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觉得超出掌控,甩袖扭头坐下了。一旁的青衫书生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着妻子。
他们两人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只是没想到谢知寒肚子里揣着个崽,被震惊了一次不说,在黎翡不在的第天,谢道长就开始元神不定,肉眼可见的心绪浮动,到了第五天,他身上黎翡残余的魔气散尽之后,就开始反复发热。
她都不知道这两个月是怎么撑过来的,从第七天开始,夫妻两人就完全慌了,将能叫的人都叫了过来,一群人一起守着,阵法也布置了、法器也掏出来了。连苍烛陛下都被乌鸦从幽冥界拉来,贡献出了数不清的宝贝。
但就像玄鸟说的,他最近胎动频繁,这样生孩子太危险,但在这种时候也绝不能去撬开月初之地的门,会不会被天劫一起劈死还在其次,要是打搅了黎翡渡劫……
“永证造化的劫数有很多道,只有最后一道才是天雷。”坐在屋子角落的黑发青年幽幽开口,“义母只有渡过前面所有的劫数,才能见到雷劫降临,这才两个月,就是僵持两年、两百年……也都在情理之中。”
……两百年……
听着简直想让人一头撞死。小谢道长要是得生完孩子等两百年的话,女君大人就等着他闹和离吧。
房间里又安静了,只剩下小玄鸟在桌子上啄杯子里的露水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娘亲的神情。
“哪有那么娇弱……”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魔族生完蛋都能接着上战场……”
他被伏月天用力杵了一下,闭上了嘴。
“算了。”明玉柔抬手搓了一下脸蛋,给自己催眠道,“生孩子哪有不危险的,我之前见过那么多男人生孩子,不是也有好多都平平安安的吗?生个蛋……生个蛋,呸,去他的,我又不懂生蛋,叫我来干什么?”
“妾身倒是懂生蛋。”夫人道,“可妾身又不懂男人!”
第74章 冷静
她已经很久没从自己的回忆里, 感觉到其他人的温度了。
从剖出魔心后,黎翡身上所反复重现的回忆,大多都是能够将人逼疯的血海哀嚎, 那些她尽力拯救或已然力所不能及的每一瞬……再之后, 是与无念在塔中相对的孤寂年岁。
遗憾?修行半生, 哪个修士没有遗憾?
还未等黎翡伸手触碰龙女, 怀中的身躯便已经如梦幻泡影一样消散了。她的手稍微一顿,忽然听到一声很清脆的童声。
“娘亲!”
黎翡抬起眼,见到扎着红头绳的小福坐在她对面。因为这个高度,她便半蹲下来跟小福对视。福娘的眼睛又黑又亮,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会想杀了小福吗?”女孩眼神清澈地问她, “干娘,你怪我害死了爹吗?”
黎翡自然知道这是天劫的一部分, 但这件事其实已经很难动摇她的心。她不慌不忙地道:“难不成我还谢谢你?”
“你要是想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小福站起来扑倒她怀里,“其实感觉后悔是人之常情啦, 没有人做选择一定不后悔的, 别看干爹那个样子,说不定他也背地里后悔过千八百回呢。”
“怎么说?你想劝我什么?”
“我是想告诉娘亲,突破天劫之后,作为造化之主是可以拨动时间的。”小福掰着手指头道, “只要你快点突破, 然后很多遗憾就可以迎刃而解啦。”
黎翡笑了一声, 伸手捏住她瘦削的脸蛋, 把小福的脸颊捏得通红:“哦,我被你干爹骗太多次,你这点蛊惑我的小把戏, 休想得逞。”
她说完就松开手,把小姑娘往旁边拎开。
小福被拎到旁边,说得话没奏效。她伸手抱住黎翡,连忙道:“你再这么气定神闲慢悠悠地过心魔关,小爹就要跟你离了呀!”
