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黎翡出来的只有一只小布偶。乌鸦在桌案上跳了跳,看见那个明显就是谢道长形象的小布偶抓起了桌上的剑穗――他那双棉花做得小手居然能抓起来东西!
乌鸦呆滞了片刻,它甩了甩脑袋,看着小布偶笨拙地把剑穗挂在忘知剑的剑柄上。而这具杀气腾腾的顶峰魔器,居然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任由他摆弄。
……谢、谢知寒?
除了他和女君之外,哪还有第三个人可以碰忘知剑?乌鸦猛地反应过来,蹦过去盯着布娃娃:“谢道长?”
“嗯。”谢知寒应了一声。
咒文失效,他恢复成布偶后,被玩.弄的酸.软和疼痛也渐渐消失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件好事。黎翡把他关在了无妄殿,不过就算不把他关起来,依靠他目前的小短腿,估计也跑不出去。
“女君去见仙盟的使者了。”乌鸦道,“听说已经停战了,各族的人手都在往回撤离。正邪两道都送来了不少礼物和请帖,不过大多都是请求拜访,倒还没有谁那么大的面子邀请女君动身离开。”
“我知道。”谢知寒跟它道,“她说了。”
“这使者里面就有蓬莱派的人。你不好奇是谁吗?”乌鸦先说到这里,像是随口一问,没耽误下半句话,“你还真淡然啊,我听伏将军说女君生气得很,就算真有法子把你弄活了,谁知道她不会盛怒之下再掐死。”
谢知寒摸了摸脖子,感觉凉飕飕的。
“还好你们的合籍咒文传递得更快,要是让女君知道是我看着你走出去的,她非得把我放锅里炖了不可。”乌鸦心有余悸地念叨着,“她没跟你算账?”
谢知寒转头看了他一眼,银色晶石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光线:“你是指哪种算账?”
算过了,但可能还没结束。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是……”
乌鸦话音未落,无妄殿前的珠帘哗啦地响了一声,急促的脚步靠近过来。一人一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到一个背着剑鞘的年轻修士闯了进来,神色着急地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他看到桌子上的布偶后,目光明显呆了一下,然后涌起一阵悲戚,冲了过来扑到桌角上:“小师叔!”
晋玉平师侄……
谢知寒看了看自己的布偶身躯,又看了看笨蛋师侄眼含热泪的模样:“你怎么,被放进来了?”
“他就是蓬莱派过来的人。”乌鸦小声道,“形势反转啊谢道长,蓬莱仙门把你师侄的身躯都塑出来了,你还让女君用傀儡术关在这里面。”
谢知寒给的嘱托够多,能顺利让晋玉平恢复人身倒也正常。但他才刚刚恢复,就把他派出来给黎九如送贺礼……难道蓬莱仙门觉得他这个小师侄真的跟魔族打好了关系?
晋玉平看着他如今的模样,那叫一个心痛,他伸手捧起桌子上的布偶,眼泪唰得一下就流出来了,撕心裂肺地道:
“小师叔,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啊!”
为……不是,谁为你了?
谢知寒闻言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望,果然见到一只手慢悠悠地撩开帘子。黎九如靠在雕花屏风的一侧,对这一幕甚至有点怀念似的。
“是女君让我来的。”晋玉平擦擦眼泪,说,“她说你为我付出了很多,让我好好孝顺……不是,报答小师叔。师叔,你不必这么付出啊!”
谢知寒:“……她又想看笑话了。”
“女君大人的脾气是有点捉摸不透。”晋玉平道,“但她允许我来看你!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谢知寒:“……”
“小师叔,你待我恩重如山。”他说,“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出来,我知道你其实不是真心嫁给她的,我们逃走吧!”
谢知寒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没出声的黎翡,感觉头皮发麻,他道:“不……不用了。”
“不麻烦的!”晋玉平赶紧道,“她说只要你同意,她不阻拦我把你带回蓬莱。就是你现在这个身躯……”
这下连一旁的乌鸦都不忍直视了,它默默地转过头,心道:年轻人,你懂不懂什么叫嘴上说得不在乎,心里直接拧成麻花吗?要是真把谢知寒带回蓬莱,别说你的命立地消失,就是蓬莱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的。
谢知寒被笼罩在身上的视线盯得脊背发凉,他道:“我不同意。”
“为什么啊小师叔。”晋玉平显然很不解,“女君大人看起来很守信用啊。我虽然叫过她坏女人,但她都没有凶我。”
谢知寒:“……”傻孩子。
黎翡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她随手抛掷着一枚凡间的铜钱,但视线却时不时绕过来一眼,好像有一点儿不顺心的答案,这枚铜钱就会飞过来把他小师侄那颗不聪明的脑袋瓜削掉。
谢知寒的心有点提起来了,他道:“我不能离开无妄殿,你看过了就回去吧,跟诸位师兄弟们说我很好。”
“你这还算很好吗?”晋玉平问他,“我承认,女君大人是又强大又漂亮,但她一点都不温柔,还是魔族,魔族不是很难跟外族通婚吗?我听说魔主的配偶如果不能生下后裔的话,其他魔族都会有意见的,那你岂不是还要给她生孩子……素女道的明前辈手里倒是有些办法……可这不还是强迫你吗?小师叔!不会生就不要为难自己!”
