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只将饭菜端上来,却没有留下侍候,又低眉顺眼退下了,倒叫冯玉贞有些讶异了。冯喜安险些没了阿娘,恨不得干脆被她揣在兜里,去哪儿都黏着。
晚上娘俩又顺势歇在一张床上,崔净空半夜才归家。他推开房门,见正屋空空如也,知晓冯玉贞定然宿到冯喜安那里了。
他倒不是光执着于想拐她做那档子颠鸾倒凤、被翻红浪的事。冯玉贞虽是答应了他,可两人一日下来见不了面,晚上又隔着一堵墙睡。
崔净空总觉得好似缺了一味东西,使他和冯玉贞还算不上真正的毫无隔阂。
况且冯喜安对他抱有太深的敌意。她明面上扮作男孩,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关起房门过日子,但还跟冯玉贞一张床睡,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崔净空指尖搭在桌上轻敲了敲,心里迅速有了成算,将李畴召过来,吩咐两句,命他近些日子里就办好。因此,冯喜安的好日子没几天便到了头。
是日清早,李畴请来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他将主子交代的说辞一字不差地拖出:“夫人,老爷担心小主子荒废学业,他正是要刻苦读书的年岁,在岭南估计还得待上一些时日,以免青黄不接,特意请来夫子。”
檐下的冯玉贞正垫脚,从窗外那颗树上摘荔枝,一旁的冯喜安接住剥皮,两人有说有笑,脚边散落了一地空壳。
她闻言一怔,随即收回手,琢磨起来,的确是这个道理。崔净空村里读书那会儿一个月只歇几天,她这两天忘了喜安这码事。
“那便有劳夫子了。”冯玉贞略一福身,冯喜安再不甘愿,阿娘都发话了,也只好乖乖应下来。
老夫子面色清癯,为人风趣,见冯喜安神情不虞,也不板起脸搬架子,只是指了指她手里的荔枝:“我瞧夫人应当是初到岭南,虽说此地荔枝久负盛名,可因其味酸,过食易头晕心慌。莫要一时贪嘴,与岭南其他佳肴失之交臂。”
冯玉贞今日吃了不少,她谢过这位夫子善意的提醒,冯喜安听他说话逗趣,也不再过分抗拒,奴仆领着两人去了书房。
老夫子个头不高,脊背佝偻,冯喜安约莫在他胸口之下,冯玉贞瞧着一老一少离开的背影,这时候才意识到喜安真是长大了不少,早不是那个需要她抱来抱去的婴儿了。
她有些怅然若失,转而想起另一个孩子来。自那夜后,许清晏像是被吓着了,成天窝在屋里不见光。
趁着有现成的夫子,两个孩子作伴或许能多出些趣味。她有意叫许清晏出来透透气,别单独呆着闷傻了,便敲开他的房门。
许清晏一听是要叫他读书,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只可怜他寄人篱下,小小年纪就很懂得忍辱负重的道理,给冯玉贞递了一个埋怨的眼神,这才迈着不亚于上刑场的沉重步子慢慢走去。
想通这件事,冯玉贞便麻烦李畴给她收拾一个空房出来,隔日便搬进去住了。冯喜安不愿意,抱着她撒娇道:“我想一直同阿娘睡一起。”
“可是安安长大了,该自己睡了。你又扮作男孩,平日同阿娘相处,倘若别人在跟前也该注意些。”
冯喜安瘪着嘴,低落道:“阿娘,你是不是要搬进那个坏爹的屋里了?”她又不傻,冯玉贞那天早上就在崔净空的房里醒的。
冯玉贞有些害臊,羞于在女儿面前谈及这些他们二人的情爱之事。可她从不是那种说一不二、强迫女儿接受的人,摸了摸喜安的脑袋,她低声道:“倘若阿娘跟他日后结为夫妻,安安会怪阿娘吗?”
“我不会生阿娘的气。”要气也是气那个巧舌如簧的坏爹。
好似参透了这句未尽之语,冯玉贞无奈笑了笑,温声解释:“我坠崖后溺水,是他跟着跳下来,才使我捡了一条命回来。”
冯喜安抱着她不说话,冯玉贞看出她心里别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阿娘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愿意,便喊他一声爹;若是不愿意,那以后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坏爹虽然狡诈耍滑,可他这次着实立了大功,看在他舍身救下阿娘的份上,冯喜安皱着眉头,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她再聪慧,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冯玉贞和崔净空这事板上钉钉、动摇不得,她从冯玉贞怀里抽身站起来,低下头道:“阿娘,那你以后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女儿惴惴不安的神情让冯玉贞眼眶湿红,她将喜安心疼地又搂紧怀里:“……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的女儿。”
她自己就是自小被冯父冯母当分文不值的物件摔打长大的,受尽委屈,又怎么会舍得叫女儿重蹈覆辙?
