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喻沅的手,语气温和,跟哄小孩子似的好脾气:“十二娘,今天乖乖地在院子里面待着,晚上吃好吃的。”
这满屋子的人,对待喻沅的态度竟不像对待平常年轻娘子,倒像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她们两人收拾着屋子,莹心慢了一步,想着和喻沅说话。
喻沅和她对上,突然目光一凝,将手里的鲁班锁狠狠摔在地上。喻沅抱着头大喊大叫,她哭喊起来,声音尖锐:“你们是谁,出去,滚出去!”
她边大喊着,边把书桌上面的东西往下摔,地上一片狼藉。
周妈妈和莹心见怪不怪,不敢上前劝说,连忙退出去。
等屋子里面只剩下喻沅,她面无表情地从一摊碎片里面抓起鲁班锁。
清净下来了。
喻沅弯腰捡东西时,脖间的玉佩滑落出来,露在外面。她摸到被体温捂热的鸳鸯荷花玉佩,怔了一会,将玉佩塞回衣服里面。
这块玉佩,前世不小心被她摔碎,被莹玉捡了起来。
在她死后,孟西平冲着宁王妃死亡的消息,即使再不情愿,应该能进正院对她的尸体缅怀一下。然后他会收到莹玉亲手还给他的玉佩。喻沅想象着孟西平见到她尸体的场景,另一个纠缠了她五年的念头突然又冒了出来。
孟西平突然得知她的死亡,会怎么办呢,他应该会冷漠地打发走莹玉,应该会将占了他王妃之位的喻沅风光大葬,喻沅在宁王府的痕迹会被他干脆抹去。孟西平还年轻,没有子嗣,会有很多人愿意嫁入宁王府,或许他会听姑姑慧宜公主的安排,娶裴三娘或者是赵五娘,随便选择一个人成为宁王府的女主人,就像她梦里那样。
孟西平,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宁王。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她将玉佩还回去的意思,早知道,喻沅就该把那份烧掉的和离书留给孟西平。
这件事,喻沅想了整整五年,从她十岁,到十五岁。
十岁那年,喻沅一睁眼,从冰天雪地的帝京回到温暖如春的江陵,个子缩水,年龄也缩了水。
前世结局历历在目,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梦。喻沅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随着她的记忆发展,她终于摸清楚自己的人生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确定她真的回到了少年时的江陵老家。
莫非是上天听到喻沅后悔嫁给孟西平的想法,满足了她这个心愿?
等她开始接受重生事实,发现这块玉佩已经挂上了她的脖子,爹娘早早替她和孟西平订了亲。
后面的几年日子,喻沅全部用来想如何改变,如何退掉这门所有喻家人盼望的婚事。
正逢九姐姐看喻沅不顺眼,给她设了个套,喻沅思前想后,主动跳了进去。
从此喻家多了个痴痴呆呆,时好时坏,性情暴躁的喻十二娘。
好在喻家诗书世家,家教极为严格,就算喻沅变成了痴呆愚笨的喻十二娘,家中也无人敢轻易欺侮她。
除了几个牙尖嘴利的姐妹见到喻沅出去嘴上不饶人,喻家待她并无苛刻之处。还因为身份特殊,帝京一直没有消息来,喻沅的前途未卜,喻老太太偏疼在外做官的小儿子,给喻沅这院子的东西只多不少。
爹娘虽然不在江陵府,但有严苛的周妈妈,和莹玉四姐妹在,也能把喻沅护得严严实实。
喻沅望了眼外面,房门口能看见几个丫头晃来晃去的影子,就像在当年的宁王府,莹玉她们跟着她到帝京,为了护着她,几个活泼的丫头死在宁王府,永远留在了帝京。
她最终收回了目光,要想离开江陵,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能带走,就让她们在江陵好好过一辈子吧。
喻沅出事后,她爹娘十分惶恐,有心想瞒着这件事。
可喻沅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事,人多嘴杂,伤了脑袋的事情瞒不住。喻沅她爹心一狠,给宁王府去了消息,将喻沅的情况坦白说清楚。
时隔半年,宁王府回信才到,信中只说喻沅和孟西平的婚事倒时候再议,等喻沅十六岁,宁王府会派人到江陵接喻沅进帝京。
这亲就没退成,喻沅她爹最开心,再不提这件事。
这封信在喻沅的意料之中,宁王府好面子,不会主动退掉这门亲事,
孟西平不会亲自过来,等她十六岁,宁王府另派人过来,还有一年时间,喻沅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喻沅要离帝京远远地,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见孟西平。
确定无人进来,喻沅抽出一张纸,心里飞快转着,时而用毛笔划两笔,盘算着她现在所有的家底。她用了两年时间,在周妈妈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腾挪金银。熟悉的首饰不能动,她只能攒下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赏赐。再给她半年时间,她就能攒到足够的金银,想办法把玉佩还给孟西平,从江陵脱身。
从此,海阔天空。
第4章
整座喻宅因为知府大人这等贵客来到,热闹无比。
在家中准备待嫁,年岁最长的喻五娘领着喻家众姐妹,陪着江陵知府的女儿逛喻家园子。
新任知府姓徐,从帝京外调至江陵,其余儿女都已经成家,留在帝京,只有一位女儿跟着到了江陵。
知府女儿名叫徐苓,她从小在帝京长大,第一次见江陵浩渺水景。她站在喻府的最高楼台之上,饶有兴趣地看外面的碧水清波,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河上摆满了货物的小船,河岸两边沿街叫卖的女郎。
喻五娘轻声漫语,向徐苓介绍家里的几位姐妹。
徐苓比喻五娘小两岁,样子端庄大方,不愧是帝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一个个见过去喻家姐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江陵景致与帝京大不相同,养出来的女儿们也是水做的,我看喻府的妹妹们个个都是皓如凝脂的妙人儿。”
喻五娘道:“苓妹妹才是我见过最俊秀标致的人,可惜我马上就要嫁到平江去,不能多和妹妹亲近。”
站在后面的喻九娘突然插了一嘴:“十二娘怎么没来?”