看看,就是这张嘴,总是亲口把他最敬爱的小师叔拱到沟里去。
谢知寒轻轻地叹了口气,耳根烧得通红,忍着耻意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跟她结为道侣的。而且生……繁衍子嗣的事,也没那么为难。你不要乱说了。”
晋玉平像是被雷轰了一样看着他,喃喃道:“小师叔,你为六界和平付出了太多……”
黎翡终于停下手,把铜板收起来。她走到晋玉平身后伸手拉开他,把谢知寒从他手里拿回来,放到肩膀上。小谢道长老老实实地坐在她肩头,默默吹耳边风道:“我很乖的。”
“嗯。”黎翡说,“听到了。”
“不要生我的气了。”他凑过去贴着她的脖颈,软绵绵地蹭她的脸,很小声地在她耳畔说,“把我恢复成正常大小吧,你可以再用一用我。”
“啧,”黎翡瞥了他一眼,“学坏了。”
从前一提就害羞得一塌糊涂,怎么现在连这都拿来撒娇了?
一旁的晋玉平完全没注意到黎翡在他身后,被吓了一跳。他还残留着脑子里对女君的恐怖印象,默默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黎翡并不是很在意他,她捏了捏小布偶的肩膀,道:“既然你这样要求,那我就,替你想想办法。”
第66章 永恒
但那之后,黎翡却没有更多反应了。
她除了专心修炼,撬开持续了多年几乎死寂的修为境界之外,就是看着小布偶忙来忙去,让谢道长在她眼皮子底下翻看各种书籍重修。
这身躯笨拙又可爱,要使坏也很简单。只是每次把他拖过来揉,都能揉得谢道长脸颊泛红,捂着脸晕乎乎地反应不过来。
小布偶没办法控诉,或者说控诉也无效。连日下来,他已经习惯这种随时会被拖走揉几下的生活,无法反抗就只能接受,这具身躯除了看书的时候稍微麻烦了一点儿,倒也逐渐让人适应了下来。
直到明玉柔前来拜访。
这位素女道第一人名声复杂、亦正亦邪,所以仙盟前来赠礼时她并不在,而是等到风头过去才单独前往。这位美貌女修见到黎九如之后,还是像当年一样心潮澎湃。她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道:“我们果然有再会的缘分,女君阁下盛情邀请我来,却之不恭,我知道女君大人您成亲了,但外面有人说您孀居新寡,独自修行,岂不万分寂寞?”
坐在桌子上的谢知寒:“……”
什么孀居新寡,什么万分寂寞?他还在呢。
明玉柔没注意到小布偶,也可能是装作没看到。她凑过去贴在黎九如身畔坐下,头上的簪环叮当作响,就跟故意要气死谢道长似的,妩媚多姿地摸了摸黎翡的手背:“男人的心都很坏的,要么就把爱侣当成占有的物件,要么就高高在上地为别人打算,实际上却总是伤人的心。这世上只有我会始终如一地敬仰前辈,百折不挠地对前辈好……”
黎翡的手修长匀称,漂亮而有力,在不覆盖骨甲的时候,简直是一件令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特别是明玉柔还有点钟情手指的癖好,摸得心里都有点开花了。
黎九如在看恢复躯体的炼制书籍。她头都没抬,随口道:“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要给他重新塑造一具身体,他原本的身躯敏感太过,又积蓄了很多毒素,混杂着秘术的作用,隐患重重……既然重新塑造了,不如把问题全都解决,让他……”
“让他给您生孩子?”明玉柔顺口说出来了。
黎翡目光不变地看着她:“很多人都知道你有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明玉柔的名声为什么不好?除了她浪荡花丛、随心所欲之外,就因为她曾经将仇家禁锢在身边,将跟她作对已久的宿敌改造成了易孕体质――没错,一个男修士。她并没有亲手侮辱对方,还把人放回去了,但那个男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只是跟女子正常交合都怀上了孩子,甚至因为他私生活的混乱,都不清楚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
此人最后承受不了反复怀孕的结果,道心崩溃了。
就因为此事,明玉柔的名声远比她的修为水平大多了。她迎上黎翡的视线,一句话没说,先是从眼眸里泛起一阵桃粉色的光芒,然后定定地看着她。
黎九如眨了下眼。
“前辈不是已经有心了吗?怎么还会媚术失灵。”明玉柔哀叹了一声,瞬间收拢得老老实实的,她转而道,“我对人族修士本身的研究,自认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特别是让男人意外怀孕这件事上,嗯,在下还真是行家里手。”
黎翡:“……真有趣的爱好,继续。”
“不过――”明玉柔果然说了个转折,“是魔族的话,我其实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能替女君尽力一试,魔族的骨尾能交给我研究一下么?或许还要提取一点毒液。”
她知道谢知寒没死,但还真没发现旁边的小布偶就是谢道长本尊。此刻提到尾巴,不免蠢蠢欲动地用小腿蹭了蹭黎翡的骨尾――那条长尾盘转着落在地面上,被蹭动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明玉柔心跳加速,想要好好见识一番的时候,她贴着黎翡手背的手指突然被移开了,转头一看,见刚刚放在桌子角落的那只布偶居然动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从黎翡的手边挪开。
明玉柔愣了愣:“谢……谢道长?”
