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齐书这位讲书,便被山长分配来带“高考复读生”。
那时候郁齐书的身份并未被详细介绍,只说他因罪辞官。学生们看他年纪不大,比自己还轻,便不大将他放在眼里。郁齐书坐在讲台上,学生们在下面自己学习、讨论,没谁去向他请教,他无所事事,着实坐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
过了两月有余,郁齐书一反常态。
正好三年一度的科考在即,他便开了两堂历年真题解题思路课,竟意外地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
他是往届高考状元,年纪轻轻就能中状元,必有一套自己专研出来的学习手段,这回借着分析往年真题该如何解题、破题,如数分享给学生,这对于那些主要靠自学的学生而言,是闻所未闻的做题思路,茅塞顿开。
有学生不服的,课堂上同他展开激烈争辩,更有其他老师加入,郁齐书舌战群儒,驳得众人偃旗息鼓,由此打开了名声。
郁齐书顺势就开了自己设计的针对科举考试的复习课程,帮助学生应对科考,大受欢迎。
他还出了几套试卷,卷子名字取得弹眼落睛,叫什么“科考模拟试卷”、“春试押题预测卷”、“秋试冲刺卷”---完全将芦花这个世界教培届的精髓抓来即用,由此又打开了他的财富密码。
据说每次试卷他只出二十份,以至于卷子引起众学子疯抢,价钱都炒到了二两银子一份。
还有那不是他的学生,错过了课程,私下慕名找来,高薪求教,郁齐书便叫清箫找了这一处小院,就为了方便课余时间给学生们补课。
芦花听闻,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不就是开校外培训班的节奏吗?”
郁齐书看着芦花眸光潋滟,“芦花,这都是你带给我的好运气。”
芦花拨弄着手里的二十两银子,这是昨晚郁齐书给她的,两人憧憬着不久的将来就能存够钱盖新屋了,还商量好了要喂一窝小鸡,养两只猫和一条狗看屋子,抓老鼠,絮絮叨叨,直到天明。
“有人在吗?”外面忽有人喊。
老田夫妻和清箫还没回来,无人应答,芦花便忙揣好银子跑出去看。
院门口停着一顶轿子,下来个小姐模样的女孩儿,鹅蛋脸儿,杏眼柳眉,两缕黑直长发搭在胸前,着宽袖马面裙,旁边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搀着她款款跨进门槛来。
芦花看对方是女生,派头看起来虽有些大,她倒也不紧张,笑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来者将芦花上下一瞄,问道:“这是庐陵书院郁齐书先生的家吗?”
庐陵书院就是县学。
“正是。”
想他们莫不是找郁齐书的?
正要说自己丈夫正在县学上课,对方那小丫头已道:“听说郁先生的妻子来了,麻烦你叫她出来见我们家小姐。”
第145章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 芦花听了,当时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你谁呀?上别人家家门拜访,哪有这样趾高气昂的?
再咂摸了一遍人家刚才说的那句话, 怎么感觉怪怪的?
指名道姓郁齐书的妻子?
她是郁齐书的妻子没错, 可在安义县庐陵书院, 要说出名的肯定只是齐书, 对方要有事,找她做什么?互相都不认识诶。
越想芦花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有种……怎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为女人的缘故, 故而太敏感了,总觉得对方那话和态度, 有种好像正室打上外室门的感觉, 这么一想,她更加心堵了。
芦花便没回应,也学来人, 目光冷冷淡淡, 无声地将那位小姐从头欲要打量到脚,结果那小姐脸色嫌恶地侧过身去了。
丫头又出面,挡在她家小姐面前, 对芦花恶声恶气地质问道:“你有没有规矩?”
好,我没规矩!
芦花转身就要走。
“喂!”那小姐又纡尊降贵地转过身来把她喊住,同时暗暗瞪了眼自己的丫头。
小丫头得了教训,神情不情不愿的, 但到底口气没那么冲了, 脸上勉强挤出个笑, 对芦花客气地道:“我家小姐是本县县令高大人的嫡妹, 烦请你去向你家夫人通禀一声,说我们有事找她。”
本县县令高大人?
安义县县令高大人不就是高天达么?
这下子便跟她扯上关系了。
芦花微微有些惊讶。
莫非是为了干娘的案子?
可是,即使还有后续,不该是官府的人找上自己么?怎么会是高天达的妹妹出面?
芦花心里七上八下,决定先不暴露身份,看看这位小姐到底找自己所谓何事。
当下热情洋溢地将主仆二人迎到堂屋中。
“我家夫人上街采买去了,高小姐若不着急,就请在此坐着喝杯热茶,且等她回来。”她随便撒了个谎。
高晚秋“嗯”了声,先慢悠悠地在屋内转悠,将房中摆设都看了一圈儿,方才在桌边坐下来,目光锁在芦花身上,掂量货品一般:“你长得倒还可以,可为什么作这副打扮?”
