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掩在袖中,暗自催动一张传信符。
希望他能撑到师尊赶来的那一刻,明怀瑾握紧剑柄,咬牙想。
明怀瑾出剑很快,大有趁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念头。无奈二者实力悬殊过大,就算他的剑招再出其不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仍是不够看。
他的剑甚至没有近临翡的身,就在距离他一臂的位置生生停了下来。
对面人不过堪堪动了动手指,就见那闪着寒光的长剑自剑锋处开始消融,化成粉末,风一吹便散了。
临翡偏了偏头,有些无奈的收回手:“我可不承认我是魔。”
他说话条理,眼眸清澈,的确没有入魔之兆。但自见过小谢那般入魔仍保持着清醒的人,明怀瑾对魔便有了新的认知,况且他手中的罗盘绝不会出错。
手中的长剑只剩握在手中的一截剑柄,明怀瑾虽心中惊骇,然面色并不显。他随手扔掉手中的残柄,定声道:“你不承认也无用,你身上的魔气骗不过我手中的罗盘。”
岁谣适时提醒:“明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你手中的罗盘也不是很准呢?”
明怀瑾脸色冷下去,“你在质疑我师尊?”
“原来这东西是你师尊做得呀。”岁谣扫了眼那罗盘,然后点了点头,“你说质疑……是就是吧。”
岁谣觉得自己的评价很中肯,“这东西也未必不会出错,什么都不是万能的,人还是得学会独立行走,有自己的判断力,你说我说的对么,明师兄?”
岁谣看眼前的明怀瑾,越看越觉得对方就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直到他身后陡然落下一团灵云,她心中的想法更深刻了。
得。
孩子他妈来了。
岁谣在闻人细的涅槃仪式上见过此人,明怀瑾师尊,方才被她质疑的罗盘制造者本尊——剑宗白掌门。
白掌门一身白衣,乍看与明怀瑾他们所穿的剑宗法袍别无二致,仔细看才能看出他身上的白衣乃是流光鲛,传说乃是万年不腐,刀剑不入的宝贝。
他的视线柔和,不偏不倚落在岁谣脸上,明显听到了她方才所言,却丝毫不见恼怒。而是淡淡一笑,“你这小丫头便是怀瑾的未婚妻?”
对方全然不提方才所论之事,只点出她的身份,反倒令岁谣无从发挥,只能乖觉地点头道是。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这层身份的确是事实。
闻言,白掌门颔首笑道:“果然那些弟子间的谣言不可尽信。”
他抬眉扫了眼身后的剑宗弟子,不少曾私下议论过岁谣的人都暗戳戳低下了头。
白掌门的视线轻扫过被明怀瑾扔在一旁的剑柄,他的神色幽深,让人看不出情绪。不过眨眼,就像是浑不在意般淡淡收回目光,这次没再同岁谣说什么,而是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教训起身侧的明怀瑾。
“为师曾教导的你可是全然不记得,怎能如此鼠目寸光?”白掌门抬手,明怀瑾手中的罗盘便落入他的手中。
五指收拢,罗盘便在他手中灵力的挤压下化为飞灰。
“师尊。”明怀瑾怔怔呼了一声。
白掌门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而是朝着临翡的方向抬了抬下颌,目光却落在岁谣身上,“非入魔,却魔气缠身。”
“可要小心,勿遭其反噬。”白掌门笑眯眯收回眼。
岁谣和临翡互视一眼。
岁谣回神想说什么,对面哪还有剑宗的半个人影。
*
明怀瑾尚且还恍惚着,“师尊,方才那妖当真未入魔?”
白掌门虚瞥他一眼,笑道:“他?”
他的眼神闪过凌厉,骤然一沉,“天生邪物,何需入魔,他本就是‘魔’。”
“你可知他就是妖域此间众人口中的邪蛇?”
“竟是他!”明怀瑾因师尊突变的态度惊了下,“那……”他不可抑制的想到了穗穗,虽然他与她并无情谊,可对方到底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头。
她执迷不悟,自己却不能白看她被邪魔歪道哄骗了去。
白掌门垂眼,打断了明怀瑾未说出口的话, “如今你道心不稳,竟连本命剑都能教人轻易毁去。”
明怀瑾有些羞愧的垂首,但是想到对方乃是邪蛇临翡,心里的羞愧又散了些。
“怀瑾,莫要让旁人误了你的道心。”
明怀瑾心中大骇,不太确定道:“师尊,你这是何意?”
