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水,不要任何别的,崔净空昏昏噩噩间想,他只想要寡嫂碰碰自己就好,哪儿都行。
只要她碰一碰,该死的咒痛就会烟消云散。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像一个废人似的躺着,在心底千次万次、着魔似的渴求她。
崔净空实在狼狈得很,冯玉贞小心地拿帕子擦拭血迹,却发现他的眼眶和唇角还在不停地、缓慢地往外流血。
痛感随着她在脸上的剐蹭如潮水般涨落,崔净空这才筋疲力尽地从剧痛里挣脱出来,他吃力地扭扭头,才发觉自己枕着她的腿。
寡嫂这两个月长胖了一些,逐渐从一味的悲伤里走出来,可仍和丰腴两个字不沾边,他头下的双腿纤细骨感的,微有些硌得慌。
不知为何嗓子发紧,唤她:“嫂嫂。”
和上次手足无措相比,目睹他如此骇人的模样,这回她面上居然没多少惧意,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冯玉贞应一声,发觉膝上的人半睁开眼睛:“醒了?还难受吗?”
“头疼,”他侧过脸,把额头费力地靠在她手背上:“疼得受不了。”
青年半阖着眼,眼睫都沾着点点血珠:“嫂嫂,你可怜可怜我吧。”
冯玉贞无法,她将小叔子的束发解开,大拇指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
可崔净空不满足于她施舍的这些小恩小惠,抬手攥住寡嫂一只细瘦的手腕,像是在卑微的恳求,声音低哑:“嫂嫂既然可怜哥哥,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冯玉贞手一抖,压小声音,好像生怕被第三个人听见这些荒唐话。
她苦口婆心地劝他:“空哥儿,我是你兄长的媳妇,就算没上族谱,我和崔泽也是真夫妻。长嫂如母,你这样想是万万不对的。”
她极想让青年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听进去,可崔净空不管,他把自己剖开展示给寡嫂看那些痛楚,逼她心软:
“哥哥比我幸运许多,他自小被老宅收养长大,方丈憎恶我,十岁将我赶出去要饭,直言我是煞星转世,理应孤苦一辈子。难道我活该受这些苦吗?”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女人的弱手慢慢梳着他的长发,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村里的母亲经常这样为孩子梳头:“你以后会金榜题名,做大官,买一间大宅子,衣食无忧。”
冯玉贞言语间极为笃定,像是从不怀疑他能做到这些。
她很耐心地安抚他,脸被油灯照地昏黄,神情温吞,如瀑的长发披散着,只合了两件衣衫出来,敞着领子,露出秀致的锁骨和两个陷下去的小坑。
崔净空眼皮一跳,他察觉到什么完全不受控了,就像是脱靶的箭再也收不回去。
胸腔忽然涌上来一股很热的东西,把他的嘴也缝上了,只知道愣怔地仰着头去瞧她的下巴,去瞧嘴角那粒红痣。
“……你会娶一个体面、尊贵的女人为妻,总之,我们是不可能的,这是乱伦,被村里人知道――名声都臭了,要被轰出去甚至沉塘的。”
“那别的地方呢?”他来了性质,素来淡漠幽深的双眼射出炙热的光:“寻一个无人知晓我们身份的地方住下,不成吗?”
疯劲儿冒出来,他方才伪装的脆弱就被撕下来,成了个虚幻的泡影。冯玉贞没辙了,双方无言一阵,她看人好转了许多,便打算回屋。
“空哥儿,我……”
话还没有说,崔净空突然浑身一颤,冯玉贞惊了一下,见他居然张嘴吐出一小口血来!
“怎么又这么厉害了!”她赶紧拿帕子去堵,明明方才都已经止住了。
冯玉贞提着灯去瞧他被血染地鲜红的嘴唇。崔净空乖顺地任她看,接过碗漱口,把那些血沫全吐出去。
他暗暗吮了一下舌头,满嘴铁锈味,舌尖发疼,近乎麻木,方才情急之下咬重了,以后半个月是喝不了热水热汤了。
但是没关系,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冯玉贞为他焦急的神情想,大概是今晚上太疼了,他不想让她走。
所以,求嫂嫂多可怜可怜我,停驻在我身边吧。
第23章 娘家来人(一更)
连绵不绝的黔山里,高耸险绝的主峰沟壑间,颇负盛名、香火旺盛的灵抚寺坐落于此。每年正月数不清的人跋涉而来,青烟缭绕上升,宛若一丛青云。
灵抚寺僧侣月底皆闭关修行,正门关着,崔净空却熟门熟路地自山后走进。
正扫地的小沙弥以为是哪个香客误入,愣头愣脑拦住,请他改日再来,却被一个路过的大和尚一把拽住后领扯回来。
大和尚面容和蔼地对他合起手,两人好似相识:“施主速去宝华大殿罢,首座正于那处等候。”
崔净空略一应,抬脚前去,那大和尚才伸手拍了小沙弥的光头一下:“你是胆肥了,什么人都敢上去招惹!”
