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陆斐也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嗓音略为冷淡:“忙着看电影和谈恋爱?”
“当然不是。”时萤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下意识蹙眉,对上陆斐也晦暗不明的眼神后,低下头闷声开口:“其实我大学的时候挺宅的,除了舍友,甚至不怎么和人交流。”
这些话,她从未和人提起过。故地重游的气氛下,似乎让时萤找到了宣泄口,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继续道:“我不希望别人太关注我,有时候同学问我家里的事,也习惯躲闪回避。”
“为什么?”陆斐也侧脸看她。
时萤抿了抿唇,视线眺到了远处,声音放得很轻:“从小到大,我妈对我都很严格。我外公、我爸、我妈、包括我哥,都是A大毕业的。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当初没能考上A大,我总觉得,给他们丢了人。”
对别人来说,考不上A大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时萤不一样,整个高中,她都陷于这份压力带来的的漩涡沼泽。
时萤也尝试过挣扎,逼迫自己做完一张又一张的试卷,熬过一夜又一夜的坚持,然而天赋早已决定了努力的天花板,她不过是被蒙上双眼的莽夫,在那片黑暗中无谓乱撞。
以往她总会听到一句话:
时萤,你哥真厉害。
从小到大,对于方景遒的优秀,她都怀着无比真挚的骄傲。
他是方茼立在她面前的参照物,她也在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可是高中以后,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她渐渐读懂所有人的眼神。
看啊,你明明有那么优秀的父母和兄长,为什么你会这么普通?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普通?
她始终记得竞赛班落选时,陈老师眼含失望,欲言又止的叹息:“你哥竞赛成绩那么好,你怎么——”
当时萤意识到这些,她先于方茼一步,学着接受老天爷给予她的平凡,不再强求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尽所有努力,不留遗憾。
初见陆斐也,她望着他看似艰难的境遇,多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可是时萤很快就明白,他们不一样。
他是能够挣脱钳制人生的牢笼,窥见光芒的人,而她不过是旁观着他逆风人生的路人甲。
与他面临的一切相比,时萤的那些情绪,更像不痛不痒的无病呻吟,她甚至没有资格难过。
来北淮上大学后,每当被问及家人,她都条件反射地回避。
时萤想,如果她的普通是会让他们蒙羞的存在,那不如藏起这份关系。
是的,她最极端时的想法,就是当拼尽努力的成绩仍然无法达到方茼的要求时,那阵丢人现眼的自我厌恶。
想到当初暗无天日的自卑,时萤吸了吸鼻子,温软的声线逐渐染上哽咽:“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总会有些做不到的事。”
“时萤。”陆斐也出声叫她。
在她抬眸后,男人眼神直视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人生就像一颗随意抛出的石子,没到最后落地那刻,你不会知道终点在哪,说不定你以后也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
时萤愣了几秒,喃喃道:“那如果做不到呢?”
“做不到也没关系。”陆斐也笑了笑,低沉的声线变得柔和:“记住,你是为自己而活的,父母亲人,包括你以后的爱人,都不该让你自厌,没人有资格剥夺你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没有任何人该让你自厌。
也没人有资格剥夺你的快乐。
夜晚伴着凉意,只有零星学生路过,他低哑的声音停留在静谧校园。
像是干涸已久的冰冷裂缝,被灌进了温酒暖风,融化了最为坚硬的一角。
泪水控制不住蓄进眼眶,时萤立刻低下头,胡乱擦了擦眼睛。
“又怎么了?”陆斐也伸出右手拇指,自然地替她揩掉眼泪。
时萤摇了摇头,顿歇几秒,突然看向他:“陆斐也,我总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成任何事。上次我说敬仰你,也不算撒谎。”
“是吗?”陆斐也扯起嘴角,冷冽利落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低沉的笑意浸在倦淡嗓音中:“对我这么有信心?”
