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声,冯玉贞霎时间将崔净空之类的抛之脑后,她立刻回头一瞧,便见冯喜安光脚站在她身后,一手还揉着眼睛,显然是睡醒出来找她了。
“安安?冷不冷?”
冯玉贞快步走上前,将身上的外衫扯下,披在喜安身上,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女孩张开两臂,乖乖环住她肩膀,把小脸贴在阿娘的脸上。
冯玉贞走动步伐间带着焦急,一手拖着女儿,一手拔开门栓,很有些吃力,生怕她着凉了。
正要把人放在床上,她却不撒手,喜安向来粘她,大抵是睁眼没看见人,被吓着了,干脆把薄被一齐盖到两人身上,抱着女儿软声道:“娘把安安吵醒了?”
喜安长的快,自三岁起便很少再被阿娘这样抱着走了,不愿意动,只仰着脑袋,跟冯玉贞摇摇头,问道:“娘,他又来了吗?”
冯玉贞知晓喜安不待见严烨,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只是路过歇息一下……”
喜安却惴惴不安,闷声闷气问道:“阿娘,我不喜欢他。是不是安安的错?”
冯喜安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她。
“不是你的错……”
冯玉贞下意识反驳,她心头一颤,女儿相貌秀美,同她有六七分相似,可不知是不是清早的那个梦境作祟,她忽而发觉喜安的眼睛,愈长大愈像极了她的父亲。
上翘丹凤眼,两只清凌凌的眼珠黑白分明,一旦望进那片幽深,便宛若跌落深渊。
略一恍神的功夫,喜安在她怀里挣扎着起身,冯玉贞顺势托起她,小姑娘格格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口,又黏黏糊糊地和她脸蹭脸,天真道:“安安只想要阿娘和我两个人,不要别人。”
软乎乎的小孩就在怀中,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冯玉贞的心软成一旺温水,将躺在臂弯的女孩耐心哄睡过去,这才轻手轻脚放下,又重新走到门前。
她弯腰把撂在地上的一把旧剪子拾起来,这是做绣活时常用的花剪,刀刃钝涩,应该在两个月前被扔掉了才对,怎么又到了这里?瞧着还被刻意磨尖过似的?
她抽出门栓,中段恰对应几道新出炉的白色划痕,冯玉贞大抵知晓,喜安是力气小,实在撬不开,所以最后才从窗户这儿出来的。
冯玉贞将敞开西侧窗ê仙希目光望向床榻上安睡过去、面容恬静的女儿,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忧愁。
捡她扔去的花剪磨尖,撬锁,搬凳子爬窗户,这些事对四岁的孩子而言,或许算不上多神异。
然而真正令冯玉贞感到异常的,是她们娘俩去年从许家搬出来那阵。
两人初初搬到一处地界,安生没两日,孤女寡母便被人盯上了。
夜间听闻窗处传来响动,冯玉贞登时惊醒,将喜安躲在角落的衣柜里。自己则持刀守在窗户后。
幸好凶徒是个瘦猴似的男子,又被酒色掏空身体,或许她先前也有过些许经验,饶是如此,冯玉贞也是艰难险胜。
她仍惊魂未定,一扭头,却惊愕撞见本该老老实实塞在衣柜里的女儿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
夜色中,她清澈而幼圆的眼睛,如同着魔一般凝视着不远处倒下的男子和身下那摊不断扩大的暗红血泊。
冯玉贞以为喜安被吓坏了,她赶忙伸手去捂她的眼睛,谁知喜安却忽而跑开,径直跑到那个人身前才停下。
她先是摸了摸他身上仍在冒血的刀口,继而又试探性地将把手伸进了地上的血泊里。所有动作都和试图摘一朵花似的,十足好奇和兴奋。
冯玉贞愣怔地瞧着她泛起笑容的小脸,听见她的女儿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喃喃低语,用了一个她前几日才教给的新词:“好漂亮。”
也是在那一刻,她忽而意识到,血缘这东西剪不断分不开,哪怕素未蒙面,女儿却依然继承了生父嗜血的本能。
第76章 借
雨歇,冯玉贞打开大门,擎着扫帚,将院子里被雨打落的落叶碎花全扫了出去。
有人朝她打招呼:“贞娘,起这么早呀?”
冯玉贞直起身,才看见是对面那户人家的周大娘。一年下来,街头巷尾都彼此熟络,她应一声道:“诶,大娘,我是昨晚被雷惊着了,一直没睡好。”
周大娘了然地点点头,道:“贞娘,你男人还没回来吗?你一个女人,又带着孩子,到底还是辛苦了些。”
冯玉贞神色未变,大抵是被问多了,将脸侧的碎发往耳后一拢,无奈道:“昨日回来的。他走南闯北的,十分不易。没两天又要走。”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子从冯玉贞身后走出来,他留着两撇胡子,面容精明,一瞧就是个商贩,扭头对她道:“该吃饭了。”
冯玉贞顺势同周大娘分开,转身进了院子里,关上门,那个中年男子忽而薅住自己的头发,往上一扯,那张精明的脸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张皮,被拽了下来,露出原本清俊的少年五官。
无论看过多少回,冯玉贞都会感慨于严烨这手出神入化的伪装,竟然连声音都能随之变幻。
他揉了揉脑袋道:“行了,明日再出去转两趟,这下又能撑三四个月。”
冯玉贞将灶台上的粥盛一碗给他,由衷道:“太辛苦你了,对了,壁橱上有我腌的小菜,要是尝着滋味好,便拿走一坛罢。”
说罢,她把另一碗粥端在手上,转身回屋,并非是她把人撂在厨房,只是喜安不待见严烨,两个人坐在一块,这口饭谁也吃不好。
她推开门,喜安果然已经醒了,乖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串九连环摆弄,这是她之前不过一个时辰就解开过的,此时只是百无聊赖解闷用。
“安安,先吃饭吧?”
