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近一个月以来,这串念珠好似……威力有所削减?
第二日晌午,冯玉贞将食盒放下,周芙赶忙两手接过,嘴甜地道谢:“玉贞姐辛苦啦!”
冯玉贞坐在一侧,见周芙将米粥和菜碟依次端出来。她夹着筷子夸张地赞美,好像要把清淡小菜夸出满汉全席的架势来,一边的腮帮子鼓着,嘴上叭叭地还没停。
冯玉贞被逗乐了,她胳膊肘放在桌上,支着脑袋笑道:“别贫嘴了,快吃吧。”
她们两个人坐在村口的石凳上,中间的桌上还摆着一盘残局。霸占这方石桌,在棋盘上成日唾沫横飞的老头们都回家吃饭去了,这才让周芙临时占用。
说起来冯玉贞也问过要不要给她师父也带上饭,周芙却摇摇头,师父问诊分文不收,因而他和小药童也颇为清贫,好在乡野纯朴,村人受他救治,省吃俭用,轮着为这两人送饭。
可周芙自然没这个待遇,她离经叛道的事迹偷偷传开,现在走在村里总是被冷眼相待,连带着师父也受到了一些牵连。
她虽然也能偶尔沾光,凑上点师父他们的热饭,可到底就两碗,她又不想同他们抢饭吃。
周芙抱起碗,把最后一口汤水呼噜呼噜饮进,接着颇为豪迈地拿袖子在嘴边一擦。冯玉贞许久未见如此奔放的吃相,往日她和崔净空面对面,青年总是不着不急的。
周芙拿着空碗,去溪边很快洗了洗,她将食盒装好,轻快道:“玉贞姐,我今晚就不去打扰你了,我娘总算松口了,她说让我明日回去吃饭睡觉。”
冯玉贞点了点头,也略微放下心,道:“大娘也只是舍不得你,他们是怕你一走再也见不到了。你有饭吃就好,我估计不过这两天也要回镇上了。”
她拎着空荡荡的食盒,周芙踌躇一会儿,忐忑问道:“玉贞姐,你的腿……不若叫我师父看看吧?”
冯玉贞面上的表情一下僵住,掩饰似的掩饰道:“不必,陈年旧伤了。”
周芙也不好坚持,委婉道:“师父医术高超,治好过一个半瘫,倘若玉贞姐想试试,我总觉得或许还有希望。”
冯玉贞头却越来越低,那只跛脚很局促地向后一稍,把它藏起来。而后勉强谢过,周芙也自知或许说错了话,于是转开话题,两人说好改日都去了镇上再聚。
她走回砖房,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前,青年站在院子里,闻声转过身子。
崔净空推测好日子,冯玉贞差不多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从府宅带来的米面撑不下去几天了。可到了却没看到她,田泰禀告,说夫人去给周芙送饭了。
冯玉贞从后山走来,一路走到他面前。又两天不见,崔净空叫她:“嫂嫂。”
她只瞥他一眼,走进屋里,崔净空抬脚跟在她身后。将食盒放在桌上,冯玉贞转过身,后腰抵住桌沿,并不言语。
与她面对面的崔净空先行开口,他望着女人冷淡的脸,开门见山道:“嫂嫂,这是第六日了,随我回去罢。”
闻言,冯玉贞错愕一阵,竟然过得这样快吗?她甚至都没有体察到这么久了,还以为村西住了三两日,一晃眼,眼前的景色和琐事都飞逝而去了。
崔净空兜捕到她的失落,看着她尚还流连忘返,随即出口道:“嫂嫂,我知道错了。”
他这一句话总算说到了点子上,冯玉贞猛一下被他揪回心神,她如此耗费波折,所求也无非就是这一句话。
崔净空态度很是谦卑道:“我不该瞒着嫂嫂对赵阳毅痛下杀手,也不该迁怒无辜,更不该让别人插足你我二人之间,下次再也不犯。”
冯玉贞叹了一口气,她这才张口说了第一句话:“空哥儿,你真知道错了吗?”