哄好女儿的当天夜里,她久违地一人独自入睡。可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重现喜安脸上流露出的、颇为刺眼的怯意。
睡不着,她坐到半夜,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
浅溪边,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蹲着浣衣,其中一人好奇问道:“你是啷个大官的女人哦?用这个搓,可干净。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冯玉贞抵达岭南十来天,连蒙带猜,总算能隐约了解他们话里的大致意思了。
“多谢,我是从江南来的,前几日才到这里。”
她浣衣时惯常用皂荚,岭南却更多地用无患子――从女人手里接过这种青色的果子,冯玉贞按照她的演示,拨开皮,掰出一点果肉,果真在手心里搓揉出细腻的白沫来。
虽说府里有奴仆伺候,省了不少事儿,可贴身的衣物,冯玉贞还是不愿意交到别人手上。在府宅老老实实呆了几天,奈何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独冯玉贞无所事事,她便想要出门逛逛。
她先问李畴,得知外面一圈都是绝对安全的,因而才放心出行。难得的是,这回李畴不再伸长隔壁阻拦她,也没有两个门神似的丫鬟戳在她背后,寸步不离跟着,这些细小的变化显然都是得了崔净空的授意。
拧干水,同溪边的女人道别,沿路又碰上几个寨民。虽然大家都初次相见,之前素未蒙面,可对面依旧友善热情,喊着有空去他们家里吃饭喝酒。
他们的家宅就在寨子中间,冯玉贞端着木盆笑盈盈回来,却看到这没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的人竟然换成了田泰。她停住脚:“田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空哥儿呢?”
“回夫人的话,主子日理万机,一时脱不开身。小人……哦,小人回来拿些东西,得赶紧送到帐内才行。”
田泰乍一瞟见她,心中暗道不好,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两只眼睛呼溜呼溜乱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似的。
他不擅伪装,冯玉贞愈发察觉不对劲,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他在身后背着手,冯玉贞遂出言道:“那你拿了些什么?给我瞧瞧。”
田泰只好伸出手,里面躺着一个玲珑瓷白、底部印有官款的药瓶。冯玉贞目光一滞,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听他坦白道:“夫人,主子伤势不轻,我奉命回来取药。”
“带我一起去!”冯玉贞干脆把盆撂在地上,立马就要走。见田泰神情为难,显然崔净空嘱咐过他隐瞒,冯玉贞又气又急,面色冷凝,盯着他坚持地重复一遍,不容辩驳:“带我去看他。”
第119章 宜早不宜迟
李畴所言的安全,是由于寨子外圈竖着密密麻麻、用以防卫的尖锐栅栏,每隔一丈远都安插着戍守的兵士,几处寨门之内搭建起用以t望的望火楼,宛若一个密不透风的营垒。
再者寨民多自给自足,数日不出寨门,因而一旦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徒出现,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识破。
然而崔净空驻扎在前线,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免不了要出寨冒险。可田泰拗不过冯玉贞,加之寨外有随从的人马,他掂量了一下,还是带上了冯玉贞。
到达营地,许多伤员身披残损的甲胄,肢体包扎着布条,更有一些不幸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帷幕里□□。
鼻腔萦绕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腐臭的气味,冯玉贞不敢仔细去看这些伤员,心中惧怕崔净空也成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她面色苍白,叫自己强行镇静下来,从田泰手里夺过药瓶。
顺着田泰的指路,她快步走至军中大帐,甫一打起帘笼,帐内空荡荡的,只有书岸上摆置着供军中将领商议对策的舆图。
田泰没有跟进来,冯玉贞有些茫然地迈开腿,只听到左侧的有人咳了一声,他嗓音沙哑,不虞道:“怎么来得这么慢?”
原是在这儿藏着呢!冯玉贞立马绕过屏风,见崔净空半敞着衣衫,半躺在一方窄塌上,腹部缠着的白布条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他面无血色,拧着眉心,正在闭目养神。
“还不过来?要我亲自去门口请你吗?”耳朵捕捉到这渐行渐止的脚步声,崔净空被疼痛折磨得愈发不耐。谁知这人却好似脚底生根似的,愣是不走了。
他睁开眼,眼里已经被激出了沉沉的怒气,却在看到来人时猛地顿滞住了。
崔净空的声音很低,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我执意要田泰带我过来,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冯玉贞坐到塌边,脑袋低着,不叫崔净空捕获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兀自拧开药瓶,语气冷邦邦的:“既然不愿意叫我知道,那我给你上完药就走。”
崔净空自知理亏,伸手解开布条,精瘦的侧腰上,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锥得冯玉贞头晕目眩。
这道被缝起的新伤瞧着有些不同寻常,下面还累着隐隐约约的深色疤痕。冯玉贞心尖打颤,又瞄一眼,不由得攥紧了药瓶,抖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受的伤?”