听见娘亲来了,喜安立马扔下九连环,挪到床边,冯玉贞为她穿好鞋,喜安便十分自觉地自己爬上一只椅子上,冯玉贞望着女儿的小脸埋在大碗里,呼噜呼噜喝粥的可爱模样,可思及那把花剪的事,不禁微微走神。
说起来,冯喜安自小便异于常人。她尚在襁褓之中时不哭不闹,只有饿了才哼唧两声,谁都能抱,只拿两只圆溜溜的、乌黑透亮的眼睛瞧人。
到了牙牙学语的年岁,她也只能从嗓子眼里冒出两个气音,别的孩童蹒跚学步时,喜安却连爬都费力。
当时许家的婆子们都瞧出异常,在冯玉贞面前却安慰她放宽心,只道“贵人语迟”。
私底下却渐渐起了推测:这个大姑娘半路接上、来路不明的冯夫人,怕是生了个痴傻的闺女。
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冯玉贞明面上是许家雇的绣娘,却单独住于楼阁之上,早早便有人猜测冯玉贞曾与老爷在丰州时暗通曲款,是许雍见不得人的外室。
对于那些戳在她身上的明枪暗箭,冯玉贞顶多只觉得些许不适,然而这些冷言冷语挪到喜安身上,却是如同扎了她心窝一般。
冯玉贞如何不知晓喜安的异常呢?她搂着女儿,有时望着臂弯中小小的身影,暗自垂泪。
她的喜安虽说不出话,却知道伸出软乎乎的手,为阿娘擦去脸上的眼泪。
她把嘴唇贴在女儿额头,几乎是忏悔的语调,不求她日后荣华富贵,只盼今生灾厄永消,喜乐安康。
等到喜安两岁,冯玉贞身子调养好了,能独自带孩子,便正式向许宛秋道谢,只说不欲再打扰,是时候该收拾东西离开了。
然而许宛秋的回复却来的很迟,等了半个月,才托人回她:“孤儿寡母在外谋生,未免太过不易,再迟一年罢。”
许家执意留她的倾向已然十分明显,冯玉贞困惑至极,实在不懂自己有什么可供这些贵人们觊觎的,想来想去,又绕到唯一可能同这些人勾缠着关系的崔净空身上。
可这都两年多过去,按话本所言,他理应步步升高,娇妻在侧,何故又和她一个不清不白的寡嫂藕断丝连呢?
冯玉贞面上应承,心里却知晓其中蹊跷,另想法子要带着女儿从许家脱身。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半年后的一日,冯玉贞出楼办事,分不开身,照常由身边相处了两三年的丫鬟代为看顾喜安,回路走到半截,那丫鬟却慌慌张张来寻她。
喜安把小主子弄倒了。
女儿连话都说不明白,平日里跟个小木头人似的,怎么会出手伤人?
冯玉贞跑的鞋都要掉了,那丫鬟都险些追不上她,她甫一进门,便见那个金贵的小男孩窝在同样金贵的许家主母怀里,哇哇大哭,一众奴仆慌慌张张围着,无从下手。
自己的小姑娘却孤零零坐在一旁的冷板凳上,头上她亲手扎的小辫子乱七八糟地散开,身上灰扑扑的,两只小手乖乖的放在膝头。
冯玉贞心里泛酸,冲过去将喜安一把揪进怀里,着急地问:“安安,可是哪里不舒服?”
喜安仍然讷讷的,任由她娘捧起她的脸,这一下便瞧见小脸上的手印,又挽起两条胳膊,胳膊上也有类似的印迹。
小孩皮子薄,力气大点就青红一片,冯玉贞心疼极了,她低声问道:“疼不疼?”
喜安不说话,只埋头在她胸口,那边,冯玉贞听到那个男孩抽抽噎噎控诉道:“她是个怪、怪物呜呜……”
许家主母坐在上位,冷眼睨着她,她不用开口,一旁的乳母倒是张嘴,利落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少爷无非是想同她玩耍,谁知一下被推到了地上,这也就罢了,还非要打脸――冯姑娘,你自己瞧瞧。”
这个男孩正是许家主母的幼子,比喜安大八九个月,均是同年所生。一瞧,可不是么,男孩哭花的脸上挂着彩,还留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自己的女儿,冯玉贞哪儿会不知晓她的性情?她不只听闻这乳母一面之辞,低下头温声去问:“安安,你告诉娘,是你先动的手吗?”
