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宜公主不回答,喻沅便也不说话,她一只手臂搁在小几上,习惯性地捏着玉佩,唇角含着一抹清淡的笑。
慧宜公主没耐心等着,终于肯施舍喻沅一个眼神。冬末春初,喻沅穿着青衣白裙,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叫她看得心里不舒服。
慧宜公主搁了茶杯,看向喻沅:“本宫看如今的宁王府实在不像个样子,多好的园子,没人打理,枯枝败草的,西平也不好在府里开宴,叫宁王府被人看轻了去。”
喻沅笑了笑:“我年前生了场病,无暇看管这等小事,多谢姑母记挂。”
“你既然病了,这府里还需要有人操持。”慧宜公主似乎是等不及了,终于露出本来目的,她迫不及待将旁边的人推出来,“三娘子从小在本宫身边长大,学了些本事,帮你管个宁王府绰绰有余。”
她态度十分强硬:“十二娘,本宫马上要陪皇后娘娘去行宫。论起身份,三娘子是要喊西平一声表哥的,本宫就将她托付给你照顾。”
慧宜公主只喊喻沅十二娘,因为她从不肯承认喻沅是宁王妃,认为是喻沅窃取了孟西平的正妻之位。
喻沅打量着身姿窈窕的裴三娘,和孟西平成亲时,裴三娘便陪在慧宜公主身边,看向孟西平的眼神哀怨婉转。时隔多年,她还是通过慧宜公主,进得宁王府来。
她的眼神把裴三娘打量得不自在了,慧宜公主看着要翻脸。
喻沅松了口:“既然如此,都是一家人,我这就命人把偏院收拾出来,请裴三娘子住下。”
这话慧宜公主之前也说过,送人的事情干的不少,但是之前喻沅始终态度强硬,不肯放人进宁王府。这次这么轻松就放裴三娘进府,慧宜公主狐疑片刻,随即欢欢喜喜地和裴三娘说了半天话,将喻沅冷落在一边,临走了才说让喻沅照顾好身体,替孟西平守好宁王府。
慧宜公主留了两位侍女,又让裴三娘在宁王府好好住着,有受委屈的地方就写信去找她。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喻沅心知肚明,她给裴三娘随手点了几个人,送她们去偏院。
慧宜公主的人都走了,喻沅还坐在正堂,她软骨头似的窝在椅子上,等莹玉回来才抚着她的手回正院。
用午饭时,喻沅点了许多她爱吃的菜,正院有个厨子,是孟西平从江陵找来,专门给喻沅做家乡菜的。
吃饭时喻沅还好好的,胃口大开,吃了许多菜,莹玉看得开心,变着法说话逗喻沅开心。
下午,喻沅在外面吹了会风,突然就不好了,猛地吐了一地,吐到后来,实在是没东西可吐的了,喻沅喉咙里冒出铁锈味,她喝了两口温水,拼命往下压涌上来的血腥味。
莹玉慌了神,要去叫大夫,喻沅拦住她,哀哀地问:“孟西平回来了没有?”
莹玉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眼泪:“王爷马上就回来了,主子,您再等等,再等等。”
喻沅手指轻轻在玉佩上滑动,让莹玉帮忙把玉佩取下来,放到她手心里。
这会喻沅体内的力气急速流失,手指没力气握住,玉佩哐当一下掉到地上,上面的鸳鸯荷花四分五裂。
她顾不上了,喻沅躺在床上,气喘不过来,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四周的帐子铺天盖地缠过来,挤得她脑袋发晕。
喻沅叫莹玉掀开窗户:“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她好像听见,雪落下地上的声音了。
宁王府的管家收到莹玉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出门找孟西平去了。但不巧,孟西平今天换了个地方喝茶,管家找过来花了些时间。
守在房间门口的也是孟西平的人,见到管家过来,有些意外。
管家也不和他细说,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坐着三个神色各异的男子。
坐在主位的男人极有气势,右眉角有一个细小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皱眉道:“有什么事?”
管家轻声喊他:“二爷。”
坐在二爷右侧的孟西平放下茶杯,看向他:“这是我府里的管家,怎么,府里出事了?”
管家:“王妃有急事,请您回去一趟。”
这屋子里面的另一个人对孟西平说:“府里能有什么大事,女人家左不过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就该晾一晾。”
孟西平立刻起身,没理左边说话的人,对二爷说道:“喻沅不会轻易找我,她年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担心她,先回去看看。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孟西平就这么干脆走了,左边的男人很是不满:“他就这么走了,咱们事情还没商量完呢。”
二爷接着品茶,见怪不怪:“孟西平这个人,风尘表物,少年得志,比我其他几个兄弟强得多。就怕他真的无欲无求,有弱点才好拿捏。”
那人恍然:“您说的弱点是指宁王妃?”