喻五娘瞪她一眼,没向徐苓解释,淡淡说:“她身子向来不好,老太太说让她好好休息。”
喻九娘不死心,继续说:“三叔是渠县县令,以后要在知府大人手下做事,十二娘迟早要和苓姐姐见面,把她藏着掖着干什么,五姐姐莫非担心家丑被苓姐姐知道。”
徐苓盯着河中卖藕的小船,捶洗衣服的女人,目光柔和,没理喻家姐妹之间话里藏着的机锋,似乎没注意到她们口中的十二娘。
喻五娘面容严肃起来:“九娘。”
喻九娘抢在喻五娘面前说:“以后苓姐姐会常往府里来,妹妹也就实话实说了。家里兄弟姐妹都是极好的人,只是十二娘三年前落水,在石头上撞坏了脑袋,时好时坏,据说还会突然发疯咬人,所以长辈不常放她出来见人,以后姐姐见了她,可不要惊讶。”
徐苓听喻九娘数次提起十二娘,想起她也是听说过喻家十二娘的,眸光闪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徐苓问:“喻十二娘,可就是和宁王世子订了亲的那位?”
喻九娘铺垫了许久,终于听徐苓主动提起,试探道:“不错,就是她。姐姐在帝京长大,可曾见过世子爷,听说过这桩婚事?”
徐苓笑了笑,要见孟西平一面不容易,但他可是帝京各种宴会儿女们挂在嘴边的常客。
“我随母亲参加慧宜公主宴会时,偶然见过世子一面。”
从她的神态里,能觑见半分宁王世子孟西平的出众风姿。
“至于他和十二娘的婚事,帝京人人皆知。”
这位喻十二娘,还未入京,已经被宁王妃挂在嘴上多年,以十二娘的名义拒绝了许多想给孟西平说亲的人。
徐苓在帝京的许多好友,可以说是对喻十二娘闻名已久。
再多关于宁王世子的事情,徐苓便笑了笑,不肯继续向喻家人透露。
喻九娘今天来,就是因为她知道徐苓从帝京过来。
这些话,她冲着喻十二娘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叔母意外救下宁王妃,宁王为报恩,才以一对玉佩做信物,和叔父叔母订下娃娃亲。如今十二娘身体不好,要嫁给世子恐怕不适合,宁王府可有改变这桩亲事的想法?”
妹妹出事,姐姐竟然想的是要取而代之。
徐苓的笑容淡了些,可随即,她眼底流光闪过。
她不咸不淡地说:“可我离京时,听说那位世子爷似乎是要往江陵来,来接喻十二娘进帝京,与他成亲。”
徐苓说完,不动声色地瞥了喻九娘一眼。
听到宁王世子不会放弃和喻沅的亲事,主动要来江陵接十二娘的消息,喻九娘未加掩饰,顿时露出失望神色。
想起如今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自己,只是因为恩情占了宁王世子妃位的喻沅。
喻九娘心底的不甘心密密麻麻冒出来,跟针扎似的。她转念一想,宁王世子第一次到江陵来,从没见过喻沅,事情或许还有转圜机会。
喻九娘道:“世子或许是才知道十二娘摔破脑袋性情大变的事,可是要亲自来江陵确认?”
