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翡神情一滞。
他说到这里,反而重新冷静下来,没有被逼得丢盔卸甲。
“你总是记得他的。”谢知寒说,“只要剑尊阁下温柔地跟你说话,他说什么,你会不同意呢?”
黎九如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她盯着对方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有时候我都快要忘了,你怎么会转世成这个样子。”
谢知寒捂住唇闷闷地咳嗽,他单薄的肩膀都跟着轻微颤抖,喉结咽下去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是啊,我怎么会是这样的,真让你失望了。”
黎翡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心里的腕骨上缠着层层的绷带。她刚要发作,见到这密密麻麻的包扎,又停了停,将他的手甩开,干脆起身下床,重新披上衣服。
谢知寒听到OO@@的衣物整理声,他本该立刻松一口气,然后蜷缩到被子里面离她远远的。但比起这种“安全感”来说,一股更难以形容的酸涩和疼痛涌了上来,无论如何宽慰自己、如何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还是不能甘心。
剑尊阁下就有那么好吗?就能让你牢牢地记住吗?
黎翡的脚步刚往外走了几步,他就因为心绪不稳而气血翻涌,方才玄凝真君为他镇住的元神再次动摇起来,沉重的内伤被牵扯到了。谢知寒难以止住地疾咳,从胸腔往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痛,又咳出一口血。
他擦掉血迹,埋头在膝盖间,呼吸里到处都是那股腥甜的味道,气息残破而艰涩,好像气管和肺里灌满了玻璃碎片。
黎翡是有点生气,她走到珠帘边,停下想了想,转过身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谢知寒。
别的不说,在惹怒她这方面,谢道长还跟以前一样如出一辙。
但停了片刻,黎翡还是出去了。
珠帘发出碰撞的声响。谢知寒伤得太重,胸口又有一口气梗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他缩在角落,只占了床榻内侧的小小的一个边儿,脑海昏沉沉的,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似乎是一盏茶的时间,一只手重新摸进被子里,不过他躲得太边缘了,她竟然没能一下子摸到谢知寒,愣了一下,才脱下靴子,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颊。
谢知寒迷迷糊糊地蹭她的手,半晌才回过神,低声:“……还是气不过,要惩罚我?”
黎翡捏了捏他的脸,把霜白如玉的肌肤掐出个红印儿:“惩罚的事等你好了再说。喝药。”
谢知寒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双手拢在一起,把黎九如的腕按在胸前,不让她乱掐:“什么……”
“玄凝给你准备的药。”黎翡道,“他觉得你很好,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拜托……你?”谢知寒有点愣住。他倒是知道玄凝真君是八病观之首,算来跟他师尊林云展是一个级别的修士,他应该对前辈的关怀感激不已才对。但让黎翡照顾自己,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怎么?”黎九如不乐意道,“你有意见?”
“我……”谢知寒叹道,“我不敢有。黎姑娘很会照顾人的。”
“听着像骂我。”黎翡道。
谢知寒露出一点浅浅的微笑,从他这张苍白病弱、连连咳血,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的脸上,出现这种带着点放松和释然的神情,莫名让人心底突然酥麻了一下。
黎翡用汤匙搅着药汁的动作顿了顿。
“我自己来吧。”他勉强坐起身,揣摩了一下方向,正对着黎翡伸出手。
她低头看了看对方缠着绷带的手腕,被包扎起来还透着血迹的脚踝,身上大大小小几百道伤口,又移回去看了看他的脸,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就是仿佛从脸上写了两个字――强撑。
黎九如把他的手按回去,刚要抬起手用汤匙喂他,倏地想起当初喂符水时对方拒不配合的样子,脑海里不知道弹错了那根弦,忽然说:“张嘴。”
谢知寒以为她要用汤匙喂药,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张开嘴。
旋即,她的手钳住了下颔,那双唇猝不及防地覆盖过来。在她的唇瓣贴过来的刹那,谢知寒的心绪瞬间炸了,他完全呆住,根本忘了要做什么,耳朵腾得一下红得滴血。
毕竟,他现在是清醒着的。
这药有点苦,但黎九如并不在意。她觉得这样做的时候,谢道长格外听话。就好比眼下,他愣愣地任人摆布,浑身都烫得烧了起来,连指尖都软绵绵的。
谢知寒咽下去两口,终于受不了了。他抵住黎九如的手,耳根通红地回避,连额头都渗出细汗,这种亲密接触的羞耻感几乎把他整个都吞噬掉。
“我自己……我自己就可以。”他低低地道,“……不用这么对我。”
第26章 恳求
黎翡明明听见了, 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她的手指抵着他的颔骨,摩挲着他瘦削的下颔,然后顺着侧颊的线条抚摸上去, 摸了摸谢知寒血痕斑斑、染着湿润药汁的唇。
“乖乖,不许躲开。”黎九如道, “玄凝仙君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得亲自照顾你?”