时萤点头:“嗯。”
她从未吐露过埋藏的心事,那是她不愿承认的自卑懦弱。
起初她惧怕被陆斐也知晓,现在居然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些。
或许是因为陆斐也的话,时萤有种倾诉后的释然,消去了心底的沉重。
……
离开政大后,两人打车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时萤才发觉她还穿着那件冲锋衣,忘了把外套还给陆斐也。
镜子里,灰色冲锋衣收缩的袖口处,只露出一小截指尖,外套的衣摆盖过了大腿,如同将她整个人拢住。
冷冽雪松中掺杂薄荷的清香,时萤脸深埋进领口,脑中突兀蹦出在附中上学时,同桌王思颖的一句话——
「时萤,女孩子穿上男生的校服,像不像在和对方拥抱?」
念头刚一蹦出,时萤脸如火烧,在明亮灯光下显出红晕。
正出神,手机提示音打破了所有遐思,时萤瞬间惊醒,挥开乱七八糟的想法,点开范乐珊发来的微信。
范乐珊:「几号回余绵?」
时萤打字回复:「周五早上的飞机。」
范乐珊:「那周四一起吃个饭?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我总得招待招待你吧。」
周四。
时萤面色为难地顿了顿,那天正好是陆斐也和许文心比赛的日子。
范乐珊因为她的停顿察觉到什么,又发来一条:「你有别的事吗?」
时萤简单解释了下陆斐也的比赛,没想到范乐珊却说:「反正我放婚假也没什么事,要不跟你一起去?」
时萤想了想回:「也行。」
正准备放下手机,范乐珊没来由地发表出一句质疑:「不过宝贝,你真的确定陆帅哥没有别的心思?那他婚礼那天演的也太逼真了吧?」
婚礼过后,班级群里没有任何人怀疑陆斐也和时萤的关系,甚至全都送上了祝福。
时萤缩了下指尖,默不作声地扣着食指关节,末了,回过去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没有。」
完事,又强调性地重复。
「他不会。」
不知是为了发给范乐珊,还是在无声地告诫自己。
接下来两天,陆斐也上午去射箭馆练习,下午就跟着时萤混迹在北淮的大街小巷。
周三是两人的最后一站,去北淮刚刚开放的一家主题公园。
刷卡进入园区,时萤瞧着陆斐也怡然自得的闲散姿态,不免有些忧虑:“明天就要和许文心比赛,你今天真不用再练习练习吗?”
她有种公费旅游的心虚。
万一明天输了,实在不好交代。
陆斐也插着兜走在路上,眉眼疏散,语气端得稀松平常:“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要毁灭,你还要放过今天轻松的机会?”
时萤面色一滞,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看了场《后天》得出的歪理。
不过他都不紧张,她也没什么可替人担心的,反正不管怎样,陆斐也应该都有办法达成目的。
即使是周三,园区里人也不少。
时萤提前做过攻略,两人第一个项目就选择了排队最久的光速摩托。
等待区域延伸到地下,四周光线昏暗,空气对流时,随着头顶的尖叫声浇溉进凉风。
穿过弯弯曲曲的围栏,时萤卸下背包发绳,交给工作人员。
两米开外,未来感设计的酷炫摩托在昏暗中呈现出绚蓝色。
时萤和陆斐也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并齐坐上最前排。
坐稳后,她尝试握紧车把,身旁的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帮她扣好了安全杠,又握着上下试了试。
全员准备好后,静待发车。
时萤目视着前方的黑暗赛道,漫上胸口的兴奋感带来紧张。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强劲推力,将所有人疾速推至前方。
吱呀吱呀地短暂攀沿后,一群人倏然遭遇极慢与极速的分界,猝不及防的坠落感随踵而至。
时萤感到浩大的失重腾空感,黑暗中传递到四肢百骸,她双眼紧闭迎接着风的阻力,心脏止不住狂跳,肾上腺迅速飙升,那是一种恐惧且着迷的反差。
她驾驶着绚蓝的摩托横冲直撞,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所有人都迷失在这刺激兴奋的恐惧中。
前方刹那间出现天光,紧接着又是昏暗,时萤努力睁开一条缝,在全身袭向黑暗的坠落中,分出一点点的心神,看向身旁的陆斐也。
然后陡然怔住。
陆斐也挺拔的身躯俯低下来,狭长的双眼平静看向前方,于半空中自在伸出右手,就像以一种没有任何支撑的姿态,纵身跌入暗黑的悬崖。
凌厉的强风将陆斐也的深色冲锋衣吹得鼓动,他的眼眸在周遭幽暗映衬下深沉明亮,身后在恐惧叫嚣,如同在这片跌撞空洞中溺亡的行者,唯有他是浮出水面的海月,格外清寂。
时萤清晰看见男人扬起嘴角,昏沉视线中很奇怪的一幕,他居然在笑。
没有恐惧,只有自由的享受。
她在最后那几秒短暂遗忘了害怕,学着他一样伸出手,有握不住的风在掌心停留,留下深入骨髓的痒意。
……
半天的时间,他们几乎玩遍了主题公园里所有刺激的项目。
时萤发觉她竟然尽情驰骋在以往可能不敢睁眼的恐惧中,无拘无束地在陆斐也面前释放心情。
很神奇的体验,哪怕是梁榆在,她可能都会有所收敛。却因为只有陆斐也跟在身后,不再顾忌所有人的目光。
时萤前所未有的畅快,除了在得意忘形的某刻,乍然蹦出一个念头:
离开北淮后,她和陆斐也应该就会归于陌生的原位。
好像真应了他入园时的那句话: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今天是最后狂欢。
……
八点钟,园区会准时燃放烟花。
不过七点才刚过半,热闹的广场上就站满了等待的人群。
时萤摩肩擦踵地走在人群中,身后有不轻不重的阻力,是陆斐也在背后随意抓着她的背包挂带。
寻觅了半天,他们总算在花坛边找到了一处空位。
陆斐也懒散靠在一旁,瞥见她没怎么落下过的嘴角,挑了下眉:“就看个烟花,你好像很开心?”
