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动用了魔息的缘故,寄望舒感受到身后胸膛炽热如火,连周边阴冷的空气也一并升高了几分温度。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
不知为何,脑子里竟然瞬间浮现出在玄冥境时的景象。那时,归不寻离她也是这般近。
胸腔内徒然升起异样的情绪,只觉闷闷的,痒痒的。
她忍不住回身,想要探探心中闷躁的来源是不是身后那人,反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抱。
归不寻方才将视线从一侧石壁上收回,却发现面前那抹身影并不在她应该出现的位置。还没回过神来,便只觉胸前一闷,撞个满怀。
寄望舒虽然看上去像个小孩,可身材却是修长高挑的,这会儿两人毫无防备地相撞,她的脑门便狠狠磕在归不寻的下颚上,两边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
归不寻只是闭了闭眼,皱了皱眉,一瞬的功夫,疼痛就淡了下去。
他着急睁开眼,想要仔细检查寄望舒的脑门有没有事,后者却自顾自揉搓着眉心的红印,后退小半步,指着他的腰间道:“亮了。”
传音香散发的烟雾很快笼在周围,又迅速消散。
归不寻将其从乾坤袋中掏出,里头立刻传出谢无霜的声音:
“蛇族提前逼境,事态紧急,敌方兵将越是我们三倍之多,纵使拼死坚守也难以强撑。尊主,恐怕您不得不回来一趟,亲自领兵了。”
传音香熄灭,归不寻随之陷入沉默。
斩龙墟前方的危险都仍是未知数,若是现在丢下寄望舒回去,即便是楼弃已无二心,一路跟随保护她,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可若是他不回去,魔族将士势必会遭受重创。蛇族蛰伏已久,此次大军压境一定也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这场恶仗恐怕不能轻易善终。
寄望舒看得出他的忧虑。
尽管她依旧找不回从前对归不寻的那份感觉,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已经让她不再抗拒他赤诚的爱意,甚至于有些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所以她此刻也能够理解他在犹豫些什么,她也想为他分忧。
“你放心回去便是,我早就不似从前,五尾之力你也不是没见过,”寄望舒挠挠脑袋,停顿一下,“除了楼仙君那一回……不过那只是个意外!”
“总之我是想说,我明白你的顾虑,虽然我此刻还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那份情谊,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寄望舒说得认真,直直对上归不寻愣怔的狼眸。
这次她没有躲闪。
楼弃被离蛟黏着,走出老远才发觉后面的人没有跟上,这会儿赶回来,却刚好撞见这么一幕:
寄望舒轻轻踮起脚尖,揉了揉归不寻的发顶,轻声细语地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两人不得而知。但他们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位九五至尊被人哄的一愣一愣的,满脸写着错愕,像极了一只突然尝到甜头的小流浪狗。
归不寻故作镇定叮嘱寄望舒几句,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消失前还不忘狠狠瞪一眼正捂着嘴偷乐的离蛟。
寄望舒回过身,望见表情贱兮兮的离蛟和“仿佛看到自己的闺女终于有出息了”的楼弃。
寄望舒:?
离蛟咂咂嘴:“啧啧啧,失了情道怎么比有情道的时候还齁的慌。”
楼弃礼貌微笑:“所以你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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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不寻走后,楼弃瞥一眼企图再度抓住自己袖子的离蛟,故意先一步抽开手:“此处现在就剩下你我两个男子,寄姑娘又是我们共同的保护对象,离蛟小兄弟是否应当自觉垫后?”
离蛟失声:“啊?我?垫后?”
说罢,他瞄了一眼神情鄙夷的寄望舒,瞬间淡定不了了。
他堂堂龙八子,怎能沦为被一介妇人耻笑的地步?
今儿就是壮破胆子,他离蛟也不能再缩一下脑袋!
“楼仙君所言极是,”离蛟清了清嗓子,撒开掌心绞紧的袖袍,正色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是要照顾一下胆小如鼠的小姑娘的。”
说着,他便后退一步,朝寄望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站在两人中间。
不等后者站定步伐,只听得身后坠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在幽深的甬道中发出一串阴森的回音,与野兽的脚步声颇有些相似。
紧接着便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叫声,离蛟慌慌张张回头看去,嘴里叽里咕噜振振有词。
仔细听的话还依稀能够分辨出,他正念到祖上八代的名姓,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按耐住一颗想要逃窜的心。
寄望舒嗤笑一声,不打算跟他客气,提起心思跟在楼弃后方继续向深处探寻。
离蛟立马提起衣摆追了上去:“喂喂!你俩等等我——!”
