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顿确实很省事。”程叙言悠悠接茬。
程偃瞪了他一眼后朝前走,程叙言默默跟上去。
深冬实在无景可看,连脚下的土地都龟裂了。但父子俩并排走着,也不见尴尬和无聊,走着走着又到了陆氏的墓前,这位置是个好地方,背靠山眺望远方,旁边还特意修了个排水沟,免得大雨时候冲了墓。
陆氏捐出去的地到底起了作用,程偃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回去时候他明显有些低落。
程叙言带程偃去厨房烧热水洗漱,等到天黑透了,两人已经坐在床上。
他不知什么时候拿过来的棋盒,对程偃道:“来一局。”
“这么瞧不上你爹?一局就打发了。”程偃抓了一把棋子洒在棋盘上,程叙言执黑先行。
比起之前程叙言进步很大,棋路更是发生明显变化,从克制的温和变成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将敌人绞杀殆尽。
程偃摩挲棋子,他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少年人垂首敛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也隔绝了烛光映进眼中。
仿佛一个被黑暗吞噬的人,只剩小半张脸还眷恋光。
“爹,该你了。”
程偃回神,随手落下一子,便被程叙言紧跟其后,他的生路被儿子拦截了,再下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
程偃:………
程偃郁闷:“你就不能留手?”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少年短促的笑声,程叙言一边捡着棋子,还不忘揶揄:“对弈无父子。”
程偃:………
程偃不玩了,父子俩并排躺在床上,程叙言捡着之前的事说,又一次提及裴让。
迄今为止,裴让是第一个跟程叙言正向交流的人。
程偃偏头看他:“你想回县城吗。”他又无措的垂下眼,烛光映着他眼睫在脸上留下大片阴影,掩住了他的愧疚。
“没有。”程叙言盯着屋顶,他的神情很平静,从容的说出心里想法:“比起在裴家,我更喜欢跟爹相处。”
他伸出双手,拇指交叉,墙上就多了一道“飞鸟”的影子,平缓的飞着:“裴老先生是很厉害的人,裴让也聪敏,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并不代表我们适合相处。”
不想时时拘谨有礼,不想瞻前顾后。
不…喜欢…
墙上又多了一只“飞鸟”,体型更大,稳稳的靠在“小鸟”身旁。
程叙言撇了撇嘴:“爹好幼稚。”
墙上的“飞鸟”顿住,下一刻张牙舞爪,掀起一阵吵闹声。
程偃清醒了三日,程叙言想着今年父子俩一起守岁也好,然而吃晚饭的时候,程偃用筷子频繁扒拉着米粒。
程叙言默了默,将他的碗筷收走,程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去厨房吵着要洗碗。
程叙言拗不过,给了他一个碗。
“哗啦――”
父子俩大眼对小眼,程叙言安抚他:“没事,碎碎(岁岁 )平安。”
父子俩在守孝,所以年后老实待在家里。易全山给他们又送了些炒花生和白面馒头过来。
枝头开始冒出新芽,嫩绿色看着就叫人喜欢。
程偃在村里扑着蝴蝶玩,程叙言跟在他身后,
父子俩快要到村尾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他偏头一看,发现是程长泰家。
程叙言加快了脚步,大半个月后他跟着易全山去镇上购买物品。易全山见他眼底青黑,以为他还没走出陆氏去世的悲痛,不免劝了几句。
程叙言点头应下。然而真实情况是他昨晚故意把他爹熬至深夜,这会儿他爹在补眠,他得空出门。
他们来去匆匆,未至晌午程叙言就回来了,正好听到村里人聊八卦。
“……长泰也糊涂了……”
“……程青业……入学……”
程叙言只捕捉到几个关键字,就背着背篓回家了。
