出了一些散碎银子来打发了那驿使,然后回身笑道:“信得过我么?要信得过,我帮你读……”
却不想芦花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正神情专注地在看。
“……”她张了张口。
竟然会认字么?
重展笑容,不动声色地已改口道:“如何,叔叔在信上说什么了?他在县城里还过得好吗?”
芦花一目十行看罢,信纸捂在砰砰跳的胸口上,抬起脸来,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齐书说他一切都很顺利,争取下个月请几天假回家来看我们!”
第138章
郁家的竹林占地约有半亩, 长出的竹笋十分可观。
芦花叫来刘桂香和牛武帮忙,三个人分工合作,牛武负责采挖, 芦花和刘桂香负责剥壳、切条、水煮、晾晒, 干得热火朝天。
他们这么大张旗鼓, 自然引起了牛家村人的疑惑。
一开始以为是郁家娘仨儿没吃的了, 挖笋子充饥呢,后来看着不像那么回事---费心费力晒成干笋,这是吃饱了没事干。
香秀娘第一个憋不住, 跑来问芦花晒这么多干笋子是要干什么, 带着点高高在上的责备的口吻说:“咱农村人吃东西没这么多讲究,你们挖回来的笋子又煮又晒的, 可劲儿折腾, 纯粹是在浪费柴禾啊。”
芦花没有心机,将一切和盘托出,这还得了?香秀娘当场就呆住了。回去同男人一说, 晚上两口子便一起过来涎着笑脸同芦花商量---能不能顺便将他们家的笋子收了帮着一起卖?态度是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芦花二话没说, 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并且为了表示对香秀家给予她的帮助的感激,当场就给香秀爹娘结了帐,还是按照二十文一斤的原价收购的, 把香秀娘激动得接钱时手都在发抖。
刘桂香见惯了世情冷暖,得知了这事儿后提醒芦花道:“你行事太冒失了。即使要收她的货,怎么可以原价收购?笋子运到镇上不要钱么?她家里什么都要收你的钱,何必自己倒贴钱买她的笋?她那样的人是不会念你的好的。还有, 有一就有二, 万一别人听说了这事儿也跑来要你收笋子, 你收还是不收?若收, 给多少钱一斤?还是二十文钱一斤么?数量多了,你又当场结账,你哪里来那么多本钱?收得越多,亏得也越多。若不收,岂不是又得罪了乡邻?老辈子常说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一开始就不想长远些,到时候各种各样问题出来,会吃大亏的。以后万不可以再这么鲁莽行事了,要时刻记住你不是观音菩萨下凡,没必要当这种别人眼里傻子似的好人。”
芦花给说得无地自容,自找台阶下道:“德顺爷说货越多越好,家里这片林子大概能晒出来两百斤干笋,其实我本来也有想过帮乡亲们卖些笋子的,举手之劳嘛。不卖,长成竹子,用处也不大啊,顶多做几个箩筐背篼,哪里有换成钱来得实在?有钱了,乡亲们可以扯布匹做衣服,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呀。再说我平时麻烦香秀家的时候多,欠下的人情债岂是几十文钱能结清的事情?而且他们家竹林子不大,笋不多,最多也就能晒出二三十斤笋干来,我亏不了多少的。干娘,我有算过账的,主要就是帮忙跑跑腿儿,所以才会答应下来。”
刘桂香还想说严重点,牛武悄悄撞了下她胳膊,她看向牛武,牛武无声朝她摇头,她便没再说什么了。
到底想着尊卑有别,尽管芦花一直喊她干娘来着,可说这些话,的确是有些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