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灼抱着腿坐在台阶上等,看着前面形形色色的灯牌,鸡蛋灌饼烧饼夹肉臭豆腐烤面筋,一眼看过去没有重样的。
陆风禾说去买瓶喝的,她没去,坐在这儿等。
准确说是坐着发呆。
视线盯着某处久了,路不是路,灯不是灯,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
倏然“嚓”的一声,一只骨感又有力量的手打碎那团光影,手里松松拎着个绿色的易拉罐。
那道颀长的人影站得松散,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喝不喝。”
夏灼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摇头,“我不喝酒。”
空气安静两秒。
陆风禾又垂下眼快速确认了一下他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然后说,“这是雪碧。”
她那句“我不喝酒”说的那么笃定,都给他整不自信了。
夏灼刚刚只看见是个绿色罐子,就自动代入那是啤酒。
现在又瞧了眼,才接过说,“谢谢。”
还是雪碧。
他好像很爱喝这个。
她想着,嘴上就这么问了,“你好像挺爱喝这个。”
陆风禾在她旁边坐下,嗓子里含糊“嗯”了一声,“我觉得雪碧比可乐甜。”
到底甜不甜他也没研究过配料表,就是个人觉得雪碧更甜一点。
夏灼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液体入喉,她像是第一次仔细去感受雪碧究竟是什么味,然后若有所思地点头,“甜一点好。”
陆风禾安静坐在旁边,大喇喇曲着条腿,他知道她不开心,不开心的来源是她亲爹,他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半懂半不懂的夹在其中,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知道那年在京市,她爸妈是带着家里老人去看病的,后来怎么样了,这些年她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陆风禾往刚刚买东西那小摊儿望了一眼,周围还围着六七个学生,到他估计还得一会儿。
他手腕搁在膝盖上,轻晃了下手里的雪碧,后试探着,将破不破地问了句,“你和你爸,关系不好啊。”
像她这种软绵绵的性子,跟人顶嘴他还是第一次见。
只不过他不知道,夏灼今天这突如其来的脾气,起码有一半是因为他在场,如果放平时她大概率不会和夏建军说什么,扮聋装瞎她最拿手。
但陆风禾在,她就是本能的,不想让夏建军接触到他。
说句不好听的,这两天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忽然觉得夏建军这个爸爸丢人。
不想让人撞见,尤其是他。
“关系一般吧。”夏灼没说得太难听,努力在他面前维持些体面。
说完又觉得她这是越找补越难堪,之前在雨巷,陆风禾都撞见她哭了,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于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夏灼也不管那么多了,跟他说,“我爸妈前几年离婚了,是我爸的问题,酗酒,以前还赌钱,每次输了钱就喝酒,喝多了就在家里闹,砸东西,还无意把我妈妈砸伤过。”
“我妈妈跟他谈过很多次,找各种办法想让他改邪归正,想让他少喝点酒,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妈妈像哄小孩一样对他,甚至开条件说他多长时间能坚持不喝酒,她就怎么怎么样,但是没用,我爸坚持不了几天,又或者说根本没打算坚持。”
“最后离婚不到半年,我妈就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觉得对她来说是解脱,是重生,但夏建军偏偏一口咬定是我妈婚内背叛,早就提前找好了下家。”
何慧珍很漂亮,这是毋庸置疑的,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夏建军喜欢在家里组局,找人打牌搓麻将,每次牌友里头遇上有人夸,说哎,老夏,你女儿真漂亮,像她妈妈。
夏建军都会不耐烦地蹙起眉,斜着眼睛瞪她一眼,“滚回屋里去,别杵着碍眼。”
她很听话,默不吭声地回房间,门甚至都还没关上,就能听见夏建军在外面大着嗓门,毫不避讳地跟人说,“女娃长那么漂亮做什么,红颜祸水,长大了心术不正那就是勾搭男人的狐媚东西。”
“你说她妈何慧珍为什么非要跟我离,不就是跟男人跑了。”
牌友里头有人劝,“老夏,小点声,小心闺女听着不高兴了。”
夏建军搓着牌,叼着烟,一脸不耐,“我是她老子,她吃我用我,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夏灼只说了前面,后面这些琐碎和不堪她还张不开口跟人讲,她稍稍仰头喝了口雪碧,无奈叹了声说,“还有半年,到时候考上大学我一定会走的,我想去渝州,上渝大,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陆风禾偏着头看,看这个姑娘在谈到梦想,谈到渝大时,眼睛里闪闪发光。