喜安抬起头,直直望着她的脸,摇了摇头,小声道:“阿娘,他拧我的脸,疼。”
乳母却不依不饶:“小姑娘家家的,怎地戾气如此之重?把脸都划了,冲着眼睛下手,冯姑娘,你是没在当场,你女儿扑上来打人,真像个怪――”
冯玉贞眼疾手快捂住喜安的耳朵,脾性柔和似水一般的女子蓦地抬起眼,硬生生顶了回去:“喜安不是怪物,还请嬷嬷慎言。”
她全身紧绷着,不容任何中伤插在女儿身上,不知晓她怀里的喜安仰头,愣愣盯着母亲同往日截然不同,甚至颇为冷硬的神情。
冯玉贞的脊背挺得很直,全然相信自己的女儿,犹如张开翅膀护崽的母鹰,沉声道:“喜安说不是她先动的手,是少爷拧疼了她的脸。”
许家主母稍动了动,她拍了拍怀里的小儿子,这才搭腔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小少爷的红眼睛呼溜呼溜转了两下,憋着哭腔:“我,我就是想和她玩,她不理我,我就掐了掐……”
“那脸上的口子呢?不是说被她划的吗?”
被一个女孩压在身下打,小少爷一时又气又急,况且冯喜安当时像个炮弹似的飞过来,面无表情揍他,伸手要挖他的眼睛――想想还是犯怵。
于是自然把什么罪名都推在了她身上,如今被仔细一问,自己也迷糊了:“娘亲,我记不得了……”
江边多碎石,兴许是推在地上时,恰好划出来的痕迹。
冯玉贞的袖口忽地一紧,她下意识低头,却见女儿此刻好似不大一样。往日乌沉沉的眼眸中好似亮起点点微光,牵动原本木讷的神情也活泛了起来,像是总算有了灵魂一般。
她心中微微一动,喜安将手心攥着的那块尖锐的石头松开,悄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整个依偎在阿娘怀里。
无非是小孩之间打打闹闹失了分寸。这点事有什么好搬上台面说的?
许家少爷娇生惯养,琼枝玉叶一般,或许是丫鬟抱着喜安,下楼走了两圈,在江边恰好碰上。
喜安生的圆润喜人,小少爷往日说一不二,见喜安并不搭理他,小孩子心性,生出恼火,伸手拧脸拽胳膊,下手没轻没重,还把女孩推搡到了地上。
喜安并不哭闹,只是自个儿爬起来,趁着他一旁的乳母反应不及,径直把他也一下撞倒在地,扑上去要以牙还牙给他几下。
然而就是因为这桩小事,冯玉贞终于忍受不了,当时周围并非没有奴仆,却无一人去搀扶起她的喜安,哪怕是相熟的丫鬟也被喝止住动作,只得匆匆来寻她。
这回契机送到了她手上,冯玉贞把女儿牢牢抱在怀里,心里生出沉甸甸的安稳来,径直起身道:“承蒙夫人这三年间对我们母女二人的恩情,民妇打扰的时日已久,应当自行离去。”
这一番话才说到正题上,许家主母不像许宛秋似的百般挽留,她听从丈夫的指示,知晓冯玉贞大抵失去用处了,遂果断点头答应。
不过许宛秋已嫁作新妇,不在此地,念在许宛秋与她相识一场的份上,特意派许家的一名侍卫前去送她一程。
这个侍卫便是严烨。
严烨彼时只有十二三岁,臭着一张脸,腰间别着足足有他半身长的剑。冯玉贞乍一瞧是这样一个侍卫,只觉得哭笑不得,在她眼里,这委实还是个小孩。
她一笑,严烨脸更臭,觉察出是笑他年岁轻,话也不跟她说,冯玉贞权当哄小孩,一个是哄,两个也差不到哪儿去,两手各自拉扯着两个小孩,一路向南。
严烨虽然年岁小,身手却十分了得,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时常告知她有些事宜急需处理,离开一两日,却叫冯玉贞不必等他,自行赶路即可,他不久后会跟上。
最后,冯玉贞停驻在了江南的一处小镇上。镇上人不多,同京城隔着万八千里远,民风淳朴。桥下路边,处处是水,气候宜人。
冯玉贞看好了一间窄院,不算大,但住安安和她两个人住绰绰有余,她拿着这些年的积蓄买下,住进去的当晚,她搂着女儿,虽然周围陈设简单,心口却是热的。
冥冥中知晓,这里是她们娘俩以后真正的家了。
严烨虽然明面上不冷不热,可还在长身体,一路上没少吃冯玉贞做的饭,吃人嘴短,再加上两人相处融洽,便想着送佛送到西。
冯玉贞和冯喜安娘俩二人,无异于行走在闹市中抱着金条的小孩,他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常有贪财好色之徒盯上。
一是为了降低风险,二也是冯玉贞也想掩人耳目,严烨扮成一个瘦小精明、时常需要外出的卖货郎,两人在众人面前伪装成一对聚少离多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