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有何见教。”伏月天收敛敌意,对他居然比林云展还尊重些,“此刻现身,除了被女君动怒吓得出关,恐怕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玄凝真君不停地咳嗽,抚摸着胸口缓了缓气,他勉强地微笑道:“伏将军,你是魔主的左膀右臂,贫道有一件事请问你。”
“洗耳恭听。”伏月天道。
“魔主出关,世上无人可敌。”他一边说,一边抑制着这具病弱如残烛的身体,“除了取回她的心之外,还有什么方式,能让女君冷静?”
“却邪剑。”伏月天毫无犹豫,“剑尊的那把却邪剑可以。……修北冥太阴之道的修士或许也可以,但想要接近女君身边,难上加难。”
玄凝拢着眉宇,手指迅速地掐算了一下,喃喃道:“是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据贫道卦象所示,她身边应当确实有一位北冥太阴之道的修士……”
伏月天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立马反应过来:“……谢知寒?!”
玄凝真君用手帕掩着唇咳嗽,丝帕上染着斑斑的血,他轻道:“请伏将军让我同往,你应该也不想看到……魔主彻底失去理智。贫道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
血日出现的半个时辰,四季常青的妖界覆上了一层茫茫大雪,四遭草木枯萎,花朵腐烂成泥。
谢知寒浑身都是伤痕,这仿佛是拥抱黎翡的一种代价。那些细小的伤口向外渗着血珠,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微痛。
但他恍若未觉,已经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谢知寒甚至对无念当年的体会有了一丝感悟,因为让他来选择也是一样的,他无法躲避、更不能逃走,只能用力地回抱她,哪怕被撕碎。
异种祸世,血海翻覆,那几十万生灵的苦难与坎坷,怎能让她一人承受?
他抚摸到了黎翡的脸庞,碰到了滚热的、坚硬的面甲,触摸到了飘着火焰、熊熊燃烧的瞳仁,他轻轻地摩挲,忍着疼痛,声音微抖地说:“黎九如,我知道的,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黎姑娘,这都不怪你。”
她没有感情地注视着他。
谢知寒无法见到这种目光,却能体会被注视着的压迫感。他伸手抚摸她额头上的角,上面金色的纹路璀璨发光,在被触摸双角的时候,她才稍微转移了视线,流露出一点点疑惑的情绪。
……好像有点用?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她突然低下头,坚硬的骨甲贴到了他的脖颈上,那一抹飘动的魔焰简直逼到了面前。黎九如埋在他肩窝上吸了一口气,那条尾巴松了松,上面的骨刺从他的腿上抽离,带出了一片血迹。
魔气汹涌,内外交困,谢知寒还没等松懈下来,就咳出一口血,被滚烫的气息压制得难以运转。她的尾巴焦躁地挥了挥,将地面噼啪地打出裂隙,随后忽然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握住了。
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谢知寒抓住了她的尾巴。在这种情况下握住,就相当于在握一把极锋利的刀刃。他将骨尾带到身前,舔了舔她的尾尖,上面遗留着腥甜的鲜红。
黎翡的动作凝滞住了,微微歪了下头。她眼中透露出一种茫然,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会勾/引自己,然后就听他说:“对我发泄,对我一个人……好不好?不要想其他的事,黎姑娘。”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伤心了,我会好好安慰你的……黎九如,把它放在我身体里吧,让我好好地抱着你,然后……然后安静下来,安静地睡一会儿,好吗?”