明明刚才还闷闷不乐,一谈起未来,她浑身都充满着希望。
那是一种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的东西,热烈而又美好。
他喉结滑动一下,寓意不明地看她眼,“很想走吗。”
夏灼说,“想,迫不及待,马上。”
陆风禾本想说什么,听见她这句话后,最终一个字也没再说。
他安静地低垂下眼,过了会儿又重新抬起,看向前面只剩三两个人围着的小摊儿。
陆风禾手里还剩半罐雪碧,他给夏灼的是常温,他这罐是冰箱里拿的,这会儿拎在手里晃了晃,干脆仰头一口气全灌下去了。
不知道今晚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脑子里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谈到离开,就能想到宋宛和陆远江背着他小声商量,往西迁。
他考不上渝大。
渝州也不在西边。
喝完手里这灌雪碧,他后知后觉回味过来自己脑子里刚刚想的事情,嘴角自嘲地勾了一下。
陆风禾,你想太多了吧。
人都说了跟她爸置气瞎说的,别傻了,你又不是她什么人,笼子里的鸟,是不配拥抱蓝天的。
第24章 情话
前面摊位上的老板装盒打包, 抬头叫了声说,“同学,你们的东西好了。”
陆风禾先拍拍手起身, 夏灼也跟着站起来。
他过去付了钱,拎上东西,递给她一份说,“这个丸子挺好吃的。”
虽然都是章鱼小丸子撒上些酱, 但这家就是比别的要好吃一些。
表面他看着从四中转来没几天, 但之前总来找陈朝阳, 久而久之, 这附近也跟着吃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拿上东西, 也因此在外面拖延了好一会儿。
夏灼用木签戳了个丸子吃, 沿着路慢慢地走,发现他听完她那些苦水, 挺久都没再说话,情绪是会传染的, 这个道理她懂。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 让他也跟着不开心。
走到筒子楼下, 她正好吃完扔掉盒子,挺不经意地跟他说,“我刚刚的话不用在意, 我就发发牢骚。”
夏灼随口一说,却像是戳破了某人的心思, 他准备扔东西的动作停了一瞬,欲盖弥彰。
“没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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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阳放学被留下, 杨诏在办公室跟他和另外几个人说了说调座位的事儿, 之前有次打球陈朝阳和梁暮闹过不愉快, 之后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不怎么说话,这回座位表杨诏偏偏把他俩安排到一起。
说是科目互补。
陈朝阳英语强,稳定发挥130往上,梁暮英语弱数学强,杨诏意思是俩人互补。
最后这几个月强科已经很少有提升空间,补短板才是提分关键。
杨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同学间多大点儿事,说开了都是朋友,相互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大男生也不好意思就这点儿事过不去了,当面只能说行,最后走的时候就差相互鞠躬握手了。
陈朝阳从学校出来没回家,他爸妈不在,一个人不想回去,想了想还是去筒子楼找陆风禾,结果坐在他门口等了有二十分钟,才把人给盼回来。
夏灼和陆风禾一起上楼,刚从楼梯口拐出来,就感觉有一双眼睛盯过来了。
一双幽怨的,沉默的,苦守寒窑的眼睛。
是陈朝阳。
夏灼先看见的,给陆风禾指了下,“陈朝阳在等你。”
陆风禾也顺势往前看了一眼,陈朝阳那眼神像极了捉奸在床的新妇,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他冲夏灼说,“那我过去了。”
夏灼也正走到门口,从书包里翻着钥匙,说好。
陆风禾松松垮垮背着个书包,里面就放了两本书和一支笔,轻飘飘的。
陈朝阳见他过来开门,第一句便问,“你去哪儿了?”
陆风禾手里拎着一袋子烤串,还剩很多,他迈进门,随口道,“吃东西。”
陈朝阳“哦”了声,也没多想,跟着进门,憋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终于能找着人说,“放学老杨跟我说调座位的事儿,让我跟梁暮坐同桌。”
“那小子打球脏得很,我最瞧不上这种人,给老杨一个面子,姑且跟他坐几个月。”陈朝阳说着,手非常自觉从袋子里拿了根烤串,恶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咬得是梁暮的血肉,“高一附中球赛你不是来看过吗,就那个最不守规矩的。”
陆风禾依稀记得有那么个人,当时他在看台上坐着看热闹,场上梁暮和陈朝阳同队,虽然他们这边儿赢了,但底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赢得很不光彩。
陈朝阳球赛期间不止一次和梁暮说,能不能规矩点儿,但俩人思维不在一个层面,宛如鸡同鸭讲,梁暮拍着球,挺无语地说,“陈朝阳,咱不是一队吗,我赢不就是你赢,还管怎么赢的吗?”