小沙弥不解:“师父,可今日闭关,不招待香客。”
“崔净空可不是什么香客……”他唏嘘道:“他差一点便也剃度出家了……”
宝华大殿肃穆庄严,矗立的神佛或是怒目圆睁或是闭目沉思,k们巨大的身形脚下,一个披着袈裟的身影被衬得如灰尘般微不足道。
这是个十足年轻的首座,瞧着不过二十岁,五官青涩,眉宇却沉着一团饱经世事的沧桑之气,合眼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下接着一下敲着木鱼。
崔净空在佛像前站定,他既不如往常一般下跪磕头,也不出言祈求,只仰头观望这些无数日夜里深深凿刻进脑海里的神佛。
他当时想,现在也这样认为,每次跪在蒲团上装模作样,心下无不嘲讽,倘若真有满天神佛,为何从不看顾人间灾厄?
木鱼声滞了一滞,弘慧依旧闭目,却好似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出言:“今日为何不拜?”
崔净空淡淡道:“为何要拜?”
两个人心知肚明,因为琥珀念珠只有凑近佛门净地时才会稍稍削弱威力,崔净空浸润的佛性越重,念珠才暂时收一收神通,令他好受一些。
倘若说崔净空是择人而噬的野兽,念珠便是不断收紧最终勒进他血肉的牢笼,这才得以用疼痛勉强牵制住他。
可今日他却意外反常,像是完全抛弃了这唯一的顾虑,弘慧暗道不好,只问他:“你遇到了谁?”
崔净空把左手的袖子往上捋起,露出那串血迹斑斑的琥珀念珠:“一个……可以压制念珠的人。”
他语气平和,此刻却溢出十足的恶意:“怎么办?弘慧,它困不住我了。”
“断不可能,”弘慧骤然睁开眼,他一字一句道:“师祖以此生功德为咒,今生今世绝无人能解,除非……对方并非是此中之人。”
崔净空根本不会被寡嫂是什么神仙妖怪之类的猜测吓到,他转过身,只轻蔑冷笑。
木鱼声渐渐零碎得不成调,弘慧放下木锤,将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忽地出声:“你情窍已开?”
见崔净空身形一顿,他颔首道:“原是如此。你为煞星转世,此番下凡历劫。本该胎死腹中,母亲以死渡你;本该痴傻木讷,父亲以死渡你;本该大开杀戒,师祖以死渡你;本该不识情爱、铁石心肠,这回又是谁来渡你?”
他话语里的含意不言而喻,崔净空那张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凶意,总算露出獠牙:
“法玄渡我?分明辱我欺我,贪图引渡煞星的名声,先叫我改名剃度出家,后翻脸称我本性难移。净空净空,骂我欲念污浊,所以要净;憎我命硬魂重,因而要空,同我字字相克。”
“可她不一样――她不会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在嗓子里含糊些什么话:“她助我许多,我自不会杀她。”
弘慧侧目,见他似笑非笑,忍不住追问一句:“你果真动情了吗?”
“或许没有。”崔净空神情迟疑,胸腔里现在并没有那种错漏或是激烈跳动的不适感。
可只消一回忆起前几日寡嫂浸润在昏黄油灯下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容,好似身心都时时刻刻陷在一张细密柔韧的网内,再无法如先前一般从容抽身。
等人走后,弘慧再拿起木锤,木鱼声响荡在宽阔的殿堂里,他叹一声,纵使冷情冷性如崔净空,也难逃人间温柔账的蛊惑,心甘情愿滚落凡尘。
崔净空从灵抚寺回来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当他回到村西砖房时,冯玉贞再度不见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屋里桌椅倒了一片,冯玉贞的厢房内,衣物和被褥都被翻搅一通,所有衣物被凌乱地扔在地上,像是进了贼掠夺一空。
他找了一圈,从溪旁到树林间,衣袖都被深夜的露水打湿,遍寻不到,最后孤身一人,敲响了隔岸的钱家家门。
钱翠凤打开门,便见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沉声问道:“婶子今日有看见嫂嫂吗?她尚未归家。”
她如实回到:“没见,贞娘人不见了?是不是走亲戚没告诉你?诶呦,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瞧见两个男人今儿早在这一片鬼鬼祟祟的。”
对上了。
他现在知道,冯玉贞被他们掳走了。
钱翠凤想,肯定是夜黑风高,不然她怎么会看错――
这个性如白玉烧犹冷的秀才崔二,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忽地邪佞凶狠了起来,刹那间犹如厉鬼附身,鬼气森森呢?
他们白天闯入之时,冯玉贞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栅栏全无防备地大开着。
“死丫头,可让老子一通好找!”