谢知寒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但他不仅没得选择,而且也根本没有时间门思考,他跟黎翡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如果牺牲是有价值的,就不会计较这是什么样的牺牲,他只想到这也许能让黎翡安静下来,但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下场。
她没有抗拒,但也不曾主动。一个疯掉的顶级魔族,一个几乎完全以原型出现的战争凶兽,只能以最单纯的方式去安抚她、诱哄她,就像对一个天真而残忍的孩子。
谢知寒的手心全是血痕,他探出手指摸了摸尾尖,在骨节连接处揉动了几下,里面果然露出薄和纤细的毒针。
他吸了口气,痛得已经有点昏沉沉的了,只能强打精神地抚摸过去,指尖蹭到了毒针的顶端。
骨尾僵硬住一瞬,然后颤了一下,猛地收回尾针嗖地滑走了,甩开了谢知寒的手心。她却压得更近,让人能听到她喉咙间门沉闷而微微嘶哑的嗡鸣和低喘。
“黎九如……”他喃喃地道,勾住她的衣袖攥紧,“别出去,就在我身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生气……不要杀人。”
她好像听懂了,也可能并没有。她眼中的焰火飘动了一下,从面甲下泄露出闷闷的、令人恐惧的笑声。她站起身,抬手从锁骨之间门握住了剑柄,抽出了一把外表平平无奇的长剑。
忘知剑。
那把劈碎了妖魔塔的魔剑。
谢知寒身为剑修,立刻就感应到了魔剑的现身。他的心跳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觉得黎翡会像劈开妖魔塔一样把妖界劈个粉碎,甚至更甚之,她会把脚下的这块土地分割成两半,就像削裂那座少阴山一样。
如他所料,这没能阻挡的第一剑当即挥出,汹涌的剑光将这座建筑炸成了齑粉――从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延伸,这道浩荡的剑光一路扫荡出去,像是一柄锋锐的刀从天穹切割了下来,遇山切山、遇海断海,亘古不变的妖族十万大山,以此为中心,南北断成两半,形同天堑。
谢知寒激烈地咳嗽,他被魔气碾出来的内伤比皮肉伤还更严重。他爬了起来,握住了黎翡的手腕。
说实话,这举动有点不知死活的意味。他顺着黎翡的手腕握住了那把剑,手心混合着他的血液抹到剑锋上,谢知寒额头上尽是冷汗,咬牙飞快地默念了一句口诀,周围没有灵气波动,但仍有一串银色篆文缠绕上她的手,如同锁链一样。
锁链般的银色篆文附着到剑上,沾着一丝北冥镇魂珠的味道。忘知剑的剑锋微微颤动,产生了一瞬的凝滞,然后被银光吞没,收入到了谢知寒的身体里。
他跪伏在地上,身上的道服已经被血染透了,被撕破得十分狼狈。谢知寒捂住嘴唇,将喉间门的一口腥甜咽了回去,然后揪住心口的衣衫,竭力忍耐着那把剑在身体里的碰撞和躁动。
黎翡看了一眼空置下来的手掌。
她低下身,对着跪在地上的谢知寒看了很久,极缓慢地道:“无念。”
要不是无念剑尊的遗物被他吃了,谢知寒也没办法将她的剑收起来。纵然天资绝代、一身剑骨,也不可能控制得了黎翡的剑,能够成功,这是沾了无念剑尊的光。
“是……”他声音低哑、没有什么力气地道,“别伤心……是我,可以休息了。”
他学着记忆里的无念剑尊,手指发抖地伸手抱住她,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谢知寒闭上眼,竭力回想记忆中的语气,他的声音沙哑而轻微,很温柔地说:“什么都不要想,九如,睡一会儿吧……就在我身边。”
她没有动。
谢知寒不清楚她会不会被安抚下来,也可能她立刻就翻脸不认人,把自己杀了取回魔剑,也可能她马上失控暴怒,跟这个世界一起玩儿完……这都是不可预料的事情。
可他没得选。这就是天命玩弄她的代价,她也在愚弄着这个世界,成为了最难掌握的不安定因素。
不过他预想的画面都没有出现,她身上的骨甲一点点地褪去了。那双残破的翼笼罩着两人,里面浮动着她身上凛冽如锋刃的气息,这柄淬了寒冰的刀静静地伏在怀中,就仿佛他是包裹她的鞘。
谢知寒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感觉魔气一点点地收缩、变淡。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的手从脊背向上,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缀着银色流苏的耳垂,还有她恢复如初的侧脸。
黎九如蹭了蹭他的手,闭着眼,像个小动物。
谢知寒不敢躲开,只能推测自己手上的血把魔主大人也摸得狼狈不堪了。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按住胸口,感觉那柄剑就窝在心脏处,把心跳顶的慌张混乱。
他只能尽量地恢复冷静、尽量地变得温和。但人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当黎翡安静了一小会儿之后,谢知寒脑海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一下子松过了头,伴随着过多的失血,抱着她昏迷了过去。
……
妖界真的没有这么热闹过。
凤凰妖王麻木地看着被切开一道巨型裂隙的地面,就在不久的刚才,这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仰头望了望渐渐落下去的血日,又看了看地面上不再堆积的雪。
所有人都说这是女君理智复苏的征兆。但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
谁知道黎翡到底“理智复苏”到什么程度呢?万一失手杀了人呢?跟一个疯子没得说理。
烛龙在他身边跟魔界名将伏月天叙旧。
伏月天刚刚赶到,就发觉血日的光芒衰弱下来了,他跟玄凝真君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庆幸。但伏月天是怕女君彻底变成疯子,而玄凝真君则是庆幸六界免过一劫。
让一个半步造化这么疯下去,的确是六界不可避免的灾祸。玄凝真君甚至开始考虑,镇天神柱里的那颗心到底能不能动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是否可以寻找替换魔心之物?……可这替换之物岂是那么好找的。
玄凝正在默默沉思之际,各位魔将接踵而来,兴师动众,架势之大,就是要把妖界打下来估计也差不多了。
“伏将军。”烛龙道,“多年不见,将军还是这么……”
她的目光从伏月天的断臂上扫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跛足,说实在的,这世上跟无念和女君都交过手还活下来的人,也就他一个了,于是真心慨叹道:“这么命大啊……”
伏月天眼角微抽,道:“我看是你的命大才对。尊主在魔域好好的,怎么一到你们这儿就出事了?”