谢知寒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是我。”
“……哎呀,你还活着啊。”明玉柔支着下颔,“我还以为道长舍得把女君大人自己丢下。这世上惦记着黎前辈的人可多着呢。”
谢知寒被恐吓到了。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贴着黎翡的手腕坐下,心里的醋意方才还能压得住,这时候一下子有点按不下去了,咕咚咕咚地往上酸得冒泡。
他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原本只期望黎翡记得他,不需要多久,一年左右就好,随后却又渴望和她成亲、成为她名正言顺的道侣,让那道残缺的合籍契约见证两人暂时的彼此唯一,如今……如今连想到她有别人喜欢,有可能会被勾引走,谢知寒都觉得胸腔里难受得泛酸,有些没法呼吸。
他那个小小的布偶脑袋不知道是怎么想这么多的。黎翡还在脑海中构思可行性,她对着小布偶看了一会儿,语调很平静,但说得却是:“把你用布偶复活,算是一种保护,不然我无法忍耐自己的脾气。念之,你很快就知道,我耐性已经很好……”
……
小布偶确实是一种保护。
三个月后,谢知寒脱离了傀儡术,被放进一具适合重修的身躯里――虽然并非天生剑骨,但却很适合修行太阴之道。
这是血肉之躯,但也是黎翡亲眼看着重塑的,他的每一根骨骼都由一棵万年梅树的花枝所制,如今还不是梅花盛放的节气,那些梅枝被修剪下来,塑造成骨骼的形状,放进这具重塑的身体里,连每一根发丝都溢满了幽冷的梅花香气,冰沁清寒。
这很适合他。黎翡想。
谢知寒还没醒,他的元神需要适应这具身体,现下几乎是灵肉分离的。但脸庞、发丝、还有他身上冰凉的寒气,让克制自己太久的黎翡倍感怀念。
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然后解开这身淡青道服的衣带,审视着他身上苍白的肌肤。因为还没彻底活过来,肌肤几乎没有任何血气,唯一的颜色是他腰腹上的痕迹。
他的小腹上留有特别的篆文――这是明玉柔教她的方法。但不知道能不能对魔族管用,就像对方说的,这只是尽力一试。
篆文是淡红色的,一团花纹缠绕组合在一起,扭曲地合抱着。上面的纹路具有生殖的暗示性,光是用目光扫一眼,就知道是哪方面的产物,如果烙印在囚奴的身上,一定会使对方羞愤欲绝。
但谢知寒是同意的。黎翡记得他说,他也想和自己有个孩子,什么方式都可以。她看了一会儿,伸手触摸着这个花纹。花纹周遭的皮肤还是冰凉的,但缠绕的纹路却隐隐发着热,这种热并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扎根在他身体里,就像是在这团花纹下面连接着什么东西,一碰到她的掌心,皮肤下面的那一团“根须”,就极为活跃地扭动起来。
谢知寒的手下意识地扣住床褥。
他还是没彻底醒过来,但手指已经条件反射地绷紧,抓着布料的指尖压得泛红,血色一点点覆盖这具躯壳。他的眼睫颤抖微动,唇瓣也轻启开一条缝隙,用以辅助崭新的呼吸。
呼吸声重新充盈起来。他新鲜的气管、喉腔、肺,都像是撕开初生的第一道障碍般,冰凉的空气贯穿肺腑,引发了一股剧痛,这种呼吸的疼痛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但还是让谢知寒泛起冷汗,发出混乱的、疼痛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