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正听得无聊,低头瞧着斗篷上的花纹,就看到面前突然多了一双沾了泥土的马靴。
他抬头一瞧,正是已经敷衍完脱身的皇太极。
皇太极径直走到海兰珠面前,这一分开又是三个月,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跟海兰珠说,书信文字终究苍白,哪有当面诉说来得赤诚热烈。
眼前的虽然都是他的后宫,但皇太极的眼中除了海兰珠再放不下旁人,顾及着此处有这么多人,宗室汉臣们也都看着,便稍微克制了一下,不叫自己的宠爱让海兰珠成为众矢之的。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也都明白,此时不是诉说思念的最好时机。
海兰珠柔柔一笑,轻轻垂敛了眉目,望着手中牵着的两个孩子。
皇太极轻咳一声,转开视线,温暖粗糙的大手一手摸一个,挨个呼噜了一下两个小崽子的脑袋。
娜仁是懂事的小姑娘,平安这小崽子倒不一定。
于是他稍微板了一下脸色,
“别叫你们额吉太过劳累了,不然我唯你是问!”
说的是你们,但其实点的只是平安。
平安:“啊…哦。”
他真的委屈,皇太极三个月来写回来不知多少封信,里面只是三言两语提了提自己就算了,怎么一回来还嫌他闹人呢?
自己明明这么乖,皇太极这么说不过是找理由罢了,平安气鼓鼓,有本事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别看着我母亲呀!
这话一出,却叫在后面站着的几位福晋个个都面露异色,海兰珠连知会一声也没有,直接把娜仁格格接过来自己教养,大汗竟然就这么默许了。
哲哲面上是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端庄微笑,她上前一步和海兰珠并排站着,亲亲热热的挽着海兰珠的手臂,
“臣妾膝下已经有三位格格了,实在是分身乏术,娜仁格格全赖海兰珠教养,大汗看看,两个孩子都养得极好呢。”
皇太极这才像是刚刚看到她一样,略一点头,
“嗯,哲哲这一年来为本汗操持后宫,也辛苦了。”
哲哲向来圆融,做起事来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今日给将士们的接风宴也是她和代善一并操持的,处处都周到妥帖。
皇太极一手抱一个,当先转身朝着崇政殿偏殿走去,
“走吧,外面风凉,此番大凌河大捷,咱们喝酒庆功!”
小孩子确实长得快,这三个月,平安又长高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轮廓也愈发精致漂亮,眼睛圆溜溜,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再加上这么久没见,被中途丢弃的父爱稍微复苏了那么点,皇太极对着宝贝儿子喜欢的不得了,自然是想好好亲近他一下。
但平安不领情,他在皇太极怀里扭得像条泥鳅一样,恨不得从他怀里跳下来,尽量远离那扎人的胡子,
“扎!”
爹你胡子扎!
在外征战哪里还顾及得上形象,皇太极归心似箭,恨不得飞回盛京,胡子拉碴,当然扎人,再加上小孩皮肤娇嫩,像块豆腐似的,被胡子扎着可不是难受。
眼看皇太极还有要凑过来再逗他一次的意思,平安赶紧朝着后面伸出手,
“叔叔,救……我!”
多铎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他快乐的把平安从皇太极手里接过来,像对好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不错嘛小家伙,
没忘了你叔叔,待会儿你跟叔叔坐!”
前面走着的一派父子情深,后面跟着的福晋们也个个挂着体面的笑意,但究竟心里到底是何种感觉,就无人顾及了。
哲哲的脸色暗淡一瞬,转眼又已经恢复了体面的端庄笑容,
“妹妹们今日都是盛装打扮,可别拉着脸坏了心情,孩子们都是大汗的子嗣,大汗自然是一视同仁的。”
这话就是骗鬼了,你自己看看前面的场景,那父慈子孝一派和乐的场面,跟我们可有半分的关系?
这话说出来不怕闪了舌头?
其余的几位福晋们嘴上虽然应了是,但心里却难免犯嘀咕。
大汗有这么多的儿女,被他抱在怀里的却只有海兰珠养着的两个,难道要她们也把孩子送去给海兰珠养,才能博得大汗偶尔的青眼吗?