芦花在张罗茶水,闻听到这话,怔了怔。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位小姐的赞美?可听着又太别扭。
尽管没暴露身份她就是郁齐书的妻子,可好歹这也不是这位小姐家里啊,自己跟她又非亲非故,这么当面品头论足别人真的不觉得很没规矩么?
芦花放下茶壶,低头看看身上。
她还穿着昨日那套男装,只不过今日没戴瓜皮帽子,长辫子放了下来搭在身前,这才没叫人误会她是个小厮。
这一身,郁齐书虽然眼神儿也嫌弃,可他说了,出远门就要这么穿,还夸赞她聪明伶俐。
芦花强笑着回道:“这副打扮干活儿方便,没什么不好呀。我们乡下地方,不讲究,只要穿得干净撑头就行,最主要还是要穿得舒服,别束手束脚的。”
那厢小丫头却掩嘴咯咯笑道:“莫不是看你模样俊,你家夫人嫉妒,才叫你穿成这副怪样子的?”
“……”芦花张口结舌,不明白对方主仆为何一味要贬低她。
心情不好,芦花便没理会。
“呀,你是大脚?”小丫头忽的又惊呼起来,手指着她的脚,“小姐你看她!”
值当这么夸张么?
芦花无语凝噎。
但高晚秋惊讶地站起了身,脸上眼里都是毫无遮掩的愕然之色。
这套男人的裤子实在太长,芦花便将裤脚挽起了两圈儿,因而露出了一双颜色黑旧的绣花鞋,高晚秋的视线便紧紧盯着她那双有些脏污的布鞋看。
嗯,她没裹脚,所以自嫁给郁齐书起就一直穿的是男式布鞋,尽管鞋面绣有花样,这双鞋于这里的女子而言看着肯定仍是很大了。
芦花低头看看双脚。
一双怪模怪样的大号黑色绣花鞋,花样是用红线绣的,这是干娘的杰作,家里一时没多的颜色的线头,找到什么颜色的线便将就绣上了。
芦花的目光往那边扫去,她看见高晚秋脚蹬一双粉色缎面的绣花靴子,绣工和做工都十分精致,亦衬得她一双脚小而秀气,不禁眼露羡慕之色。
小丫头对她家小姐耳语:“难怪呐,没裹脚已经很可怜了,她家夫人还要这么虐待她,都不让她穿女人衣服。”
芦花:“……”
她哪里可怜了???
高晚秋慢悠悠地重新坐了下来,言辞颇为怜惜地问她道:“你家夫人是不是平时待你不好?”
芦花深深吐了口气。
自己撒的谎,硬着头皮也得要一道道圆下去了。
芦花嫣然一笑道:“没有啊,我家夫人待我极好。她人美心善,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吗?你说极好?若好,还叫你一个女子下地干活儿?这些粗活脏活不该是长工和佃农们做的吗?”
下地干活儿?那也得郁家有地下才成啊。
芦花:“没有,我没过说下地干活啊。”
高晚秋:“就算没下地,不过,你在郁家给人做丫头,郁夫人待你其实很不好吧?你定然受了很多委屈吧?”
芦花微微皱眉,“高小姐何出此言?”
高晚秋:“你看看我的丫头穿的,再看看你穿的,一目了然。”
芦花讪笑,“我们郁家自是不敢跟县令大人家相比的。”
高晚秋:“我瞧郁先生的书童清箫就穿得挺好的,还是因为你服侍的是夫人的缘故吧,所以才会穿得这么寒碜。”
芦花:“清箫他时常跟着少爷出入书院,那里都是读书人,读书人都爱穷讲究,不穿好点,不是给少爷丢脸吗?我就不一样了,我们女子又不需要天天抛头露面,在自家里怎么穿都可以。”
高晚秋:“倒也不必这么积极地为你家夫人强自辩解,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芦花笑不出来了。
看模样,这位高小姐估计也就最多十五六岁,比自己小了六七岁不止。
上高中的小女孩儿罢了,果然是想象力丰富呢,还十分执拗,非得强按着她的脑袋要把她往被女主子虐待的苦命丫头人设掰扯。
因为她一双大脚,又穿得不好,便引起了这位阅历浅薄的闺阁小姐大发恻隐之心么?