关于他的未婚妻穗穗,一直是明怀瑾心中的一根刺。他自小师从白掌门,为他座下首徒,承袭无情剑。
众所周知,每一任无情剑的继任者,都需断情绝爱,不能娶妻生子,否则此道难长。
无情剑道既是他心之所向,也是师尊为他择出的一条道,可既如此,当初师尊又何故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呢?
既定下,如今又谈何让他坚守本心呢?
正当明怀瑾内心乱作一团时,就听那道苍老如钟的声音在他耳边敲响:“不破不立,何以证道。”
证道。
明怀瑾的瞳孔骤然缩紧。
*
岁谣觉得那白掌门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在挑拨离间。
乍一听像是在说临翡恐会遭魔气反噬,但是仔细想又像是在警告她,与临翡这等‘邪魔’为伍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既然能听出对方话里话外的两层含义,临翡心思敏感,自然也听得出。
难怪他一路沉默,都不与自己多话。
直到二人快要回到客栈,临翡突然拽住了岁谣,他将人拉到河边的树下,没再继续往前走。
岁谣停下脚步,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师姐何时回去?”临翡问。
岁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话中的意思是‘回客栈’,须臾,意识到他口中的‘回’是回哪里后,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赶我?”虽然临翡只字未提,但他的话显然就是那个意思。
岁谣莫名觉得有些受挫。
“当然不是,只是在你回去前,想做一件事。”临翡弯眼笑了下。“师姐还记得应允我的愿望么。”
听他否认,岁谣心里舒服了不少,于是点头问他:“你想好了?”
临翡嗯了声,“想好了。”
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岁谣的身影,散开又凝结。
冷白的指尖在岁谣眼前勾勒,逐渐绘成一道岁谣看不懂的符。
岁谣:“这是什么?”她指向二人中间的符光问道。
“符咒。”
岁谣当然认得那是符,她是在问这道符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个小小的契约罢了。”临翡笑眯眯看他,一脸无害。
他本就是清纯的少年模样,专注看人时,眼底似有一片清澈的泉,让人忍不住溺于其中。
临翡解释符的作用:“师姐不是说你来自几千年后么,我怕届时将你忘了,此符方便我日后识得你的身份。”
见岁谣面露疑惑,他继续解释道:“就是一个小小的标记罢了,你不愿意?”
岁谣沉默了一下,问他:“这就是你的愿望?”
临翡点头。
岁谣没再说什么,她不是扭捏之人。
还有一点未说,便是回溯镜中的东西并不会带到现实去。她不忍看临翡失望,就没有同他解释。
“要我怎么做?”
闻言,临翡眯着的眸子一松,笑起来。
他的笑太过纯粹,让人无法心生戒备。
“师姐只需要对我打开神识,一下就好。”临翡轻飘飘说出这句话,像是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似的。
事实上,岁谣虽然知道开放神识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但是却对此没什么概念。
她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修仙界人,就算知道打开神识纵容临翡进来这件事不亚于与他神交。
然而在她的思想中,神交这件事甚至还不如两个人亲吻来得亲密,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事。
如此,她心中自然没有什么芥蒂。
她按照临翡的指示,将自己的神识领域向他敞开。
树下,少女双眸微垂,羽睫在眼睑处落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对面俯首凝视她的人,颤抖的眸子浸满虔诚的色泽。
青白色的符光先是隐入临翡的识海,继而又从他的识海中分裂出一丝钻进岁谣的识海中。
他的神识被牵引着一同进入,犹如落在软软的粉色云团上。
青色的神识看着那道沾染自己气息的光勾勒成符印在云团中,连带他的身体都不觉地发出轻颤。
“好了么?”岁谣只觉得意识昏沉,连身子都软了下来。
“嗯。”临翡嗯了声,慢吞吞的将自己的神识从岁谣的识海中扯出来。只是它们并不听话,似是察觉了主人的心思,青色的丝线勾勾缠缠绕在粉红色的云团里,就是不肯出来。
临翡也是第一次行这样的事,他看出岁谣显然也不懂,才放纵自己胆子大了些。却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怕她察觉端倪。
他收回神识,清了清闭塞的喉咙,重复道:“好了。”