时萤顿了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嗯,应该说,是今天很开心。”
说完,就对上男人无声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她觉得陆斐也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
时萤从不会勉强别人倾诉隐私,此刻却突然想要探寻他的世界。
她找了理由说服自己,就像期待主角番外的观众,很想知道他在国外那几年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达成梦想的圆满,甚至是,一见钟情的恋爱。
片晌,时萤鼓起勇气开口:“陆斐也,好像都没听你讲过自己的事。”
“你想听什么?”陆斐也语气慢悠悠的,说着拧开刚买的汽水递给她。
时萤接过饮料,低头想了想:“陈哥说你在外所的时候就像个不眠不休的机器,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升par不过是早晚的事,为什么非要那么拼?”
时隔多年重新见到陆斐也,就是他以熟悉又陌生的姿态,西装革履,光辉夺目地出现在她面前。
记忆中的他,和执拗的方景遒不同,总有胜券在握的耐心,不会为了去证明一时的意气过分苛待自己。
陆斐也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将饮尽的易拉罐潇洒扔进垃圾桶。
铁皮的碰撞声中,他想起大三交换出国那年,正值陆良刚去世。
不管是不是真的人死债消,都不必再担心陆良捅出什么新篓子。
背负已久的累赘卸下,他本该变得轻松一些。可事实上是,在国外那几年,他的确逼得自己比以往还要辛苦。
沉默须臾,陆斐也突然低下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真的想知道吗?”
原因似乎算不上复杂,起初不过是场随意的赌注。
……
大一那年,元旦刚过去不久。
A大提前于附中放了寒假,赢了Toshow那场比赛后,陆斐也和方景遒又连比了几场偏业余的线上赛事。
那一天,游戏刚刚结束,方景遒瞥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喊了句“遭了,忘了得去接我妹了”,就匆匆下机。
陆斐也扬了下眉:“高中了还接人放学?你这哥哥倒是挺称职?”
“当然不是接她放学,他们刚分班,之前高一的班办了场聚会,我姑出差,家里没人做饭,我就说等她聚会结束,就接她去吃饭。”方景遒解释完,又转过头问他:“你是不是也去城东那边啊,一块走?”
“嗯。”陆斐也点了点头。
……
他们出了网吧,搭上了公交,没几站就在城东步行街下了车。
陆斐也站在公交站牌下,抬了抬眼,瞥见不远处的KTV门口走出来几个人,时萤背着书包,安静跟在众人身后,低头看手机,像是在发消息。
“等等再过去吧。”
方景遒突然止住脚步。
陆斐也撩起眼皮问:“为什么?”
“小女孩儿爱闹别扭,不愿意我老出现在她同学跟前,非说要避嫌。”
方景遒说完,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拉着他走到不远处的一家奶茶店,看着饮料单,跟店员点了杯草莓斑斓奶茶。
就在这时,刚从KTV出来的那群人路过了奶茶店门口,隔着几米的距离,显然并没有看见他们。
陆斐也倚在视觉盲区的门边,听到时萤旁边的女生拉着她问了句:“时萤,何千峰生日你去吗?”
时萤看了眼前方聊得正起劲的几个男生,随后摇了摇头。
骄溢的男声清晰传来——
“就算考上市状元有什么用,七中的,学个法律能有什么出息,以后还不是给人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