席间觥筹交错,又是庆功接风宴,在外征战了近一年的将领们个个喝得醉醺醺,连皇太极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稍微流露了些醉意。
从宴席上回来之后,平安自作主张的拉着娜仁去自己屋里玩,没去主殿凑热闹。
果然不出他所料,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晚上有没有去请安,估计孩子丢了,这俩人也不知道找。
第二日平安起来时,只在门外看见了皇太极,看见他轻轻举起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些,想必母亲还在屋里睡着。
平安点点头,懂了,他这就出去玩。
他转身回了偏殿,拉上娜仁姐姐,带着自己的两个侍卫去了阿哥所,先送姐姐上学,然后他再去布木布泰姨母那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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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接风宴上一派喜庆,将领们都在庆祝胜战的喜悦,即便是莽古尔泰酒后失态,皇太极也隐而不发,暂且忍耐了下去。
可这忍耐终究不是长久的,等庆祝完了,该算的账也该好好算算。
谁能想到第二日朝会上皇太极便突然发难,处置了莽古尔泰,再度将其圈禁在府中。
去年失了得来的永平四城,皇太极处置了阿敏,莽古尔泰又因为当面忤逆而被圈禁,眼见情势不妙,代善乖觉自请下殿,四大贝勒去其三,皇太极实现了南面独坐。
而年初才刚刚被从圈禁中赦免的莽古尔泰,在今年的大凌河之役,又因为和皇太极意见不合,当面露刃,被治了个大不敬。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稍微聪明些的宗室和汉臣们都在想,
皇太极雄心勃勃,这称帝,确实可以摆到明面上来了。
哈达公主消息灵通,朝会结束就得知了哥哥又被圈禁的消息,失手打碎了手上的茶盏,冲着侍女急道,
“快递牌子,我要进宫去见大福晋!”
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哥哥哟,揭发扎鲁特用巫蛊之术谋害八阿哥的办法只能用一次,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违反宫规的福晋来给他求恩典呀。
递牌子进后宫尚需要时间,哈达公主先去了多罗贝勒府上,哪里想到,德格类避而不见,竟然把他这个亲姐姐拦在了门外。
哈达公主强自按耐着脾气,
“你去告诉德格类,我只是想知道莽古尔泰哥哥是因为何事又触怒了皇太极被圈禁,不需要他跟我一起去求情!”
多罗贝勒府的管家只进去了一刻钟,很快便给哈达公主带出来消息,
“哈达公主请回吧,我们贝勒爷说了,莽古尔泰大不敬,攻打大凌河时因为意见不合,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与大汗争吵,甚至手握兵刃,还是他亲自拦下的,此番恐怕毫无转圜的余地,让您也别白费功夫了。”
哈达公主好悬没咬碎一口银牙,
当面争执,御前露刃,哥哥这是疯了吗!
没了四大贝勒之位,他们还有正蓝旗,在此时跟皇太
极硬碰硬,难道是连旗主之位也不要了不成?
德格类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哈达公主一句话没说,干脆的转身便走。
此事还需请求哲哲多施援手,虽然实在艰难,但还是要保住正蓝旗才好,她需得尽力一试,当务之急还是先进宫。
后宫里当然也已经知道了消息,侍女苏日娜急匆匆的走进清宁宫,
“格格,哈达公主说想见您。”
哲哲听着苏日娜说哈达公主递牌子要进宫见自己时正在喝茶,闻言将茶盏落下,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
“不见,你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相见。”
苏日娜面带难色,
“可是……哈达公主说是十万火急的事,请您务必相见。”
哲哲抬眸看向她,
“我当然知道,莽古尔泰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哈达公主想必正心急如焚,想进宫来与我商讨对策。”
“那您为何还……?”
看着苏日娜面上的不解之色,哲哲不紧不慢的再呷一口茶,面上仍是一派温柔端庄,说出的话却忍不住让人心里发寒,
“不过此时还不到时候,再等一等,不到最后关头,谁能知道哈达公主愿意出多大的筹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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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暗流涌动,后宫之中也难免会有些躁动不安,但被皇太极保护的最好的关雎宫,堪称风云波动中永恒的净土,却只会因为孩子鸡飞狗跳。
原因无他,自从听说了海兰珠教了两个孩子念诗,皇太极觉得,储君的培养要从娃娃抓起,打算提前给平安开蒙。
三岁开蒙本来只是说的阿哥们,但娜仁既然一心向学,皇太极也不会阻拦就是了。
反正平安每天也会带着两个侍卫,跟着去送娜仁进学,那既然这样,去了就别走了,也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进学吧。
身为一代雄主,皇太极处事果决,行动力极强,从不拖泥带水,是个会把想法立即付诸行动的人。
于是当天晚上,他便笑得格外有迷惑性,把抱着枕头被子要离开的八阿哥拦在了怀里,
“平安啊,阿玛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平安毫无防备,平安没有闪。
平安只是个崽,他以为他爹的意思只是想让他每天走的再早一点,不要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平安不愿意做电灯泡,所以他点了点头。
皇太极笑得更和蔼了,平安不明白这样的笑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脸上。
虽然现在还没算清皇太极到底多少岁,但他爹明明看着还正当盛年,背不驼,腰不弯,也没有白头发,无论怎么样都称不上和蔼可亲的年纪。
只是这个笑容太灿烂了,平安一时被迷惑住了,然后就听见他爹说,
“那平安明天,和娜仁姐姐一起去进学好不好?”
