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皇太极轻轻抚摸着平安的头顶,一时没有说话。
着急他的婚姻大事,一则是因为平安现在确实到了年纪,二则是因为自己与他额吉这些年夫妻恩爱,感情甚笃,自然觉得成亲是一件极好的事。
少年夫妻相伴,若能白头到老,又该是怎样一件幸事。
平安成家后若能也有这样一位心意相通的福晋,两人从家国大事聊到诗词歌赋,琴瑟和鸣,他们日后也就可以放心了。
至于这第三嘛,皇太极其实有自己的私心,他如今年纪渐长,处理国政虽不至于精力不济,但也觉得诸事繁杂,有些恼人。
他毕生之志就是入主中原,如今各地的起义都已经镇压完毕,各处归服,形势一片向好,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了,有些萌生退意。
正好之后又有平安这样宽仁聪慧的后继者,把整个国家都交给平安,他十分放心。
“白山黑水与广袤草原虽辽阔壮美,但看了这些年也腻了,我也想看看江南烟
雨、岭南山岚,再顺着碧波清溪漂流而下,纵情于山水之间,想想都是神仙一般的快活日子。”
先铺垫了一番,皇太极叹口气,开始跟儿子打商量,
“关内有大好河山,我早答应过你额吉,终有一天要陪着她游遍山河万里,阿玛如今年纪大了,若此时不趁着腿脚便利,日后即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说着说着,皇太极语气骤然低落,
“只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平安也不能答应阿玛吗?”
平安:“……”
问:如何分辨你爸爸突然的文艺是因为煽情还是想坑你?
答:平安也不知道,但是平安不想007。
为了逃避工作,平安脑子转得飞快,
“阿玛春秋正盛,分明是正值壮年,能挽强弓射双雕,年年的围猎中都是阿玛拔得头筹,头上也连一根白发也没有,怎能说自己老了呢?”
“少来,”皇太极睨他一眼,
“你成亲后便是个真正的大人了,阿玛也好放心的把大清交给你。”
这当然就更别了,管理一个国家需要有多么充沛的精力呀,平安每天少睡一个时辰都觉得好难过。
皇太极又道,
“你之前忙于国政实在辛苦,也没机会去见各家的女眷,若没有心仪的女子,阿玛便给你安排几次宴会,正好下月便是你的生辰。”
相亲宴吗?
这可不兴办啊!
眼见着事态逐渐朝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如脱缰的野马拉也拉不回来了,平安权宜之下只得暂且应了下来,同时暗暗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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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太子十八岁的生辰宴上,应皇后之邀,满蒙上三旗大族皆带着自家适龄的女儿们赴宴。
宴席规制甚高,热闹非凡,
名为祝寿,实为相亲。
燕乐悠扬,早过了开宴的时候,这场宴席的主人公却迟迟没有出现。
皇太极安抚住席间众人,悄声吩咐长庆去看看平安怎么还没过来,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或是害羞了。
不多时,去往太子东宫请人的仍旧只回来了一个,
不是平安。
长庆声音都哆嗦,把手中的信纸递上去,
“回大汗,不是,”
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声音还是抖,嘴还是瓢,
“回皇上,八阿哥、不是,是太子殿下留书一封,说要去替您巡行天下,过两年再回来。”
皇太极微一挑眉,长庆紧张得手都攥紧了,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脸色,
“还有,方才隐卫来报说,走的正是前年……殿下力主疏浚的那条京杭大运河,昨夜上的船,快得话,此时应当已经出了直隶了。”
好样的,不告而别,留书出走,他依稀记得平安幼时也玩过这个把戏,转眼之间人已经到了百里之外。
皇太极神色如常的应付着席间的众人,在举杯遥祝的遮挡下,微笑着咬牙道,
“立刻、给朕,把他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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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当夜,民间欢乐,天下同庆,太子殿下为逃避相亲,趁夜出逃皇城。
――《崇德十二年皇家逸闻录》
卖着最贵的价钱,写着最简短的逸闻,崇德十二年年度逸闻盘点,当以太子殿下为逃避相亲,出逃紫禁城为最佳。
第117章 番外・父母爱情1
“……你额吉, 是被我抢回来的。”
说起来当年,皇太极竟然少见的有些不好意思。
难得有这般闲散温情的好时候,月色皎洁,繁星璀璨, 他回头望着殿中模糊透出的光影。
女子窈窕的身影映在疏落的窗纸上, 那是他一生爱恋所在。
回忆从记忆深处一点点变得鲜明,仿佛又回到了科尔沁草原那个满目纯白, 漫天风雪的初遇。
皇太极眼中忽而变得亮极, 任谁都能看出他说出此话时的欢喜,可能他自己也不曾注意,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究竟有多么温柔。
“我与你额吉年少时, 曾有一面之缘……”