他们班一路赢到决赛,但陈朝阳这种“刚正不阿”之辈,觉得跟他这种人同队,不干不净地赢了也很没意思。
就因为这个,陈朝阳觉得梁暮打球脏,梁暮觉得陈朝阳得了便宜还卖乖,假好人,俩人因为这件事儿吵过一架还差点打起来。
就此结下梁子,再没说过话。
刚刚在办公室当真杨诏的面,非常虚假的维持了一下同学情谊,陈朝阳这会儿吃着串,开始吐槽他,“梁暮现在也指不定跟人怎么说我呢。”
陆风禾也不急着写作业,倒了杯水搁旁边坐着,“杨诏为什么非得让你俩坐一起,不怕真打起来。”
“说什么科目互补。”陈朝阳仰头望天,无奈叹息。
叹完了又十分傲娇地补了句,“反正我不乐意跟梁暮说话。”
-
第二天早上,夏灼出门,关上门就想起忘了带手机,又折回去取了一趟。
于是再次出门,刚迈出来听见响动无意往那头撇了一眼,见陆风禾也刚出来,正蹲在门口系鞋带,第一遍没系好,拆了又系了遍。
她主动说,“早。”
陆风禾往这边看过来,系好起身,“早。”
声音是哑的。
陆风禾咳了一声,又说了遍,“早。”
他这声音一听就不太对。
陆风禾也感觉出来了,他早上醒了就发现嗓子疼,这是又又又又又又感冒了。
真没完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宋女士每天神神叨叨的原因,潜移默化,他这回感觉到身体不太舒服的第一反应,竟是四年前那个道士的预言。
他活不过十八岁。
四年一迁的锦囊还有后话,说迁居,也不一定能挡灾,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他生辰五月初九,今年六月七日,和高考是同一天,也就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真这么算的话,他得进入生命倒计时了。
陆风禾没关门,偏头朝屋里撂下句话,“快点儿。”
然后手随意往兜里一插,懒懒散散地朝这边走。
明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夏灼偏偏就是看出了那么些莫名其妙的……
悲壮感。
后面陈朝阳紧接着出来,顶着一脑袋鸡窝头,边单腿跳边穿上右脚的鞋,“陆啊,等等我。”
陆风禾也没走多快,在夏灼跟前停下了。
陈朝阳穿好鞋迅速关上门,跑了两步过来,跟她打招呼说,“早啊。”
夏灼也冲他笑了下,“早。”
“住这儿就是好啊,我这比平时多睡了起码二十分钟。”陈朝阳伸手随意扒拉了一下头发,想顺一下,结果更乱了,“这儿还有空房出租吗,一个月多少钱。”
这话是冲着陆风禾问的。
“你问她。”陆风禾下巴朝她一点,“人是房东。”
“我靠。”陈朝阳先是发出一句惊呼,震惊了几秒才说,“深藏不露啊班长,你是房东啊。”
筒子楼这一片儿其实是夏灼外祖父留给何慧珍的财产,原先32户,离婚时分给夏建军一半,一人16户。
租金一直是一户九百块,这么多年都没涨过。
夏建军几次想涨租,但何慧珍不涨,同样在一个楼里,他这边但凡涨了,别人稍微一对比,自会选择去何慧珍那边。
于是夏建军也一直没往上抬价,每月靠租金过活。
“准确说我爸妈是房东。”夏灼说,“一个月九百块,你想租的话我帮你问问还有没有空的。”
学区房,便宜又近,还算是抢手。
陈朝阳:“我得先回去问问我妈,她要同意让我住这儿,我就再找你。”
三个人说说笑笑下楼,陈朝阳随便买了个饼当早早饭,刚进校门看见旁边推着自行车的梁暮,当即就是一个白眼。
夏灼都担心他翻不过来。
陈朝阳和梁暮的过节不少人都知道,夏灼也丝毫不见怪,反正之前这俩人一直这样。
梁暮见陈朝阳如同见空气,陈朝阳见梁暮就是一个谴责性极强的白眼。
但她唯独没想到。
这俩水火不容的人被杨诏安排成同桌。
偏巧就坐在她和陆风禾的前面。
杨诏下令早自习按照新的座位表把位置换好,夏灼一趟趟搬着书,一时间没顾上想他和陆风禾成同桌的事儿,全程都在隐隐地担心,梁暮和陈朝阳都是挺高的个子,这俩人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会不会殃及后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