她是从哪儿学的这种称呼?别说是仇人, 就是放在世俗的恋人之间, 这称呼都太过缠绵和含糊不清了, 几乎带着一种对宠物的狎昵和疼爱。
谢知寒垂着眼睛,喉结艰涩地动了动, 好半晌才反驳:“把我托付给你……这种事也太荒唐了。”
八病观的玄凝真君虽然颇有声名, 又是出了名善于卜算布局的道修, 但终归不是谢知寒名正言顺的师长。若说关照倒还好,若说托付,这就言重了。
黎九如却不在意,她的手碰了碰谢知寒滚烫的耳根, 顺着他的心意把药碗递了过去, 却没离开,而是将谢道长抱在怀中。
谢知寒周身全是她的气息,冷霜般的身躯被染透了, 灌满女君身上令人退避三舍的魔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只得忍耐着这焦灼的温度, 捧着药碗小口喝药。
他的喉咙有伤,要是喝得太快,苦涩的药汁就会刺痛伤痕,饶是如此, 他的每一口汤药都咽得很艰难,舌头被苦得麻木,近似失去了味觉。
黎九如监督他喝药,很无聊地勾起谢道长披落地一缕黑发。她将长长的发丝盘在手上,绕成了一个弯儿,再顺着指缝倏地滑落。在谢知寒没注意的时刻,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还未消除的拟态兔耳上,冷不丁地道:“小兔子。”
谢知寒惊得呛了一口,掩着唇咳嗽了几声,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气喘。黎翡突然产生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她觉得对方真像一只被抚摸到脊背、而猛地受惊的兔子,这样温顺、乖巧、楚楚可怜,可听到这脆弱的气音和声响,她就又想更过分地弄坏他、弄哭他,让平日里堪称端庄的谢道长哭得眼睛通红。
黎翡想到这里,思绪猛地停顿了一下,她微弱且不合时宜的道德感冒出了头,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幻听,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说,“天呐,他才为了你伤成这样,就算这不能抵消你们之间的债,也暂时对他好一点吧?”,另一个则挥舞着尝到甜头的尾巴,“他那是为了你吗?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们无念都是一样的,根本不是理解你。”
她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凝神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幻听。随后就见到谢知寒一边喝药,一边微妙地挪了挪身躯,小心地跟她拉开一点距离。
黎翡:“……回来。”
谢道长全当没听见,乖乖地喝药,头上的兔耳垂落下来,白色的绒毛搭在黑发之间。
黎翡挑了下眉,说:“你那小师侄的布偶……”
谢知寒身躯一僵,问她:“他怎么样了?”
“本来还没怎么样。”黎翡道,“你再不听话,他就要被扯开线、摘掉布偶的眼睛,撕得乱七八糟掉一地的棉絮,真变成破布娃娃了。”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腿。
谢道长:“……”
兔子前辈露出忍辱负重的神情。每次催动秘术都因为意外被打断了,而且每个意外都让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重新开始养好身体,如此循环。他怕黎九如失去耐心,或是被惹得不高兴,对他做出很粗暴的事。
幸好,谢知寒忍着耻辱爬到她怀里时,黎姑娘并没有很过分。她只是抱住他,埋在颈窝上闭眼吸了一口,低声道:“就这么怕我?”
谢知寒的身躯还很僵硬,许久都不能放松,他的手指也有点发抖,全然不见当时安抚她的镇定和温柔,他的手无所适从地垂落,不敢碰她,只是无助地扣着药碗的边缘,里面的汤药已经饮尽了。
“疼……”他轻轻地说,“你总是让我很痛。”
黎翡抵着他的肩膀:“我慢慢调理你的身体,请明玉柔来帮你,总有一天就不会疼了。”
谢知寒轻咳一声,他捏了捏喉骨,低道:“你是想把我变成只知情爱的药人吗?还是放过我吧,如果不痛一点,我更会觉得备受羞辱。”
黎翡捏了捏拟态软软的兔耳,语气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你怎么这么难办啊。”
谢知寒不说话,他头上的耳朵都被揉红了,兔耳的耳尖软软地垂下来,毛绒下的纤薄皮肉上浮现出血管扩张的红,落在她掌中,像是任由揉圆搓扁的玩具。
他捂了一下脸,冰凉的手指把脸上的热度摸得退却了,缓了一会儿,再跟她讲条件:“晋师侄……天真鲁莽,但绝非奸邪恶毒之人。这些事让我一人领受就够了,你折磨他,也得不到一丝快意。”
“我对他哪里不好?”黎九如道,“我把他带在你身边,陪你说话,跟你解闷,让你找回蓬莱派的气氛,这不好么?”
