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敢拿,还不敢置信,更有些不好意思,“德顺爷,您真的不需要先给一半的定金,等看了货、称了重,再给余款么?”
张德顺笑眯眯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信任你的呢?你当初是如何相信我的,我现在也是怎么相信你。牛家村的杨芦花,我记住你了。”
芦花深吸口气,珍而重之地将十六两银子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之前所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这笔生意最后做得两厢皆大欢喜。
“这会儿天晚了,接货的事情我明日再做安排,你看可好?”
因为此时已是晚上,运货的车队没办法组织,具体只能等到明天再做安排。
银子已到手,他们什么时候去接货都没关系,芦花自是没有异议。
张德顺叫来个伙计,“带这位姑娘去祥和客栈歇宿,让厨房安排几个好点的酒菜招待她,另外嘱咐掌柜的将帐记在宝盛隆头上即可,不可找客人收钱。”
芦花忙阻止道:“德顺爷,不用管我,我自己知道安排。”
张德顺笑道:“你远道而来,我本该安排一桌,亲自陪你喝上几盅以表歉意,奈何我这里同几位管事还在议事---”
芦花又忙道:“德顺爷,您忙您的,真的不必费心我这边。”
张德顺摆手,“不能亲自作陪已经很失礼了,我叫伙计这会儿就送你去客栈好么?”
芦花就不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祥和客栈吗?我之前路过了那家客栈的,我自己过去吧。这会儿伙计们都很忙,我看都没顾得上吃饭呢。”
张德顺看了眼进进出出的员工,解释道:“是的,晚上这会儿都是卸货补货的时机,小伙子们常常会忙得没空吃饭。那好,芦花,你我这就算是老交情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张德顺将芦花送到店门口,转身上楼议事去了。
芦花一身轻松,心情很好,饿过了头,这会儿也没想起来先去吃个饭填饱肚子,她想到这是安义县呢。
而齐书,他正在这里……
芦花解开骡子,拉着板板车,想了想,向伙计问了下本县县学的地址,欲要此会儿找过去。
“客人,这会儿县学都关门了,你去看也看不到什么了啊,只能看门口的石狮子。”伙计好心相劝。
芦花笑了笑,道了谢,没做任何解释。
郁齐书没给她留住址,她除了到县学找他,没其他办法。
思夫心切,即使只能在县学门口看两眼石狮子,也能缓解缓解半年不见他的思念之情啊。
夜色愈发深了,街市逐渐安静下来,长街两边的商铺高挑起的晕黄灯笼,火烛的光芒将芦花和她简陋的骡车,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郁兄,你怎么了?”同行好友奇怪道。
正说笑呢,才发现郁齐书没做声了,正望着一处巷子口愣神。
清箫亦好奇,“少爷,你咋啦?在看什么呀?”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远处一头毛色油光水亮的骡马垂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受了委屈似的有些不安分,后蹄蹬在地上不住刨动。它背上套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车夫不知跑哪儿去了,缰绳皮鞭随意丢弃在地。兴许是晚上起风,冷,钻进某个小店里喝酒去了。
“呵,真是个粗心大意的车夫啊。骡子也不拴好,都不怕畜生自己跑了么?”刘道元抄着手收回视线,转向郁齐书,“郁兄,你就看这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郁齐书摇摇头,眼眸眯了眯,口中低喃:“莫非是我思念太甚,看错了?”
众人更是不解,“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捏了捏眉心,“今晚喝得有点多,定然是我酒醉眼花看错了,怎么可能……我们走吧。”
率先往轿内钻去。
轿夫正要起轿,却听他又喊:“等等,停轿!”
轿夫便又将抬杠放下来。
清箫急忙为他撩起轿帘,“少爷,有事么?”
郁齐书拂开挡在身前的清箫,自己迫不及待地跨出轿来。
“诶,少爷,你手杖没拿!”
郁齐书理也不理,太心急,差点被袍子下摆绊倒。他索性提袍前行,走路还明显蹒跚,一瘸一拐的,但是步子越来越急,近乎小跑,径直朝着斜对面那条巷子而去。
清箫捧着手杖挠挠头,跟上去。
刘道元和蒋金生面面相觑后也都跟了上去,“郁兄,你到底是怎么了?”
芦花咬着嘴唇,听到外面动静,缩着膀子往巷内又退了几步,暗悔刚才不该探头去偷看他,正好叫他的目光同自己对个正着。
又不免抱怨那人。
你做什么发疯?你现在有朋友在身旁,见到我这蓬头垢面、男不女不女的奇怪模样,丢的可是你的脸!