回到客栈,临翡关上门躺倒在床上,才偷偷翘起唇角。
月光洒落在窗上,他轻轻合上眼睫。
或许是因为才用神识触碰过岁谣的神识,他一闭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岁谣的身影。
然而片刻之后,临翡渐渐察觉不对劲。
他的意识像是陷入了睡梦之中,眼前闪过一幕幕零碎的画面,皆是他与岁谣相处的视角。
他曾经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那个梦远不如这次的清晰。
直到天光乍亮,床上的人才缓缓掀开眼睫。
清晨的光刚好透过窗的缝隙落在他的眼眸上,细碎的光晕将那瞳孔的色泽照得更淡了几分。
半晌,他才有了动作。
只见他缓缓抬起青白的腕子遮挡在眼皮上,漫不经心又意味不明地轻轻啧了一声。
“真是不公平啊。”
第76章
明怀瑾心绪如乱麻, 他行至庭院中,忽而捡起树下一折断枝。以长枝作剑,将满腹郁气逼进剑意中, 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他不断挥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精疲力竭,才慢慢收势。
“大师兄的剑意似又有突破。”远处传来一道清俏的女音。
明怀瑾循着声源望去, 认出她是与师妹江轻儿常伴的弟子茯苓。他将断枝掷于草丛中, 拂下挽起的衣袖, 才略一点头应道:“茯苓师妹。”
“只是大师兄似乎心绪不宁, 有几式剑招乱了。”茯苓笑道。
明怀瑾一顿, 有几分讶然自己的心事竟在同门师妹面前都藏不住了。
他失笑一声, 倒也不否认。
茯苓低低唔了声,猜测道:“大师兄难不成是因穗穗姑娘在烦忧?”
明怀瑾抬头看了茯苓一眼, 眉头微蹙。
这是明怀瑾不快的表现。茯苓心中有了计量,以她同明怀瑾的关系, 的确还不到与他谈心的地步, 此番提及穗穗, 是她逾越了
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就算明知会惹明怀瑾不快。
茯苓咬了下唇,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抱歉大师兄,是茯苓多嘴了。”
明怀瑾虽心中不悦, 仍是保持着惯有的风度道了一句:“无妨。”
本以为对方该是个聪慧的,却不料她竟得寸进尺。也不知是真蠢笨, 还是有意而为之。
只见对方竟笑着松了一口气, 接话道:“我就知师兄不是那等心思狭隘之辈, 在剑宗,在灵界安危面前,师兄又如何会耽于儿女情长。”
“方才掌门召各峰长老议事,我听掌门之言乃是有意与妖族合力诛杀上古邪蛇,以防他为祸灵界安危。”
明怀瑾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清浅一笑,他有些恍惚。说那人便是祸乱妖域的邪蛇……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想起自己化为粉末的本命剑,又突然正了神色。
他怎的也会被皮相迷惑,那妖显然是故意在穗穗面前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私下里还不知是何等的血腥弑杀,若不然,妖域也不会有那等传闻。
明怀瑾:“此事我已知晓,师妹可还有旁的话要说?”
他早已看出面前的茯苓是故意在同他搭话,却不知她存了怎样的目的,又是授意于何人。
茯苓叹了口气,大师兄太过聪慧。
她咬了咬牙,为了能拜入掌门门下……
“大师兄可曾记得,当初掌门悟道可也是经历了……杀妻证道,方才明悟本心。”
“是师尊派你来的?”
茯苓故作慌乱,“不……不是。”
明怀瑾嗤了一声,哪还有想不明白的,前些日子师尊方才‘提点’过他,今日若不是师尊授意,茯苓如何敢同他说这话?
他的视线落在茯苓惨白的脸上,“我看你修的乃是有情剑?”
茯苓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只点了点头。
“你同为女子,也觉得,牺牲一个女子,成就一位剑君。应当?”明怀瑾问她。
茯苓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在茯苓看来,或许可以给那女子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的余光注意到远处的一道虚影,急急止住了话头,脸色更白了几分:“师兄为那女子考虑,也应该为灵界苍生考虑。掌门,弟子,剑宗,灵界,需要无情剑。”
*
客栈。
岁谣看着从外面回来的临翡,“你今日又去哪儿了?”
这几日临翡总是早出晚归,一日也见不着人影,每次问他又不说,只笑眯眯盯着你看,直盯得人心里一阵发毛。
就比方现在。
他似乎知道自己生了一副好颜色,只需撩着眼皮扮一个无辜讨好的神色,便让人心尖发软,忘记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