与此同时,归不寻瞬形回到噬魂幽谷,方觉这里已经和往日不同。
不久后原是魔界的新年,于是修罗大殿的殿门周边便坠着被风吹落了一条边的门联,红艳艳的,本该是喜庆的颜色。
此刻大殿内空无一人,这抹红色衬得此处要比从前还冷清不少。
水胶未干,甚至还能从空置的椅子上头感受到温存。
归不寻透过眼前的景象,仿佛还能看到一炷香前这里的欢声笑语。
想必谢无霜还没来得及扔下手中杂物,便给自己递来了那道音讯吧。
耳畔轰然炸响,禁林间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没入天际。
魔尊沉下脸来匆匆朝声源的方向望了一眼,黢黑的毛氅在空中留下一片墨迹,修罗大殿又恢复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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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魂幽谷边境,玄色赤色两种魔息频频相撞,本就阴暗的天际此刻更像是漏了个大洞。
嘶喊,悲鸣,哀嚎,叫嚣。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高天之上,谢无霜一身利落紫袍,同色腰封更衬得那身形挺拔。在她身侧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赤袍墨氅,在一众颜色中尤为显眼。
二人对面之人,正是蛇族之主,临沭裘。
而蛮地之上的蛇族少年,长鞭扬起便是一片腥风血雨,他满心都是极北之滨无辜惨死的婴孩老人,即便此刻杀红了眼,也只会感到畅快淋漓。
“临渊。”
一道沉声不知从何处砸了过来,压在少年身上,犹如千斤顶,使他动弹不得。
归不寻风轻云淡地从他身侧略过,径直腾身前往云端。
磐界徒然拔地而起,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墙,从中央将两军隔开。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循着那道熟悉的身形抬眸望去。
随后,一半欢腾,一半噤声。
是魔尊。
威震六界,却鲜少露出真正面容的,九五至尊。
归不寻在一众激昂沸腾的注目之下,轻飘飘落在临沭裘的面前。
他长眉微挑,温声启唇:
“临沭裘,你是边境的安稳日子呆腻了,就想来寻死了?”
第70章 斩龙墟
◎双头火蟒◎
话音不轻不重, 在上空回荡,震慑在场所有蠢蠢欲动的蛇族人,也包括临沭裘。
纵使其在自己面前也不过一介小辈的年纪, 但临沭裘深知这匹野狼承载的是何种恐怖的血脉。
当年大战, 初代魔尊携夫人,驾着滚滚黑云而来。弹指一挥之间,便可见山河破碎地动川摇。
那种阵仗, 是他们这些后起之辈可望而不可及的。
流淌在血脉中的力量。
狼王与仙山白凤凰的儿子, 又能平庸到哪里去?若归不寻真是等闲之辈碌碌无为, 初代魔尊也不会放心让这个五千年的雪狼崽子继承自己的位置。
长袍坠地, 临沭裘默默在袖管之中攥紧长鞭之柄, 冷不丁对上那青年笑里藏刀的目光,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星子。
尽管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在人数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归不寻的气定神闲终究是让他有一瞬的阵脚自乱, 不过, 很快便平复了回来。
“尊主说笑了,”临沭裘笑着回应,“我也很想瞧瞧, 你我之间, 究竟是谁先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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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 三人又走了许久, 凭感觉而言, 寄望舒觉得应该有那么几里地的距离,这才终于见到了点光亮。
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 三人也终于不用排成队小心翼翼地挪动。
只是, 这里依旧安静的不对劲。
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几人正对着一个枯竭的岩浆池, 里面光秃秃的,连池壁都翘起了皮,许多地方甚至长起青苔。
若不是池底零散堆了许多被岩浆吞噬过的骸骨残渣,这里看上去更像是枯竭的溪水河流。
楼弃屏气凝神,双手运作结下一个法阵,探了探周遭是否还有其他活物的气息。
良久,未果。他依旧放不下心来,回头叮嘱寄望舒:“小心一点。”
寄望舒沉重地应声却被洞穴底部剧烈的晃动,和岩石迸裂的动静打断。
只见方才干涸的岩浆池瞬间被巨物撞开,碎石混着滚滚尘土噼里啪啦乱飞,溅了三人满身。
然而他们却无暇顾及沾染脏污的衣物——
一头玄色巨蟒破土而出,震碎洞穴内壁上黏着的尘泥,大块大块向下坠落,顷刻间的功夫,洞穴内的空间相较于之前竟宽敞了一倍之余。
寄望舒同楼弃二人虽有心神慌乱,却也灵敏躲避过高空坠物。
只是离蛟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只见他一边努力克制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带来的恐惧,压抑着喉间呼之欲出的喊叫声,一边奋力在乱石中乱跑一气。可谓是顾头不顾尾,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好说歹说也算是躲过一劫,这下子便有了空档子感受刚才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恐惧了——
这个庞然巨物,竟然不止生了一个脑袋!