但听见郁齐书已对人道:“我似乎看见我的妻子了。”
第143章
“清箫, 去弄些豆子和草料把骡马喂一喂。阿庆嫂,麻烦煮一碗阳春面来,记得加个煎鸡蛋。老田, 把那辆板车修一下, 我看车辕都要掉了。”
芦花被郁齐书一路拽着径直往房间去, 听他一叠声吩咐完, 赶紧又插嘴想逗他同自己说个话。
“诶齐书,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唔,这小院儿看着虽然不大, 可收拾得还挺干净的啊……呀, 怎么种了盆茅草?啊,莫非原来其实种的是花, 结果疏于打理, 花养死了就长了草?哎呀,你种不来花就不要种嘛。”
“刚才那两人是谁?你的同事吗?好年轻呀,肯定不到二十岁!”
“啊, 清箫今晚就没喊过我, 他不认识我啦?行,臭小子,等着, 我一定会好好收拾他!”
“对了,你们县学有女学生吗?应该有的吧?不然那些言情书网家的小姐是怎么会吟诗作赋的?定然是父母重视女儿才学的培养,给请老师教了吧?可老师一般都是男老师,请到家里去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不好, 学校里集中上课的话就可以避嫌了, 对不对?”
“你的女学生乖吗?会有俏丫头陪读吗?男生女生分开上课吗?”
……
郁齐书全程阴沉着脸, 冷淡得跟座冰山似的,浓眉像两把横亘的刀子,任芦花如何厚着脸皮没话找话、抽科打诨地曲意献媚,他都不理她,连个眼神儿都欠奉,芦花丧气极了,慢慢就住了口。
芦花明白郁齐书生气了。
她没想到会在大街上撞上他的,还被他的朋友看见自己。
他丢脸,难道她不丢脸么?
她很想见他没错,可她没想过会这么样子同他见面。她只是想去县学先踩好点,第二天梳洗打扮一下,穿得周正些体面些了再去找他。
可你说就有那么巧,她前脚从宝盛隆干货行出来没多久,后脚就看见他同几个文人相携着自斜对面一家酒楼走出来了。
他那么耀眼,不过着一件素雅的水绿色直裰,腰坠白玉环,往门口一站,玉树临风的模样立刻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群人并未立刻走,他就站门口同那些人谈笑风生,浑身发着光一样,根本让人看不出他是个腿脚不灵便的瘸子。
是,她是看痴了,是看他的时间长了点,可在被他察觉时她不是及时藏起来了么?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她闪身就逃进了巷子里,她确信他那时候并没有同她照面。
她没有上前去同他相认,她已经很懂事地藏起来不想因为自己给他丢脸啊,你装作不认识我,没看见我,那皆大欢喜,还不是你自己要跑过来。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哼!这会儿又凭什么生我的气呢?
芦花还深深记得自己被郁齐书自黑黢黢的巷道里扯出来的情景。
光线不好,他又背着街上的灯光,眉眼掩在阴影里,不做声地盯着她半晌,她被他盯得发毛,手足无措,垂着脑袋像霜打后的茄子。
她能想象得出他的脸色一定难堪到了极点,他心里一定在骂她---你穿的个啥?还戴顶瓜皮帽子,可笑之极!
清箫都别过脸去,不愿认她。
他身后跟上来的那两个男人,一脸古怪地将她上下打量,嘴角都抽搐了。她甚至是听见了他们的小声议论,“这真的是郁兄的妻子吗?怎么这副模样?不可思议。”
却变脸似的在她忍不住看过去时,立刻笑嘻嘻地喊她“郁家嫂子”。
让她无地自容。
郁齐书长久沉默着,她愈发难堪了,转身撒腿就跑。
你说你让我跑就是了啊,回头给你那两位朋友解释说自己认错人了不就得了,可你为什么要当着人的面把我拽住?还捉得死死的!
芦花越想越委屈,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想,咋的啦,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让你这样子对待我???