崔净空觉察出她有就此放过的念头,顺着台阶利索跑下来,诚恳道:“我错了,嫂嫂念我年少无知,头回坠入情网,一时慌了手脚,概因从没有人教我如何去做,因而才出此下策。”
他的话很有几分情真意切,不知包含他多少真心。冯玉贞被说得动了恻隐之心,方才刻意不看他,这下抬起头,发觉青年瘦削了一些,眼下浅浅青黑,大抵是睡得不好。
衣衫不知为何也泛着许多褶皱,只是那双依旧乌沉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是头一次春心萌动,可冯玉贞不是。他寻求过来人的经验,于是向寡嫂伸手讨要。
冯玉贞总算拿出长嫂的架势,话语里有几分坚持:“既然知道错了,我们要去给赵大哥上门赔礼,你若是不愿意,便赔给人家工坊一些银钱。”
这副有几分威严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太久,冯玉贞泄下气,伸手抚平他衣衫上的局促处,苦口婆心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是空哥儿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灭口,这样有损福禄,一个不好,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想起在梦里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似的不辨生死的男人。那是三十多岁的崔净空,现在十八岁的崔净空就站在她身前,尚还有无限可能。
比起虚空中的神魔惩戒,还是寡嫂说不理就不理他的态势比较唬人。崔净空只迈前一步,蓝布短靴同绣鞋的鞋尖轻轻相接。
崔净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他低声道:“嫂嫂知晓我的本性――这对我来说实在艰难,烦请嫂嫂费心了。”
嘴上一句比一句恭敬,头却越凑越近,两人之间眉眼相触,瞬息氤氲起一阵云雨雾气,冯玉贞也是十来天未曾同他欢好,一时间半身都被吹酥了。
可正题还没有说完,不能被他这样含糊过去,她撑住青年的胸口,气息有些不稳,杏眼凝视着他,语气却十分认真:“空哥儿,除了这件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有的,可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寡嫂不是也守着她那些秘密吗?崔净空心里想着,嘴里却郑重道:“绝无别的。”
这才如愿以偿偏过头,女人的下颌微微仰起,俄而,地上的蓝面短靴插进两只精巧的绣花鞋之间。
两人到底没有在砖房胡来,冯玉贞捂着嘴不叫他再亲。
回来收拾了半天,再走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等冯玉贞坐上马车,同崔净空并肩坐着。她望向车窗外连绵的黔山,好似想起什么,眉宇间涌动着迟疑,最后还是没有继续出口。
崔净空问她:“嫂嫂可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冯玉贞回道:“无事,我只是想到山上的那间屋子。”
算一算,已经有三四个月未曾上去看过了。这事是很难去掰扯清楚的,本来要是一般的叔嫂来说,两个人一块上去扫扫屋子再正常不过。
偏偏寡嫂和未婚小叔不清不白,她再对亡夫念念不忘,反倒对崔净空不甚公平了。
崔净空却神情自若,很大度地表示:“嫂嫂若是想去看,不若我们现在就掉头。”
冯玉贞思忖一会儿,摇摇头拒绝了。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崔净空垂下眼,握上冯玉贞放在膝头的手,盯着两只交握的手,他想,崔泽到底是死人,怎么争得过他?
马车停下,李畴和两个丫鬟都守在门口等着,冯玉贞一回来,半根手指都不用动,两个丫鬟比先前更恭敬地低头,站立在她身后,熟悉的、被束缚的感觉又重新浮现出来。
冯玉贞下意识脚步一顿,手里传来拉拽感,前面的崔净空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催她,温声道:“回来吧。”
仆人们也等着,这座周正、四四方方的府邸也等着她,在这样一刻,她忽地想起过去这段短暂的日子里,砖房边的小河,院子里的树影,叽叽喳喳的雀鸟和躺倒撒娇的猫狗。
只是,这些都已经离现在的她太远了。
冯玉贞抬脚,走进府里。
日子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李畴每日有事请她过目,等到安定下来两天,崔净空一天夜里回来,突然提到她那张牙牌的事。
冯玉贞这才回忆起牙牌的事宜,虽说冯家能动的只剩下一个冯母,大抵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可为了不留隐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冯玉贞还是决定费点劲儿,彻底脱离冯家。
崔净空点点头,将之后几天的行程说给她听:“既然如此,我顺道去拜访知县大人,我们二人动身去县里一趟。”
第56章 牙牌
两辈子以来,冯玉贞都没出过远门。她走过最远,也不过从村里到镇上,光是这一亩三分地,她彼时独自一人走,尚还心惊胆战。
冯玉贞既忐忑,心底却意外冒出几丝兴奋来,期待跟猫儿似的挠着她的心房。
此番是要去到县里,还有更为遥远、陌生的陵都,想到全然未知的远方,不免惴惴然,她不由得反复问崔净空:“空哥儿,要去多久?准备几天的干粮?路上的盘缠呢?”