站稳脚跟的时候,寄望舒与离蛟之间有一段距离。她用余光瞄见那个胆小鬼两眼一番,一手掐住自己的人中,险些撅了过去。
寄望舒:……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玄色双头巨蟒不紧不慢地从地下抽出剩下的尾部,缓缓在废墟之上盘踞起来,两颗头颅由两侧并向中央,四只紫黑色的异瞳直勾勾将三人从头到脚审视了遍。
视线最终落在了寄望舒的身上。
巨蟒伸长脖子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嗅着寄望舒身上的味道。
当事人还没开始紧张,离寄望舒八丈远的离蛟却先替她捏了把汗。
这条蛇,光是脑袋,就有两个寄望舒那么大。万一它张开嘴一下子将她吞进去……
那他也只好挑一个风水宝地,日后岁岁年年为她守丧了。
双头火蟒后退半尺,浑浊低沉犹如岩浆洗涤过的嗓音回荡在洞穴内:“九尾狐妖。”
他旋即轻笑一声,又道:“你便是弑我后人那个狼族小子的软肋?”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愣怔片刻。
寄望舒理了理思绪,冷静应道:“你的后人之死与我们无关,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蛇族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栽赃嫁祸。”她刻意避开了双头火蟒后半句提到的“软肋”。
她心里有些别扭,既不想在大庭广众承认这个措辞,又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感觉心尖一阵酥痒。
“嘶——”双头火蟒喉间滚动,沙哑发出一阵叫人浑身颤栗的怪声,像是在笑,“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庞大的身躯灵活如游龙穿行,蓦地逼到寄望舒面前,蛇头上凹凸不平的麟纹在她眼前放的格外大,几乎能瞧清上头纵横的沟壑纹路。
双头火蟒吞吐蛇信,黏着的津液掠过寄望舒面颊滑落:
“我可不是什么狡诈卑劣的蝼蚁,我早就是脱胎换骨、威震四方的上古神兽了。”
“可我生来就是厌恶你们这种浑身飘香,自诩正派光明磊落的魔种。若是想从我这儿拿走蛇麟,那就打败我,孤身一人打败我。”
寄望舒屏住呼吸,静静注视着两人高的蛇脑袋沉重缓慢地与自己拉开距离。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的心跳都骤停片刻。
蛇信贴面而过的时候,她当真有一种,下一秒就要被血盆大口吞进腹中,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的错觉。
离蛟不敢大声张扬,只得小声碎碎念:“这话说得,我要是现在臭烘烘的,他就能捧着蛇麟双手奉上了?”
蚊虫叮咬般大小的音量,却在下一秒就感到一股寒光如刀片扫射过来,吓得他悻悻闭上嘴。
“打败你,是指我们三人,还是……单单一人。”
楼弃沉思片刻尚才开口,其实方才双头火蟒话语中的意味已经很明确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始至终视线都不曾从寄望舒身上挪开分毫,就像是几人一踏入斩龙墟,他边已经察觉出这片蛇麟是谁所求之物似的。
传闻有云,双头火蟒是为八大神兽中脾气最为古怪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且其一旦瞳孔分裂化作双瞳,那便是不遗余力地准备大战一场,不惜将自己的洞穴掀翻也要拼尽全力。
只是前人修行尚浅,几乎无人能亲眼见证双头火蟒使出全部力量的场面,因此只有鲜少书籍记载了双头火蟒喷射岩浆的那一只头颅,却对另一只的功力一无所知。
如此怪异可怖之物,即便是眼下三人一齐应对或许都力不从心,更遑论如若他提出只许寄望舒一人应战。
纵使五尾之力已开,寄望舒能够赢下这一战的几率也只有……十分之一。
“自然是只与这只狐狸一战。”
“……”果然不出所料。
楼弃望向寄望舒的神色又平添几分忧心,刚要劝诫寄望舒慎重考虑,就只听一声清亮干脆的“好”。
寄望舒应的利落爽快,几乎没有片刻犹豫。
“不是吧?”离蛟大吃一惊,“你就就就,就这么答应了?九条尾巴,你别想不开去送死啊!这下我和楼弃怎么跟归不寻交代?”
寄望舒轻吐一口气,笑道:“试试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