黎翡的脚步顿了一下。
“月初之地的时间跟外面不一样。”这个幻象小福好像是故意被创造出来提醒她的、准确来说,是拿来扰乱她的心境的,只不过她倒是句句属实,“就算感觉只有一瞬间,但外面没准已经过了一个月呢。到时候娘亲的孩子都孵出来了,还没见过娘呢,剩下我小爹一个人孤苦伶仃、独守空闺、寡父孤女……”
黎翡没回头,而是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
话音未落,原本一片寂静的周遭环境,突然升腾起一片鲜红的海水,在四周辽阔无垠的海水当中,缓缓爬起来四个如肉山一般的巨兽,无数辨认不清的尸骸飘浮在海面上。天空崩掉了一块儿裂隙,就像是让人徒手撕开一道口子似的,从那块裂隙外往里漏红油漆。
“哇……”福娘惊叹了一声,道,“娘,你已经着急了呢。这种杀神劫我可不陪你了。”
就在她想要马上消失的时候,脚下突然出现一丝一缕的魔气织成的大网,在反手一兜的刹那间就把“小福”笼进网中,将这个以小姑娘外貌示人的“心魔”捏在掌中。
实际上,这也根本不算什么心魔,因为黎翡自从解决掉无念之后,实在是心胸坦荡、几乎没有执念,这只是天劫酿造出来的一丝杀机,以一种她比较熟悉的形象出现而已。
黎翡捏住这团跳动的、含着血丝的白光,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想走,叫了这么多声娘,那娘亲带你见见世面――”
她另一手早已握住魔剑,在把玩这团白光的时候,剑锋已经跟相距最近的怪物撞上,噗嗤一声,响起剑器入肉的撕裂声。
在黎翡脚下的这片血海里,源源不断地有怪物从海水中爬起来,像是源源不绝的浪潮一样。然而这样的场景却只能激发出黎翡的凶性、还有担心谢知寒带来的烦躁。
她抽出忘知剑,剑身滑落一连串的血珠。
杀神劫有一种说法,若是行善积德、不造杀孽的人经历此劫,犹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因为这片血海里根本浮现不出几个生死孽债来讨还因果。
但是……黎翡审视了一下源源不断翻起波浪的血海,心里没什么底的琢磨着。等她杀出去……会不会这时间,真有点儿久了?
……
杜无涯被玄鸟和明玉柔灌输了一脑袋的“生蛋”和“男人生孩子”的知识,有点晕晕乎乎地赶赴“战场”。
眼下也没人能帮得上忙,明姑娘勉强算半个靠谱的,但也不是完全靠谱。没有办法,杜无涯发现自从自己为了研究女君的病赶赴魔域开始,就背负上了一连串责任重大但是细想起来又有点儿离奇的事情,比如什么绝境托孤、死而复生、给男人接生什么的……
不过医者仁心,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杜无涯抱着药箱在床榻外坐下,唤了两声里面都没应,他有点担心地伸手进去一摸,刚碰到手腕――得,又烧迷糊了。
他一边把着脉,一边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来倒出两粒丹药,塞进谢知寒嘴里。过了大概半烛香的时候,对方终于醒了,很疲惫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蜷进被子里。
“别光看我不说话啊。”杜无涯道,“你这梅花枝做的骨肉,要是真烧坏了,明年冬天还开不开花了啊?”
谢知寒闭着眼,喃喃道:“别开玩笑。”
“没跟你开玩笑。”杜无涯道,“今儿我们还凑在一起说,你这具身体是新塑出来的,平常有女君照管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她冷不丁地这么久不在,你让这个蛋给祸害散架了,我们几个可拼凑不起来。”
“不会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间或夹杂着两声咳嗽,手指苍白得一点儿血色都不见。
“什么不会的,我可是奉命来接生的。我这辈子还没给人接过生呢,呃,也没接过蛋,反正我业务不熟练,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只能保大了。”杜无涯的嘴有点跟不上脑子,紧张得胡言乱语,“伏将军他们也真是的,一个种族,那么多魔,连个催产药的方子都没有,我拿人族生小孩的药给你喝一口能管用吗?……你现在还算是人族么,心肝脾肺都不是肉做的了……”
他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谢知寒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她还没出来吗?”
“这话说得,要是出来了肯定第一时间来看你啊。”杜无涯道,“肚子还疼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沉默地凝滞了片刻,然后道:“……其实我还好。”
这人的脾气其实从来都没那么配合,要是黎翡亲自照顾他,谢道长别说会嘴硬,早就往她怀里钻了,但换了外人就是不行,那点身段就是放不下来,要他示弱比要他死还难点。用苍烛的话说,这就是男狐狸精,表面柔弱。
杜无涯只能劝他喝了碗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然后就忐忑地在旁边等着接生重任。他等着等着,就在外头漫天风雪、北风呼啸当中等困了,支着下巴打起瞌睡来。
小烛幽幽,一只手掀开床帘,OO@@地起身穿衣。
他的发热已经退下去了,或许因为怀得是蛋的缘故,小腹也没有隆起的太夸张,被厚衣服层层叠叠地遮掩住就看不太出来了。谢知寒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完全没有打搅到杜无涯。
不过到他走出客栈的时候,还是察觉到另一人跟在身后。他转头一看,半空中盘旋着的漆黑乌鸦落了下来,用那种很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开口道:“怎么了?精神状态好像还不错,回光返照?”