崔净空被她问过两回,后知后觉才发现,冯玉贞好像很少问他一些事。
寡嫂毕竟年长两岁,游走山野之间,手头上的事也不过是做饭、刺绣之类的活计,实在没什么需要向他讨教的。
她又是做事极为细致、周全的人,在崔净空看来甚至认真地有些愚钝了。
他该是感到不耐的,然而垂下眼,却见冯玉贞就在一臂之间,仰着一张白净的脸,眼巴巴等着他。
眼中是介于不安与期待之间的神情,她全然依附、信任他,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犹如一阵急雨扑灭火堆,对愚笨之人的不耐霎时间消散,于是低头,又一次更细致地告诉她。
到镇上坐车不到一日半,只呆上两日,之后再去陵都一趟,路上还要一天的功夫,陵都呆上三四天,客栈已经托人打点好,来回最快半个月的功夫。干粮不必带许多,路上盘缠充足。
出行定在十一月初,冯玉贞提前去绣货行一趟,把下个月的荷包一并支付,说起来这两回掌柜的对她态度愈发恭敬,她倒是能感知地出来,却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官小姐提点了什么。
总归她如今每个月只用绣三个荷包,无一例外都是绣货行提供针线布料,精美华贵,指定纹路,有时还需要纹字,专供给贵人们。
报酬自然也来得十分优厚,崔净空又不要她的银钱抵府上开支,因而攒着攒着,逐渐也很有分量。
她欲图当日见面时将那本书归还,然而掌柜却道:官小姐这回并未有邀约。冯玉贞只得将书递交给掌柜,请他若是方便,代为送还。
知晓崔净空此番要去诸位官员府中登门拜访,冯玉贞自然提到为他添置几身秋冬的衣物,同他商量再去成衣铺。
然而崔净空却没有那等闲工夫,隔日回府时候尚早,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裁缝。
两人手法老练,瞧着是上门为一些老爷夫人量体裁衣的,这一男一女,自然不是只为崔净空一人服务。
冯玉贞站在一边,连推拒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横竖左右招呼了。
那个男裁缝巧舌如簧,开口吹得天上地下,紧接着便道,不若按着今年新颖的款式,为夫人赶制几身秋冬衣物,一伙儿包圆了。
崔净空并无不可,微微颔首,光冯玉贞一人就要做十几身,她忙去制止,可崔净空在这方面堪称顽固不化。
两个裁缝生怕她反悔这桩买卖,一溜烟跑了,冯玉贞知道这事已成定局,不知这一下花出去多少银子,虽然崔净空总说是什么周大人接济,可还是忍不住埋怨他大手大脚。
崔净空并不急着辩解,他悠悠走到冯玉贞身边道:“嫂嫂到时也要随我登门拜访的。”
冯玉贞怔住,那模样有些犯傻:“我也要去?”
“等出了这地界,嫂嫂便是我夫人,自然应该随我一起。”
崔净空脸不红心不跳,冯玉贞反倒脸上一臊,赶忙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他这样一提,话本里也有过崔净空同公主二人一同出席宴会的场景,一想到将要挤入那群围坐的华美雍容的高门贵妇,冯玉贞心里莫名紧了一下。
一切准备就绪,十一月初出发。
冯玉贞并非多娇贵的人,她做主子都不愿意使唤别人,可是整天都闷在车里,行过山峦,偶尔车轮碾过碎石,腰眼被颠得发麻。
第二天她就撑不住了,身后塞着引枕,半靠在车壁,面色苍白。
崔净空这时候便伸出手,展臂将可怜的寡嫂拥进怀里,坐在自己膝头,温热的手掌探进衣裙,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在她腰间抚慰按揉。
冯玉贞实在难受地厉害,也顾不上会被赶车的田泰撩开帘子撞见的风险,任由他缓缓打转揉着腰,半日都被青年这么抱着。
崔净空却从这里得了趣,吃饭喝水也不叫她下来,要不是冯玉贞羞恼,估计抱着寡嫂下车的事也不是干不出来。
下午抵达县里,舟车劳顿之下,两个人在客栈歇了半天,隔日起才提礼,一同去往知县府上拜访。
郑茂章早早坐在厅堂里,手里握着一张昨日傍晚收到的名贴,上面写明今日上午将与拙荆一同拜访府上,某对大人的恩情铭感五内,遂登门问候道谢。
他把这副名贴放在桌上,更仔细地观察一些细节,尤其是锋锐的笔锋,喟叹道,字字锋芒毕露,犹如出窍的利剑,同写下这手好字的主人像极。
“这都一个晚上了,怎么还看呢?饭都不吃了。”
一道声音打破了他沉浸在欣赏赞叹的心绪,继室李氏端来一碗姜粥,放在他身前的桌上:“姜粥暖胃,散风寒,趁热喝吧。”
郑茂章今早本就没怎么吃东西,因而腹中空空,他却不着急吃,反而想到什么,对李氏道:“今日府上要有来客,吩咐厨房早些着手午食。”
他前脚端起碗,后脚李氏颇有些无所事事,从桌上拿起那张名贴,她是丰州南方一个没落氏族的庶女,琴棋书画略略通晓,自然看得懂字。
她快速瞄了一眼,面上却有些不以为意,只漫不关心道:“你未免太瞧得上他了,解元归解元,毕竟身上还没有官差,再说,殊不知春闱他发挥如何呢。”
郑茂章放下碗,避讳莫深道:“这位和京城里的人搭着门路,况且为人处世、才情学识都上上乘,以后不可估量啊。”
他惋惜地叹一口气:“我本想把颖姐指给他,可惜他竟然不知何时已然娶妻,成了家室,分明前两个月我还打探到他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寡嫂同他辛苦度日。”
“这是什么话?颖姐不是说好同陵都的周家议亲吗?我可不要颖姐儿嫁一个穷酸读书人!”
李氏不高兴了,郑颖是她的小女儿,今年十四岁,她尚还盘算着将小女儿嫁入刘家、周家这些底蕴深厚的大族,崔净空一个白身,自然入不得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