不用旁的姐妹接话,喻九娘不依不饶,唉声叹气:“十二娘从前心思玲珑剔透,家里长辈最喜欢她,可惜她慧极必伤,接不住宁王府这泼天的福气。”
喻五娘听九娘越说越离谱,边听边皱眉,数次想打断她。
若是宁王想退婚,当初叔父写信送到帝京时,他们的回信绝不会如此温和。宁王随便找个借口,将当初的恩情还到叔父叔母上,哪用等到如今。
顾虑着喻九娘是大太太的宝贝女儿,她忍了下来。
今天她敢当着徐苓的面数落喻九娘,等徐知府的女眷一走,喻九娘肯定会到大太太那里告状去,自己又落不到什么好处。
可要是放任喻九娘说下去,怕是徐苓以后不会轻易再上喻家的门,官宦人家之间,消息传的一向快。今天喻九娘说十二娘的一番话传出去,以后喻家女儿还怎么出门见人。
喻五娘想到这里,顿觉头痛,如何招待徐苓,变成了一桩棘手事。
她不由得埋怨起将徐苓和喻九娘一起推给自己的大太太起来,大太太将偌大一个喻府打理地井井有条,在教儿女上少了些手段,过于溺爱。
喻九娘只顾自己痛快,想搅混喻沅同宁王世子妃的婚事。
也不想想,宁王可是皇帝的拜把子兄弟,若是喻沅和宁王府的这桩婚事能成,对整个喻家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助力。
她在徐苓面前嚼弄舌根,坏了喻十二娘的名声有什么用。徐苓从帝京来,怎会被她的三言两语轻易调动,还想让徐苓在宁王世子面前说喻沅的坏话不成。
再说徐苓怎么肯冒着得罪宁王府的风险。
喻五娘心里有预感,徐苓口风这么紧,故意露出一两句话钩着九娘,不过是想透过喻家姐妹的嘴,知道喻沅这位未来世子妃的情况。
看来那庞大的宁王府也不是好相与的。
万一真如九娘期待,十二娘进不去宁王府还好说,万一宁世子死心眼,要将喻沅带回帝京,今日九娘这番话传到宁王世子嘴里,还不知道要使出何种雷霆手段对付喻家。
喻五娘心乱如麻,她在一旁神色难堪,看看神情淡然的徐苓,再看看暗自生气的喻九娘。
帝京的娘子们个个心思深沉,此时此刻,喻五娘是真的担忧起十二娘的前途来。
小时候家里几个姐妹贪玩出了事,惹得老太太大为光火,最小的喻沅会在老太太面前装乖,扮鬼脸替她们求情,免去责罚。如今小小一个人儿,整天只能躲在院子里面,还逃不掉这些纷争。
想到那些事,喻五娘先心软起来,替喻沅说话:“九娘说得话夸张了些。十二娘性子软和,冰魂素魄,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是如今她反应慢了些,不爱见陌生人。如果以后你们有缘遇见,请苓妹妹多担待担待。”
“好啊,不过眼前有桩事,还要请姐姐帮忙。”徐苓似笑非笑,转过身子先拉着她的手,主动替想不出办法的喻五娘换了话题,“爹爹这次上任匆忙,我们准备住的院子还没来得及重新理设计一番。娘那边琐事繁多,我想替她分忧解愁。请姐姐带我游一游喻府,也顺便给我出出主意。”
喻九娘尴尬地自言自语,可惜没人搭她的话,她不自找没趣,后面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徐苓垂眸,淡淡扫过把心思都放在脸上的喻九娘。
她今天待未来世子妃尖酸刻薄,定会有人偷偷传到宁王府,传到孟西平耳边。
孟西平何等人物,他能得陛下高看一眼,可不是因为他那副风流藴藉的好皮囊。
徐苓之父来江陵前,曾经主管帝京刑狱,和孟西平打过几次交道,喝醉酒后曾经提到他,话里竟然含着隐隐约约的畏惧。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和蠢人们说清楚,让孟西平自己来解决。
喻九娘就当作一块提前放出去的探路砖,徐苓且要仔细看看他对这位喻十二娘态度究竟如何。
后面喻九娘看着五娘和徐苓聊天,她突然醒悟过来。见徐苓她还有别的目的,徐家在帝京根基庞大,娘要她借机结识徐苓,好为在帝京的父亲谋得一份助力。
她冲动之下在徐苓面前说了许多话,想亡羊补牢挽回一二,听清楚徐苓和喻五娘的聊天内容,她跃跃欲试,推荐了几家店铺。
徐苓一直和五娘说话,偶尔应和一下喻九娘,听到她主动帮助,态度并不热络。
喻九娘心知自己已经搞砸了她娘的安排,看着徐苓,心里发狠,暗自打发丫鬟去找喻沅:“你去十二娘院子,想办法把她带过来。”
丫头十分为难:“这……”
周妈妈为人泼辣,和莹玉她们一唱一和,府里少有人能在她们嘴下讨得好处。
喻九娘生了气,让丫头快去找人:“我让你去你就去,万一能把十二娘叫出来,激发她的狂性,我看五姐姐怎么收场。”
徐苓和喻五娘聊得兴致勃勃,记下好几个江陵府能工巧匠的名字,她又和五娘讨论起小院如何布景的事,两人相谈甚欢,关系亲近了不少。
徐苓走时,和喻五娘依依不舍道别:“我初到江陵,两眼一摸瞎,多谢姐姐指点,等院子休整好了,我下帖子请姐姐来玩。”
好不容易等到徐苓人走,喻九娘立刻不满地看向喻五娘:“五姐姐今天怎么帮十二娘说话,不向着我。”
喻五娘料到她要发难,让丫头们站得远些:“九妹妹,你好好想想今天自己说的话,十二娘傻了,可徐苓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