芦花不想跟这位高小姐车轱辘似的争辩自己穿得没有不好,日子过得可以,没有被虐待,干脆转而问道:“不知道高小姐找我家夫人有什么事情?如果夫人迟迟不归,恐怕高小姐等不到她回来,莫不如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告她。”
丫头和小姐相看了一眼,然后高晚秋低垂了眼,伸手将桌上泡好的茶盏擎起来,她也不喝,一劲儿撅着红嘴,细细地吹着杯子里的茶沫子。
小丫头却靠近她,拉住了她的手:“小姐姐,你以后要是服侍我家小姐,定然就不会再过现在这种苦日子了。”
芦花错愕不已:“我服侍她?那,那你呢?”
“我们一起服侍她啊。”
“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服侍她???”
不期小丫头将一个香袋硬塞进她手里,“拿着,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见面礼。”
芦花暗自捏了捏,貌似香袋里面装了几个元宝,不知是金元宝还是银元宝……哎呀,我在意它是金的还是银的干嘛?我是疯了吗??
芦花慌忙将香袋丢还给丫头,急道:“我可没想过要卖身别家为奴啊。”想了想,补充一句:“我家夫人和少爷也永不会把我卖了的!”
那小丫头朝高晚秋看了眼,高晚秋唇边含笑,芦花眯起了眼,确认自己并没眼花,这位高小姐怎么看着突然就害羞起来了?脸上犹如红霞飞,白里透着红,红里映着白,好看极了,像雪后枝头的红梅,连耳垂都红了。
这含羞带怯的模样……你搞啥哩??
丫头也不生气,手指上拎着香袋荡了荡,一边靠近芦花,欲要将银子再度塞进她怀中,一边含义隽永地道:“若我家小姐嫁给了郁先生,你可不就要跟我一起服侍我家小姐了吗?我们家小姐人才是真正的人美心善呢,你若识时务,今日认下新主子……”
芦花愤而推开了丫头。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小丫头推了老大一个趔趄。
丫头尖叫一声,倒退了几步后,一屁股重重地坐倒在地,疼得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做什么?”
这变故突如其来。
高晚秋忙搁下茶盏,起身去将丫头扶起来,皱眉瞪眼直视芦花道:“怎么的,你家夫人待你不好,你还这么护着她?哼,果然是贱骨头呢!”
芦花气得胸口起伏,将主仆二人各看了一眼,到底是忌惮对方是县令高天达的嫡妹,她气呼呼地奔出了房间,一路跑出了院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
高晚秋敢这么直接找上门来羞辱她,定然是有所凭恃的。
哼,郁齐书,你要是敢说你跟这位高小姐没什么,我就不姓杨!
芦□□直跑去了庐陵书院,欲要找郁齐书对质。可是走到大门口,想起郁齐书的不易,他从一个生无可恋的瘫子,到昨晚上,他对她畅想不久的将来,不仅要给她重建有着几间青砖大瓦房的小院子,他还要将两人曾经半途夭折的书院创办起来,那么意气风发。
她质问他,他会如何回答呢?
承认?
然后呢?
人家是县令大人的亲妹妹,如何选择,还需要质问他吗?
芦花悲从中来,转身走了。
她承认,她是怂货是胆小鬼,不敢面对。
揪着衣服,手里摸到硬邦邦的,哦,郁齐书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花销。
好,我穿得不好,可我丈夫给我钱花了,不花白不花。
血拼真是让人快乐。
第146章
芦花一气之下, 冲动地将郁齐书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全花光了---她几乎买了一车的布匹。
她吃了午饭出发,郁齐书本是安排了清箫送行,不过后来他得以请到假中途赶回来。先关心要芦花带回去的东西是否置备齐全, 便看到了一车的布匹, 有些愕然, 以为是清箫办事不牢靠, 将他狠瞪了眼。
清箫自是不敢为自己辩解半个字。
芦花看见,心头大爽,她就是故意想激怒他。
她郁卒了一上午, 就想找郁齐书大吵一架, 此刻见他似乎脸色不太好,磨着牙又刻意道:“一年四季的衣服, 我都不用置办了, 一次买足,省时又省力,你说是不是?”
郁齐书方才知道原来都是芦花自己买的, 开始还以为是清箫办事不牢靠。
他其实已列了清单, 叫清箫去为芦花和母亲弟弟采买了很多生活用品,想得很周全,包括给芦花的礼物早已在信寄出那日就已去店铺里订做了, 有一条珍珠项链,想给她个惊喜,他一直保密来着。
家里没收入,又处处用钱, 所以他另外再给了芦花二十两银子拿回去用作平时的花销。
郁齐书完全没看出来芦花正在气头上, 虽然心里有觉得芦花这次买东西有些冲动, 但想到她从小喜欢穿漂亮裙子, 跟了他后,就没给她出钱买过东西,即便是一支不值钱的银簪子,也未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