被郁齐书一路拖进房间后,芦花一朝想通,脾气上来,狠狠甩了下膀子,便就挣脱掉了郁齐书的手,她瞪着大眼怒火中烧:“我都尽量躲了,你还要过来找我,怪谁?你明明看见我拉着骡车,样子不好看,你非得要过来找我,怪谁?知道丢你脸了,知道我让你在你的朋友面前没面子了,可能怪我……”
她未抱怨完的话淹没在郁齐书的口中。
毫无预兆的,他骤然将她压在墙上,整个人都压过来,像一团巨大的阴影般将她纤弱娇小的身体罩住,罩得密不透风。他变得好粗暴,直接伸手将她头顶上可笑的瓜皮帽一把打落在地,长辫子散落了下来,被他缠在手腕上,一圈儿又一圈儿,头皮都给他扯疼了。
两片唇被他咬得死死的,那么用力,好痛,“啊!”她弱弱地挣扎,他察觉,狗牙齿松开了些,却开始叼着她的小嘴儿左右轻轻撕磨,更折腾她了。两条手臂像螃蟹钳子似的将她圈住贴在他的胸膛上,越来越用力,她被他箍得死死的,呼吸困难。
芦花终于尝到了小别胜新婚的滋味儿,她浑身燥热难受,脸颊滚烫,她知道自己的呼吸也都是热的,还逐渐喘不上气,她想要将他推开些,这时听见了他的喃喃:“我的女学生很乖……”
“什么?!”意乱情迷中的芦花骤然奋起,睁开迷离的双眼:“哼,你不好好教书,整天就去关注你的女学生乖不乖!”
房门轻轻被敲响:“少爷,面条煮好了,我还给你们烧好了一锅热水,想着等会儿可能用得上。”
芦花的脸色噌的一下,红成了天边绚烂的火烧云。
第144章
芦花来向张德顺辞行。
“已经同李贵大哥将接货的事情议定好了, 他这边需要联系车马,得有一两日才能出发。我此来家人甚是担忧我的安危,原是不许我一个女子孤身前来的, 所以我不敢在县里耽搁太久, 免得他们担心。我先走一步, 他随后再来, 我们已商量好大后日下午仍旧在金福客栈接头取货。”
“好,先前李贵已向我简单汇报过了。呵呵,芦花, 这回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
芦花笑:“这回不放心的是你们吧?银子已到手, 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张德顺哈哈大笑:“管,要管的!你不管, 我下半年卖什么呀?”
芦花东张西望, 好奇地打听,“德顺爷,我一直有些好奇, 你们对外报的笋干收购价是二十多个铜板一斤, 那么你们卖出去多少钱一斤呢?”
张德顺挺喜欢芦花,听她问起,便引着她在店中参观, 一壁神秘地笑了下,道:“翻个番不成问题。如果是卖到北方或者是江浙这些沿海地方,还能再翻两番。”
芦花暗暗将帐一算,登时咂舌不已:“翻番再翻番又翻番, 就算按二十文钱一斤的底价算, 那岂不是要卖到一百六十文钱一斤?”
“呵呵, 很多吗?”张德顺冲她比划了两根手指头, 面有得色,“宝盛隆的干笋,最贵卖过二两银子一斤。”
“什么?!这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芦花,你可别小看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啊,应季的时候,它遍地都是,的确不值几个钱。可是过了季节,哪儿找去?贵人们想吃了怎么办?且不说时节的问题,只说竹子这东西主要还是在南方栽种,像漠北、西僵和东南沿海那些地方的人,他们别说吃笋了,就是见都未见过笋子!”
“有句话讲---物以稀为贵。东西不论是错时而卖,还是南边的东西运到北边,西僵的东西运到东海,因为稀有,从而受到大家的喜欢,成为抢手货,价钱上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芦花听得醍醐灌顶。
就想起了岭南的荔枝川渝没有,海南的椰子北方没有,没有的地方,人们往往要花费当地价格几倍的钱购买。更远些的,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不远万里运到海外,外国人喜欢得不得了,都成了皇家贡品,一般平民百姓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
宝盛隆干货行,说白了,就是赚一个货品的地域差价和时节差价。
回到郁齐书租住的小院,一个人也没有。
郁齐书一早就去了县学上课,清箫则上街去采买要给她带回去的东西,老田和阿庆嫂夫妻俩出门找人给她修骡车了---她那破车被郁齐书嫌弃得不行,因为要给她带东西回去,怕骡车路上颠散架就麻烦了,郁齐书要老田将车子加固,顺便装个木箱子在上面方便搁放东西。
芦花回屋中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来的时候连个包袱也没背,心急火燎地赶着骡车就来了,便在屋中这里摸摸,那里翻翻,想看看能不能为郁齐书做点什么,缝缝补补的也好,在他身边留下自己的气息和痕迹。
一别半年,昨晚芦花同郁齐书说了很久的话,得知他才来县学的时候,高天达将他丢给县学的山长后便没再管他了。
郁齐书被聘为县学的讲书,可说是讲书,一开始他并无书可讲。
县学是官办书院,因此在此学习的学子目的就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他们每日所学便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儒家经典。而上课的方式并非芦花这个时代以老师为主导,他们则主要依靠自学和讨论,老师存在的目的只是解惑。年纪小的学生,向老师请教会积极些,但是年纪大的学生,特别是那种科考落榜生,有可能年纪比老师还大,老师便已是可有可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