见瞒不过她,崔净空放轻声音,不欲惹她动怒,如实道:“前两个月的旧伤,刚刚痊愈,只是刀枪无眼,今日碰巧伤到了同一处。”
那他彼时遭疯马拖行、随她跳下悬崖,竟然都是带着伤的?可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还只顾着暗自窃喜……
冯玉贞抬起脸,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见崔净空略牵起唇角,清隽的脸上朝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泪水便急溜溜地打转。
“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她抽噎着数落他,眼泪掉下来两滴,她胡乱用衣袖拭去。
她呼出一口气,用搭在一旁的湿布将双手来来往往擦干净,这才屏气凝神给他上药。
虽说冯玉贞动作轻柔,可毕竟是如此狰狞严重的伤势,崔净空却全程没有喊一声疼。
相反,他甚至支颐盯瞧着冯玉贞为他敷药时认真专注的面容。愈看愈欢喜,眼睛一刻也离不了她。饶有闲心地探出手,将她垂落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自然又得了女人的一句软和的训斥。
给他重新换上干净的布条,冯玉贞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女人鼻尖挤着汗珠,同面无波澜的崔净空比,倒更像是负伤的那个。
将衣衫略略合上,崔净空拉过冯玉贞的手,仗着她正心疼自己,不敢多强硬地抗拒,将人拽到自己眼前坐下才罢休。
他缓缓攥住女人的手,五指插入指缝,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这才缓声道:“我是怕你担忧,才没有叫田泰声张,本想着今晚回去再同你细说。”
冯玉贞眼圈仍有些泛红,晃了晃两人相扣的手,轻言细语道:“你平时回来都是半夜三更了,我早就睡下,怎么碰得着面?接连几日都没说上三句话,要不是我瞧田泰突然立在门口,追问之下他才松口,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伤势这样凶险。”
崔净空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先是把营地的状况告知她:“你且放心,今日袭来的残兵只是强弩之末,待我三四日后围剿干净,之后便清闲许多了。”
话音一转,他敛起狡黠的眼眸,语声刻意低下去,恳请的意味很重:“倒是你――何日才肯给我一个名分?”
“我……我不都答应你了吗?”冯玉贞有些发窘,她难为情地想,崔净空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是听着别扭极了,怎么将她说得跟一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似的。
崔净空抬眼望她:“可我们尚未成亲,更未入过洞房,算什么夫妻?”
这句话才是关键,也是崔净空的目的所在。冯玉贞好似被兜动了心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缄默了――当年离结为夫妻,不过一步之遥。倘若冯玉贞未曾及时逃离黔山,两人估计早就于京城成亲了。
可这桩子事赶到眼前,她要想好好跟崔净空过日子,这就是早晚的事,容不得她逃避。
手一紧,原是崔净空没收着劲儿捏疼了。他轻拽着冯玉贞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唤她道:“贞贞?”
冯玉贞对上这双黑而发亮的眼珠,男人眼中盛满了热切与渴求,神情却是忐忑不安的,脸面紧紧绷着,鼻息咻咻,好似等她拍下惊堂木,宣判他罪名似的。
她曾无数次凝望过这张俊美的面孔,其上展露过漠然、发怒、讥讽、动情等等。可前世今生加一块,却没见过几回他惴惴然的模样。冯玉贞心口一软,种种往事自脑海飞速划过,最后停留在眼前人身上。
她点了点头。
真答应了?崔净空倏地坐直了,将冯玉贞惊了一下,赶忙扶他稳稳躺好。
可惜他嘴角还没咧开呢,冯玉贞又踌躇道:“我答应同你成亲,只是……有这么几件事,我得同你提前说好,以免又出岔子。”
崔净空没有任何犹豫,心腔里的喜悦多得要溢出来,哪怕此刻她想要日月星辰,他也敢扶着云梯爬上去摘,他径直回道:“好。”
冯玉贞嗔怪地觑了一眼喜形于色的男人,她脸皮薄,禁不住逗,只觉得脸上发烫,两颊宛若涂了胭脂似的俏丽。
一面将崔净空又松散开的衣物细致地合上,她一面说道:“第一件事,我不会随你去京城。我不愿困在高门大户里过一辈子。空哥儿,我知晓这对你不公平,倘若你心有芥蒂……”
“不,从未。”
崔净空极快地截住了她之后的话:“自你那日跟我提起,我便陆陆续续开始着手此事。贞贞,你只需再给我两年的功夫。待我从京城里彻底抽出身,到时定同你于乡野间朝夕相伴,白首到老。”
坐拥的所有功名利禄,乃至置人于死地时上涌的快感,都不过是在得到的霎那间短暂地满足了他。唯独冯玉贞在他身旁,崔净空这条无主的竹筏,才悠悠飘回了温暖的岸边。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冯玉贞。
冯玉贞怔着眼睛望他,喉咙发干,一时嘴里没了下文。半晌后才讷讷道:“我知晓了。第二件事,我此生不会再要别的孩子。喜安便是我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