平安脑子里自动翻译,
哦,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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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古大妃含恨而终, 努尔哈赤那时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君王无情, 想要做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最需要做到的就是冷心冷情,不让任何人左右他的情感。
皇太极人生的前三十年也都是这样做的, 他把自己当作筹码, 把人生当作一场政治博弈,把婚姻当作更进一步的权力征服。
当时他的后宅中有许多部落的女人, 他从不对她们交付真心,却要将她们禁锢在自己身边, 来获得她们母族的政治支撑。
不需要动心的婚姻其实很容易, 他游刃有余的周旋其中, 一步步的从努尔哈赤诸子中脱颖而出。
他从不避讳自己的卑劣,人人都是他的棋子,他自己便是其中那一枚王祺。
可这世界上终究有人是不一样的,
皇太极见她,方知何为相见恨晚。
他惋惜着命运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早点遇见,也更庆幸是在他已经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长生天才把她送到自己身边。
天聪三年,这是史书中记载宸妃入宫的时间,而在那之前,他们尚且有着很久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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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努尔哈赤与漠南蒙古开战说起,明廷与察哈尔部交好,天命汗则更希望拉拢漠南其余诸部,以抵御林丹汗的侵扰。
昔年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甲,从赫图阿拉城起兵,历经二十余年的征伐战争统一女真各部后,将目光投向了辽阔的蒙古草原。
大金如今正是开疆拓土之时,蒙古草原上却有着一位“蒙古大汗”,林丹汗妄图恢复昔年蒙古帝国的辉煌,一统整片蒙古草原,与大金处处作对。
林丹汗在漠南蒙古势力最强,时而征讨掳掠,各部不堪其压迫,于是与大金一拍即合。
而想要巩固联盟,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联姻了,血脉相融,满蒙的荣耀将永远连在一起。
初时科尔沁曾参与过叶赫九部联军反对努尔哈赤的战争,战败后归服大金。
此番努尔哈赤替儿子们求娶科尔沁的贵女做福晋,科尔沁也有自己的考量。
四大贝勒中皇太极年纪最少,但手握正白旗,势力比三位兄长丝毫不弱,又得努尔哈赤器重,是未来汗位的有力竞争者。
万历四十年正月,明安贝勒以其女许努尔哈赤,为安布福晋,是满蒙联姻的开端。
万历四十二年四月,莽古斯贝勒以其女哲哲许皇太极为侧福晋,也即是后来盛京汗宫的国君大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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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八年,努尔哈赤携诸子前往科尔沁会盟,时值冬日,草原被冰雪覆盖,漫漫雪原上无一处标识,行路颇为艰难,但也正是磨练勇士的最好机会。
努尔哈赤一生戎马,最自豪的便是马上功夫,几个儿子都随了他的脾气,个个骁勇善战,英武不凡。
距离科尔沁驻地还有几十里时,他叫儿子们原地留守,在雪原上过一夜再启程,并留了亲卫监督,以保证第二日几人同时
启程,比试公平。
昨日科尔沁派来的向导已经引着汗王的车架先行前往了科尔沁驻地,夜里几人各自和亲卫围着篝火坐成一圈,随时警惕雪原上不好找食的狼群侵扰。
彼时四大贝勒私下的权力争夺已经十分激烈了,只不过仍旧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努尔哈赤不在,他们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围坐在一起。
这一夜警惕哪里能有片刻好眠,等到天明后几人收拾好行装,留下的亲卫一声令下,骏马嘶鸣扬蹄,众人立刻如蓄势待发多时的箭般迅疾奔出。
草原上风雪不定,汗王车驾先行,一并带走了替他们引路的向导,所以他们不仅需要极其精湛的马术占得先机,还需要最为精准的辨别能力,率先寻到科尔沁王帐。
草原游牧民族,常年逐水草而居,即便是冬日,驻地也不一定就在去年时的地方。
皇太极率领亲卫一路往东北方向寻去,莽古尔泰坚称去年记得科尔沁驻地就在北边,所以带着德格类一路往北。
代善油滑,沿着两人选择方向的中间纵马寻去,阿敏则另辟蹊径,带领着亲卫转头前往了西北方向。
四大贝勒分道扬镳,都暗暗较着劲要第一个寻到科尔沁驻地,压住其他几位兄弟的风头,好在天命汗面前博一个头筹。
草原广袤,即便是在冬日雪光明亮且毫无遮挡的情况下,也都很快见不到了其他人的身影。