不等被困在怀里的小娃娃有什么反应,皇太极无情的替他做了决定,自顾自道,
“既然平安刚才点了头,那就是答应了,明日阿玛亲自送你们去。”
平安:“……”
你杀了我吧。
我穿越过来是为了摆烂的,不是为了学习的!
谁家孩子还不到一岁半就进学堂啊!
拔苗助长也不带你们这么拔的!
听到消息的平安撒泼打滚,并不止一次的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母亲平时对他的教育问题并不上心,一向是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想来愿意帮他争取一个自由快乐,且没有课本的童年。
平安满怀期待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但,海兰珠没看他。
他那温柔美丽的母亲可能对他爹有什么盲目崇拜,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丝毫的
不妥,甚至赞同的点了点头。
平安顿时觉得生命失去了色彩。
海兰珠虽然对孩子是放养状态,一向心大,但八阿哥毕竟是满蒙联姻下的第一个贵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对孩子抱有的期望并不比任何人少。
八阿哥若能得到皇太极所有的偏爱,于科尔沁是荣耀,是更加稳固的联盟,于八阿哥自己,则是永恒的立身之本。
海兰珠蹲下来整理他扯乱的衣襟,有点邀功似的,期待的望着他,
“平安快,给你阿玛背一下咱们昨日学的那首诗。”
“哦,还学了诗?”
皇太极轻轻挑起眉,
“看来我儿极有汉学天赋,待明日进了学,肯定比你哥哥们强上许多。”
不背吧,对不起母亲期待的目光,
背了吧,明天进学肯定是逃不了了。
平安站在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左边是皇太极好奇的目光,右边是母亲殷切的期待,平安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们失望,自暴自弃的张开嘴,
“鹅,鹅,鹅……”
听完这一首拖腔曳调的《咏鹅》,皇太极不仅双目含笑,平安错觉他甚至已经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对着他这个无法反抗的崽,愈发愉快的道,
“好好好,我儿果然聪慧,那就这么决定了,平安今晚早些歇息,明日阿玛亲自送你们去进学。”
平安:“嘤~”
麻了,毁灭吧。
第28章
平安在今晚终于得到了出生以来后第一次特殊待遇――被皇太极亲自抱着送回了偏殿, 然后他爹又守在床边亲自哄他睡觉。
虽然平安觉得皇太极其实是怕他听说要进学直接吓跑了,所以坐在床边看着他。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崽罢了,平安在悲愤中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第二天才刚卯时, 鸡叫头遍, 天都还没亮, 皇太极温和但坚决的把他摇晃了起来, 然后亲切的说出了无情的话,让他起床去上学。
还给他脖子上挂了小包袱,小包袱真沉啊, 里面虽然有他爱吃的点心,他爹还不算完全没有良心, 但最多的是快有他半人高的书。
呜~
怎么会有人一岁多就要去上学啊, 他真的想不通。
这个梦实在是太可怕, 平安被吓醒了,睁眼一看,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他手里抱着多铎送的那把匕首, 怪不得梦里觉得身上沉,原来是被匕首的重量压醒了。
说真的,这个岁数去上学也就只能是个托儿所, 放在现代,只有温柔的老师领着他们做游戏,而且顶多玩个木头人,连老鹰捉小鸡都跑不动。
很难不怀疑, 他爹的目的到底是想让他早早进学, 还是想早点摆脱他这个累赘, 好在关雎宫里跟他母亲过二人世界。
望着手中的匕首,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多铎的好。
呜呜十五叔,还是你对我好,才不要上学,不如你明天进宫来把我带出去玩吧。
怀抱着这一分侥幸的期待,平安搂着匕首又渐渐沉入梦乡,多希望睡前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啊。
睡着前还在想,不如明天早点起,逃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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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对待阿哥们的教育问题过于严苛,但现在毕竟还尚未真正的统领中原,还带着些草原民族的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