“这几年你在边疆,孟西平成亲时你没回来,没见过他家里那位。自然不晓得他为了那位宁王妃都干了些什么出格的事。”二爷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起当年陪孟西平干过的荒唐事。
“他这人好脾气,今天给你脸色看,是因为你对喻沅不尊重,以后可记得点。”
孟西平着急回府见喻沅,换了马赶回来。
黄昏时分,天边现出一点蛋黄似的薄霞,他早上出门时,外面屋顶、树丛里还有些薄雪,回来时雪已经全部消失,他撩开衣服,下马进院。
喻沅是最喜欢雪的,第一年进京,孟西平带着她去城外山上打雪仗,玩到天黑,她还不尽兴,缠着他要住在山上。
这些事在孟西平心里一闪而过,他想着,等喻沅病好了,就带她去山上住两天,散散心。
他从外面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直奔正院。
走到门口,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喻沅从相国寺回来,便有些不太愿意见他,不知道她这次主动要求见面,要和他说些什么。
院子里面寂然无声,孟西平没见到伺候的人,正好奇着,猝不及防先闻到浓重的药味,脚步就缓了一步。
莹玉从屋子里面出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那从小跟着喻沅长大的小侍女,直眉楞眼地拦住孟西平,半晌后,将东西捧到他眼前。
伴随喻沅长大的玉佩鸳鸯荷花,碎成好几瓣,上面染了一点红。
孟西平眼神缩成一点,盯着碎片上面的红,想拿又不敢拿。
片刻后,他似乎是接受了结果,紧紧握住玉佩碎片,低下头,面容藏在门口巨大的阴影里面:“喻沅给我留了些什么?”
莹玉冷漠地说:“没有了,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主子原本给您留了一封信,但是中午见过慧宜公主后,她后悔了,亲眼盯着我,将信烧得一干二净。”
喻沅走前,强撑着身体,把她自己的东西都分了个干净,然后将正院里的所有人都打发到别处去了,
孟西平眼眸沉沉,就此黯淡下去,片刻后,他松开手,白玉似的手掌被碎玉划破,滴下来的鲜血一点一点落在地上。
他腰间挂着枚鸳鸯荷花青玉佩,和喻沅完好的那枚一模一样。
只是如今这成对的玉佩形单影只。
莹玉狠心把东西丢给孟西平后,就离开了正院,不知去往何处。
孟西平在正院门口站了一会,等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屋子里面黑漆漆一片,像一尊噬人的巨兽,肚中停着一尊冷冰冰的尸体。他终于动了,默默走进喻沅的屋子,去见喻沅最后一面。
片刻后,屋子里面传来男人的痛哭声,像失去了同伴的兽。
二月二,宁王妃喻沅殁,年二十三。
宁王妃侍女莹玉殉主。
第3章
暑气散尽,由夏转秋。沿江而生的江陵府被一片秋天的雾气所笼罩。
江陵府因水而生,因水而盛,被数条江河支流穿过,划分为若干星罗棋布的区域,江陵府所辖地界内有桥梁数百座,大小湖泊过千个,雾气飘摇,整座州府宛如水上仙境。
女娘们划着船,清凌凌的声音划破江上河边的水雾,沿河叫卖刚刚挖上来的鲜藕。
卖藕的船从下游来。
随处可见的江河便是江陵天然的街巷,将整座州府划分为上游和下游。
下游是烂泥巷。上游是黄金居。
江陵府黄金居最中央的位置,一墙之外,一江之隔,卷着脂粉花瓣的江水缓缓流向下游贫穷的烂泥巷,女娘们的船也到这里为止,墙头高耸,朱门大户,一眼望不到头,前面就是喻宅。
喻沅从噩梦里挣扎着醒过来,梦里帝京夜深雪重,她一脚踩进雪里,滑到宁王府后园的荷花池,她沉入水中,口鼻里都是冷冰冰的雪水。头顶枯死的荷叶抽出绿叶,飞快长大,捆住了她的四肢,掩盖住她的呼救声。
只消片刻,池里盈盈生出一朵荷花。
裴三娘带着宁王府的人在打雪仗,她听见雪球咕咚落在池子里面的声音,没有人来救她。
好不容易从噩梦里逃过,被雪水禁锢住全身的感觉还在,喻沅打了个冷颤,她坐起来,裹紧了被子。
目之所及,头顶是水粉色缠枝莲纹纱帐,床角摆着青白釉瓷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尽。喻沅安定下来,这是江陵喻家,她从小长大的院子。
想清楚以后,喻沅抱膝坐着发呆。梦里最后是有人来救她的。她的灵魂好像在身体之外,从水面看清楚孟西平紧张焦急的脸,抱着昏迷过去的她爬上岸。以及她在孟西平怀中,闻到的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孟西平生得一副好皮囊,性子冷淡,不轻易动怒,果然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一个梦而已,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帝京落过水,宁王府也没有那样的荷花池。
喻沅从被子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手指纤细白皙,她动了动,握掌成拳。