晨起太阳照常升起,金辉遍洒雪原,看起来还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谁想到在午时便起了风雪。
草原上的天气琢磨不定,几阵狂风刮过,从西北边天际便滚来了阴沉的铅云,北风扬起地上的雪粒,裹挟着从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俨然已经是暴风雪的前兆。
不过几息之间,果然降下了风雪,雪片如有鹅毛般大小,纷纷乱乱的扑在脸上,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暴风雪中行路极易迷失方向,四周一片白茫茫,明显也没有地势比较高的背风崖可以抵挡风雪,皇太极便叫亲卫们停了下来,将马匹围成一个圈,人站在由马匹围拢遮挡的圈中暂避。
第一个赶到科尔沁驻地在父汗面前表现固然要紧,但也得有命活着,他们只带了一天的干粮,若在茫茫雪原上迷失了方向,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草原上的暴风雪来得毫无规律,有时会持续三天三夜也不见丝毫停歇,有时只需一个时辰,便又能重新天光放晴。
天空放晴后,看着太阳的方位皇太极大致估摸了一下时间,风雪持续的时间不长,他们方才大约是停了一个时辰。
这场暴风雪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是声势大些,风疾雪薄,新下的雪只是刚刚没过了他们的脚背。
风停雪落,他们重新启程,上马后再行了不过十里路,明亮雪光照映的远方竟然出现了两个模糊的黑点。
方才那样恶劣的天气,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其他人同在风雪之中,皇太极不免惊异,于是催马行到了近前。
越靠近他心中越发诧异,前面的人看身高约莫也就十岁左右,还没有旁边的马高,谁家的大人这样放心,方才风雪狂暴,怎能让一个孩子独自行在雪原之中?
皇太极慢慢靠近,前面的人听见声音也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被一件羊毛厚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两只眼睛,长发有些散乱的从兜帽中露出一点鸦黑的发梢,在洁白的雪色映衬下对比尤为鲜明。
许是没有见过生人,他进一步,那人就退一步,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全是警惕。
于是皇太极勒住缰绳让马停留在原处,没有再靠近,尽量温和的用蒙语询问道,
“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家住在哪里?方才风雪那样大,需不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家去?”
他遥遥朝着身后一指,面前人的视线也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那一队亲卫,眼中的警惕稍微放下了些。
为了回话,“他”从掩着的领口中露出方才藏起来的下半张脸,白皙的脸颊与黑发间微微闪动过一点炫目的光芒。
是剔透的红玛瑙,不知是阳光还是雪光映在她的耳坠上,于宝石的切面反射出珠宝华光。
皇太极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风雪天牵着一匹小马独自行在草原上,胆子极大的小姑娘。
如果这样的话,面前这个小孩的年纪可能比他方才预想的要稍微大一点,但也应当还是个孩子。
小姑娘摇摇头,“我认得回去的路,而且,”她晃晃手里的马缰,“就算我不记得,我的‘乌兰’也会带我回家去。”
乌兰应当就是这匹马的名字了,皇太极微微一愣,他倒是忘了,老马识途,草原上的马比人还认识回家的路。
原来是这小姑娘趁着家人不注意偷跑出来玩,倒是他多虑了。
皇太极低头笑起来,
“好,那你记得玩一会就回家去,外面风雪大,像你这种常年在帐篷长大的小姑娘受不住这样的寒冷,冻病了会难受。”
“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惊奇的瞪圆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阿布和额吉从不让我出帐篷?”
不需要知道,只消看一眼,面前的小姑娘生了一副好样貌,皮肤像冰雪一样白,脸上没有半点被寒风吹过的样子,想必在家里极受宠爱。
如果是每天都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玩耍的小姑娘,养不出这样白的肤色,也养不出暴风雪的天气还要在外面玩的胆子。
只是不知道哪一位贵族家这样不小心,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偷跑出来了都不知道。
在这里已经耽误了一点时间,他笑着调转马头,轻巧的卖了个关子,
“不告诉你,快回家去吧。”
能看到这个小姑娘,皇太极心里知道,他此时应该已经靠近科尔沁驻地不远了。
方才动了一下心思想问一问,最终却还是没有问出口,既然是父汗的考验,他还是全凭自己为好。
只是风雪阻挡耽误了时间,不知道他的哥哥们有没有提前到达科尔沁王帐。
“等等,”
小姑娘语出惊人,声音却有些怯弱,似乎底气不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