坐在地上的小凤凰低着头,闷闷地插话:“我怎么知道。她要什么我给什么,谁敢惹这尊杀神。”
“跟他们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伏月天扭头朝声音来处看去,见到公仪璇从半空中落地,她拧动着骨甲攀附的指爪,眼睛里闪烁着凉飕飕、隐隐发亮的光,有一股即将完全魔化的征兆。
她走近几人,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凤凰,又抬头瞥了一眼烛龙:“咱们跟妖界的账还没算清楚呢,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光收回十三魔域才到哪儿,我恨不能为女君扫荡天下!只有她做六界之主,才让人心甘情愿……”
这句话是跟伏月天说的。伏月天垂下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微沉:“你给我冷静一点。”
公仪璇收紧手指,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说:“……伏将军。”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形。”伏月天把她拉起来,回头跟其他魔族交代了几句,而后带着公仪璇跨过那条被忘知剑劈开的裂隙。
玄凝真君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几人虽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接近黎翡的气息中央时,还是忍不住紧张至极。幸好,女君无差别杀戮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忘知剑的气息也并不在周边。
地面上的植物全部枯萎了,土壤像是被杀气沁透了,隐隐透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伏月天踏入建筑坍塌碎裂的边缘,在尘灰未散的正前方,见到一个身影。
是黎翡。
她的身形高挑矫健,那条尾巴光洁如玉,十分正常地垂落在地面上。黎九如的骨翼已经收了起来,神情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迷惘和失控的迹象。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披着女君的玄色披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黎翡一边低头给他系披风带子,一边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伏月天只能看到披风上透过来的血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都说了魔族不能跟外族通婚,看看,这不还是把人给折腾死了?待在尊主的身边,就是伴君如伴虎,哪有这么养伤的?
他感觉可怜,忍不住道:“人死不能复生,尊主还是节哀……”
黎翡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
伏月天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个目光,但他觉得女君想把自己碾成肉泥。
黎翡把谢知寒抱好,走出了脚下的废墟,迎面对上了玄凝,她漂亮的黛眉轻轻一挑,还没开口,便见眼前的道士俯身一礼。
“贫道是来救谢道友的。”玄凝道,“谢道友以身饲魔,如此大爱,贫道感愧不已,只要好好将他救活,才不负谢道友的恩情。”
“以身饲魔……这算是什么话,”黎翡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又没吃了他。”
“女君阁下。”玄凝看着她,那双忧愁的眼睛里露出十足的真诚,“真的吗?”
黎翡:“……”
她看了一眼尾巴,又摸了摸怀里谢知寒滚烫的额头。自己也不太清楚刚刚失控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尾针扎进去。
第24章 剑鞘
谢知寒一身都是伤, 他的道服也撕得碎裂,看起来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
黎翡将他抱起来,用披风包裹好抱进怀里, 在这个过程当中, 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伤口溢出血液,每一滴鲜红的液体从肌肤上滑落的声音。
他脚上的铃铛在隐隐地响, 滴落下来的血迹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涡。
她不知道要如何救活他,所以面对玄凝真君的建议,也不得不慎重仔细地考虑。基于对八病观的风评来看,再加上玄凝看向谢知寒的那种堪称“慈爱”的目光,将谢知寒交给他医治照顾,似乎是眼下最优的选择。
八病观修士久病成医, 若论医术, 仅次于医毒双绝的百花谷。
玄凝将谢知寒带进了内室医治,隔着一层珠帘与屏风,黎翡就坐在外面。她周围是赶过来的各大魔将,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震烁宇内、所向披靡的魔族将领, 但在女君面前,他们都很是安静和乖巧。
包括之前有些冲动动怒的公仪璇, 还有伏月天身边那只通风报信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