“黎姑娘……咳……”
“好好,不用惦记他。”黎翡顺了顺他的背,叹了口气,道,“一会儿我就把你小师侄带回来。至于忘知剑……先留在你那里吧,等你养好一些再说。”
谢知寒颇为意外,他微微怔住,措手不及的神情还留在脸上。
他没想到黎翡这么好说话,还以为她会提什么条件让他换取,又或者干脆是故意捉弄他,让他掉眼泪,直到把她取悦到心情很好时才肯答应。
“但我要给你做一个封印。”黎翡道,“这把剑会毁掉你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我会暂时压制它的魔气,不过这种封印也会牵连你的道体。”
“……什么意思?”谢知寒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意思是,”黎翡笑了一下,“被封印之后,你的身体除了被我碰之外,不能被任何人触碰。忘知剑是一把有脾气的剑器,收留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谢知寒默然片刻,道:“黎姑娘。”
“嗯?”
“你是故意的对吧。”
“哎呀。”黎翡语气轻快地道,“被你发现了。你可不是当初的无念,剑道至尊、以一当千,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谢知寒咬了下唇,轻轻地蹙起眉峰,但最后还是只能叹息一声,认命地道:“罢了,除了你以外,我本来也没跟别的人……这样接触过。”
……
送回小布偶的不是黎翡,而是玄凝真君。
这也是谢知寒养伤期间唯二见到的人。这间屋子并不大,陈设雅致,灵气充沛,没设什么禁制。只可惜黎翡一道禁令,将所有抓心挠肝、想一睹谢道长如今真容的魔族隔绝在外,他们只能日夜听墙角趴窗户,对那么一丁点儿动静苦苦沉思,牙痒痒地琢磨一个人族是靠什么勾搭女君的。
魔族进不来,妖界的凤凰和烛龙就更别提了。他们至今还在为善后之事焦头烂额,就算有心要拜访一下谢道长,感谢这位以身饲魔的活菩萨,也没有时间和资格。
因此,除了黎翡之外,就只有负责救治他的玄凝真君来去自如。玄凝是正道之人,又与谢知寒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不会伤害他。
谢道长重新蒙上了双眼,一条雪白银边儿的绸带从眼前覆盖而过,到脑后系起来。他重新束发戴冠,也换了齐整的淡色道服,若是只看表面,就还是那个素净如冰雪的蓬莱修道人。
可惜。玄凝真君却知道他的道袍下有多少未愈合的伤口,因此只能感慨一声可惜,正道最受期待的一位天才人物,沦落成了魔族的枕边禁/脔……这要是说出去,能把蓬莱的开派祖师再气活过来。
他坐到谢知寒面前,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伤成这样,还讲究什么礼节。道子请坐,贫道并非你的正统师长,不敢受蓬莱道子的礼。”
玄凝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小布偶,交到了谢知寒的手中:“这是女君阁下让贫道还给你的。”
小布偶在玄凝手里一动不动,等回了谢知寒指间,才突然活了似的。他扭动着自己笨拙的身躯,从他的手指贴着衣襟往上爬,一只爬到谢知寒的肩膀上,才呜呜地开始哭:“小师叔!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怎么了……”
谢知寒安慰道:“我没事。”
“那能叫没事吗?!那都……”
谢知寒轻车熟路、面无表情地捂住布偶的嘴巴,似乎已经猜到他会说出什么禁忌之语了。玄凝真君当面,他还不想丢脸到那个程度。
晋玉平嚷不出来,一头栽倒在小师叔的肩膀上,又一动不动。
“多谢真君。”谢知寒转而道,“我已经好多了。”
“只是表面好了,我观你气色灵力,身体却还虚弱得很。”玄凝道,“贫道已是久病难医,不瞒谢道长,我此次孤身而来,早已做好死于女君之祸的打算,幸而有你在……即便如此,再过个三年五载,亦是贫道散尽修为、病中坐化的时日。”
“玄凝真君……”
八病观的传承就是这样的,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有尽头,是否能证得造化见永恒。
“因此,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玄凝道。
即便他不说出口,谢知寒也大约猜到了内容。他沉默须臾,还没有回答,面前的玄凝便撩开道袍的下摆,郑重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