她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这会心里已经坚定了某种想法。
现在她十五岁,还在江陵,没到帝京,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喻沅听见外面周妈妈唤来卖藕的船,在门口挑选藕的声音。
喻沅认真听了一阵,她院里的几个丫头在争论什么藕最新鲜,语气欢快又熟悉,她无声笑着,表情轻松。不到一息时间,喻沅敛去笑容,手指敲响床边的案几,喊人进来。
莹心先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急忙挑开帘子进得屋内:“十二娘,您醒了。”
喻沅眼神呆滞,木木愣愣地说:“水,要喝水。”
莹心服侍着喻沅喝过水,帮她梳好一头长发,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十二娘,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是莹心守夜,她打了个盹,隐约听到喻沅喊了两声,等她提着灯烛跑过来看,喻沅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喻沅点头,她乖乖站着,习惯莹心帮她精心装扮。
等莹心收手,铜镜里面映照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可惜主人的眼神呆板,显得喻沅像个装扮精致的提线木偶。
喻沅坐在榻上,抓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鲁班锁,继续摆弄。
她手上的鲁班锁由九根紫檀木组成,外表精妙异常,每根木头上面都用金粉描着冰裂梅花纹,末尾注了一个小小的沅字。喻沅手指灵动抽动木条,极快地将鲁班锁组成各种形状。
喻沅就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坐着专心玩她那些各式各样的宝贝鲁班锁,莹心在喻沅身边转了两圈,她的目光仍在那些木条上。
莹心:“新任知府的女儿今天会来府里拜访老夫人,十二娘想去见见新朋友吗。”
喻沅摩挲着她的小玩意们,摇头:“我不去,我不要见外人。”
莹玉端着早饭进来,正好听见莹心的问题,她低声说:“你和十二娘说这些干什么,她又听不懂。今天徐知府的女儿来,大太太肯定会带九娘子去,九娘子见到十二娘去少不得夹枪带棒地数落一番,不如让十二娘待在院子里面清静清静。”
莹心拉着莹玉出去:“我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十二娘从前是玲珑剔透的冰雪人儿,九娘嫉妒她,老给她使绊子。如今十二娘成了这样,九娘更加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哪有个姐姐样。”
莹玉道:“九娘有大太太护着,十二娘父母不在身边,少惹事为妙。”
喻沅分心听着丫头们的对话,慢吞吞地喝粥,听到新任江陵知府要携家眷上门拜访时,眼神清澈灵动,哪有半分呆滞模样。
喻家在江陵算得上世家大族,在本地颇有名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盘踞江陵府,各处勾连,少不了一个喻字。
怪不得知府上任,到了江陵,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喻家,主动拜拜山头。
屋外头,几个丫头在说新任知府刚刚下船,便要来拜访喻家的事情。身为喻家下人她们与有荣焉,很是自豪。
喻沅听着直摇头。
放在二十年前,喻家就是普通的世家,也没有到如今江陵第一豪族的份上。不知怎么的,喻家祖坟突然冒了青烟,家里连出好几位文曲星。喻沅的父亲有三兄弟,个个科举入仕,喻沅的大伯父官至礼部侍郎,二伯父曾出任江陵通判,如今去做平江知府了。至于喻沅她爹,年纪最小,现在江陵下辖的渠县,做一个小小县令。
喻家在江陵说得上话,拿到帝京,遍地权贵,小小的喻家就不够看了。
喻沅上辈子有自知之明,成为宁王妃后谨小慎微,低调做人。
她大伯父高瞻远瞩,趁着喻沅成亲,搭上宁王府,将一家人都接进了帝京。后来大伯父升任礼部尚书,逐渐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也叫喻沅在宁王府更有底气。
喻沅理了理目前的情况,不年不节的,现在几位伯父都在任上,喻家只有女眷们在,说得上话的还有二叔公,现下帮忙管着喻家宗祠。
如果按照前世的发展,不出意外,明年她爹就能往上升一升,到江陵州府任职,正式回到喻家。前世爹娘刚刚回来,提醒喻沅这桩婚事,只顾着惦记未来女婿。她一气之下,奔赴帝京找传说中的宁王世子退婚。
然后……喻沅成了宁王妃,再也没回过江陵。
喻沅不想重蹈覆辙,她得赶在爹娘回江陵之前,想办法脱身。
喻沅正想着应该如何离开江陵,周妈妈和莹心进来收拾东西,她立刻拿起鲁班锁,随便拼接。
莹心每日一叮嘱:“十二娘,渴了饿了,就敲桌子,我就守在门口,马上就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