粗噶的声音犹如在耳膜上磨砂,冯玉贞急急掉过身子,迎面撞上冯父嘴里骂骂咧咧朝她扑过来。
“三姐,你长本事了不少,把我和爹耍的团团转。”
五弟冯兆丰紧随其后,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手里握着一把用以绑猪的粗麻绳,两人朝她合围过来,不叫她回屋躲着。
“爹、五弟,你们……”
冯玉贞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找过来的,显然是调查清楚了,趁着崔净空不在的时候来,她本能慌了神,撒开腿嘴上呼喊起“救命”,穿过后院便往山林里钻。
“他娘的还敢跑!老五给我把她捉住!”
冯玉贞咬着牙,她在树林里来回绕,想把身后的人甩掉,她明白这是冯父来逮自己回去嫁人了,一旦被捉住可真就要万劫不复了。
可那条跛脚跑远了,骨头缝里冒出刺痛,腿渐渐沉重,身强力壮的冯兆三四步迅速拉进了和她的距离,他伸出手一抓――揪住了冯玉贞的发髻,往回一扯。
“放开我!”冯玉贞被拽地头皮绷紧发疼,这下没法跑了,捂着脑袋拼命捶打对方的手臂。
“总算逮到三姐了,可真不容易。”冯兆向后扭住她的两条胳膊,用绳子的一端捆住打结,往她嘴里塞了一个的布团,以防她乱喊。
他在前面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后面的冯玉贞就被他拖着走,冯兆吊儿郎当,语气轻快:“三姐跑什么,我还等张柱送钱来呢。”
张柱是谁呢?是他们村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长得贼眉鼠眼不说还行事猥琐,最爱扒别人墙角。
因此虽然家里有两亩薄田,还是讨不上媳妇,只好去人牙子那儿买了一个。他对买来的女子拳打脚踢,邻里都见过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后来生了孩子打得更毒,最后女人有天夜里趁他睡熟,带着孩子跑了。
爹娘竟然真要把他推进这样的火坑!冯玉贞犹如被抛进冰窟里,冻得她浑身发抖。
“快快,这个死丫头真耽误事,别被人看见了!”
两人跑出去没多远,冯父神情紧张地等在砖房南侧,身旁停着一辆驴车,冯兆丰拖着不断挣扎的冯玉贞过去,两人一人压制一人动手,把她的腿也用绳结缠缚上了。
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冯父快速撑开手里的麻袋,往呜呜叫着的冯玉贞脑袋上一蒙。
合力把袋子里的冯玉贞抬上去,拿驴车上载着的半人高干草铺在她身上,很好地掩盖住了身形。
冯玉贞手脚被绑,身上压着不知道多少斤的干草,一片昏暗里连呼吸都困难,她几近窒息的合上眼,不知道这辆车会把她载向什么炼狱受难。
“还得谢谢崔老四前两天告诉咱,要不是他,又得被刘桂兰那老娘们骗过去。”
“这还不好办,过几个月让崔四叔来我席上,我给他多敬两杯酒。”
前边模模糊糊传来两个人的闲聊,冯玉贞苦笑,她悔青了肠子,几个月过去都忘了娘家潜在的威胁。原是大伯母一直给她挡着,没叫崔家说漏嘴。
可惜她刚得罪完老宅,果不其然,崔四叔第一个跳出来告密,风水轮流转,现在报应到她头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晃悠悠的驴车慢慢停下,她听见一个敦厚的女声“人带回来了?”,是她娘。
冯玉贞被偷偷摸摸避着人搬下车,麻袋一摘,眼前并没有明亮多少,她环顾一圈,这个地界熟悉又陌生,才想起来这儿是娘家的地窖。
三个人围着她站着,从左往右,冯母、冯父和五弟冯兆。
冯母膀大腰圆,是个壮实的妇人,她脸色不佳,冷瞅着坐地上手脚被缚的三女儿:
“三娘,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和外人联手骗我们。你男人没了快半年了,我和你爹给你寻了一桩好婚事。张柱家里田地不少,你们寡妇鳏夫正好凑一对,父母之命煤妁之言,宜早不宜迟,明早你便嫁过去吧。”
她嘴里发出呜呜声,眼眸尽是恳求,冯母见状弯腰给她取出嘴里的布团,看她手别在身后姿势不舒展,又给她把手上的绳结解开。
冯玉贞往干涩的嗓子眼里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却很坚定地道:“我不嫁。”
“不嫁?”冯父撸起袖子,面目狰狞起来:“白吃白喝老子十几年,出去一年反了你了,我打死你个白眼狼!”
他两步抢前,倏地举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冯玉贞吓得双眼紧闭,宁可挨打还是不松口,一遍一遍抖着声说不嫁。
冯母遂抬手按下冯父的手臂,打圆场道:“行了,要是打坏了脸,三娘明日怎么见人?”
这时候在一边无所事事叼着一根草的冯兆也假惺惺劝她:“三姐,老和爹娘犟有什么用?张柱家里那么多地,嫁过去就是享清福,爹娘都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