谢知寒很是心平气和:“不是,我感觉我快生了。”
乌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疯了?那还不老老实实回去躺着。”
谢道长摇了摇头,说:“不行,离她那么远,我会很难受的。”
乌鸦用匪夷所思地目光又审视了他一遍,然后退了半步,又问:“好吧,那你要去哪儿?”
他抬手指了指雷云汇集的地方。
“嘶……”
“我不会靠得太近的。”谢知寒说,“也不会影响她渡劫。”
“你不会靠得太近?你知道她一个雷劫下来劈哪几座山头?说不定你三百里外好好站着就让一个雷劈坏了呢。”乌鸦道,“我劝你……”
“你先别劝我。”他道。
乌鸦的话被堵在了半路上,然后就看到谢道长表面上很沉着冷静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揣着一个小暖炉往乌云密布的雪山那边走了。
……这还了得?这、这还了得?
乌鸦连忙展翅跟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念叨:“你别发疯了行不行?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来啊,你现在这个情况,天又这么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诶脚下!注意路!”
它不喊还好,一喊谢知寒反倒走神,一脚踩深了雪。幸好雪地松软,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倒是不碍事。小谢道长爬起来抖抖雪花,用沾到手上的雪捂了一下脸,感觉脸上的热意又冰下来了。
“我没发疯。”他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挺冷静的,“我是真的很难受,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说完这句,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回过神了一些:“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我。”
“行了行了。”乌鸦道,“我带你去。”
它可是一只好鸟,看不得谢知寒这么磕磕绊绊可怜巴巴地走过去,想着万一有危险也能把他扯回来,干脆一抖翅膀,变大了几百倍把他扔到自己背上,朝着乌云汇集的地方冲去。
就像是玄鸟夫人所说的,离雷劫太近容易把自己的劫数也招惹下来,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不过让金乌来把握距离反倒还准确一些。乌鸦靠近到能看清那些翻滚紫云的地方,在安全范围里将谢知寒放下,让他待在一座小雪峰的峰顶上。
谢知寒的脸颊有点泛红,不知道是又发热、还是让寒风吹的:“她会不会在心魔关里……”
乌鸦偏头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见到剑尊阁下啊……”
“……啊?你怎么还琢磨怎么吃醋呢,剑尊不是已经没了吗?”
“没了?”谢知寒揉了揉脸,他甩了下头,似乎想把脑海里迷迷糊糊的那部分甩出去,“那我不能吃醋吗?”
“呃……”
乌鸦一时语塞,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要是愿意,应该也能。”
谢知寒点了下头,掩唇咳嗽了两声,为了不让杜无涯太过担忧,他一直压着咳意,现下才舒畅了一些,缓过一口气来,又道:“我要是难产能保小吗?”
“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我就随口一说。”谢知寒立即补充,“别生气,我很感激你陪我过来。”
第75章 生蛋
风声吹拂。
谢知寒本来不怕这种寒气, 但如今他身体虚弱,乌鸦怕他吹坏了哪里,便跟着转个方向挡住了吹来的风向, 注意着谢知寒的脸色。
他穿得很厚, 毛绒绒的衣领衬着脸颊,眼睫上落了点雪花,脸颊泛红,看上去有点儿委屈可怜。但他自己倒是没这么觉得, 还聚精会神地支着下颔、看不远处那团紫光隐现的劫雷。
“你就是凑过来看也没用, 她得把前面的几道都跨过去,天雷才会动。”乌鸦碎碎念道, “太任性了, 一会儿就把你给逮回去。”
“嗯……嗯。”谢知寒声音低微地答应, 他手里顺手带出来的那个小暖炉都不热了, 里面的炭烧完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
乌鸦刚要继续唠叨, 在两人面前, 原本缓缓转动的紫色雷云旋涡忽然明亮了一刹,就在这光晕短暂得令人疑惑是不是错觉的时候, 一道极粗的光柱挟着炸裂的电光从天而降, 直接劈落在雪山――劈开峰顶, 轰的一声炸进月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