很快程叙言知道了前因后果,程青业还要接着念书,也不知道怎么说服程长泰和老陈氏,老两口默许了,二房和四房不服,三房在旁边起哄。
不过程长泰大家长的权威非同一般,这事很快就压下去了。
程叙言听过就忘,在家里专心学习,但很快他发现一个问题。
读书是一件十分费钱的事,除却学生给夫子的束,平时买书,买笔墨纸砚都花费不小。
程偃名下的四亩地只够他们四季温饱和衣裳添置,其他的就不够了。
家里书房存有书籍,程叙言有学习系统,未去私塾便省下束费,系统出品的毛笔又省一笔,但是墨砚和纸张省不了。
这笔钱哪里来。
程叙言在家里琢磨,很快想到了读书人常见营生――抄书。
他也不贪心,把墨砚纸张的钱挣出来就够了。
程叙言站在院子里,仰望远处的天空思量抄书的类型。
“啊――”
耳边骤然传来大叫,把程叙言惊了个哆嗦。他反手一个脑瓜崩弹过去。
程偃顿时捂着脑门嗷嗷叫。
程叙言冷哼,无情的越过程偃回堂屋,他爹最近真的很喜欢突然吓他,不限制一下还不知道他爹要闹出什么。
“叙言,叙言坏。”
程叙言:“喔。”
程偃气的跳脚,扭头推开了正屋的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那个屋子特别安心。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程偃也不知道。
陆氏身前的东西都收拣了,正屋显得空旷,程偃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茫然的走出来,那副无措的模样又让程叙言心疼了。
他跟他爹计较什么。
父子俩之间的拴手带再次重出江湖,程叙言在书房念书,程偃就在书房玩。
只他坐不住,盯着儿子瞧了一会儿,蹑手蹑脚的走开。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
OO@@……
“……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OO@@……
程叙言无奈的合上书,“爹。”
“叙言。”程偃兴奋的声音传来,还不等程叙言抬头,面前_的怼过来一个老虎图纹的红木匣子。
第25章 陆氏的后手
程叙言眉头微拧:“哪来的?”
程偃伸手指着书房的东北角, 他得意的咧着嘴:“我厉害吧。”
“我找到的。”他戳着红木匣子上的老虎图纹哼哼:“我喜欢。”
红木匣子没有上锁,程叙言很轻易就打开了。让人意外的是,匣子里装了满满的碎银子和铜板, 少说也有四五十两。
程叙言眼皮子一跳, 他注意到匣子边缘留有空隙, 恐怕下面还有夹层。
他看了程偃一眼,程偃眼眸弯弯, 开心的不行。如果身后有尾巴恐怕摇成风车了。
程叙言把碎银子和铜板倒出来,然后将匣子倒扣,只听咔哒一声, 上层的格子掉落, 一物什紧跟着滑下在桌面上打着转儿, 直到被轻盈的银票掩住。
六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冲击着程叙言的视野,他指尖颤了颤,将银票挪开。
润泽的白玉s形佩触手生温,每一处刻纹都极为精细,然而玉佩整体内敛又不失大气, 一看就非等闲物。
程叙言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才平下心绪。
“唔唔……”
身边的异动拉回他的注意力,程叙言一睁眼就看到程偃在咬碎银子,吓的他赶紧去抠,这碎银子若是吞下去, 他爹的命就无了。
经过这番打岔,程叙言刚生起的复杂心绪又散了。他把银钱和玉佩重新收好, 带着程偃去院子里转悠。
等程偃玩了一会儿, 程叙言才带着他去厨房做饭。
程叙言用刀削着青笋厚实的外皮, 脑子里又不受控制的想起之前的红木匣子。
匣子顶部的老虎图纹, 书房东北角……
书房的东北角背光,周围放的多是杂物和杂书,就算程叙言平时打扫书房,也不会刻意蹲下收拾,他发现红木匣子的概率极小。
那么还有谁会翻到?
这个家里只能是心性如稚童的程偃才会四处翻找,而红木匣子顶部的老虎图纹简直是为浑噩时的程偃量身定做。
程偃清醒时从未谈及红木匣子相关,比起他爹对他隐瞒,程叙言更倾向于他爹也不知此事。
为什么要把红木匣子藏在书房?
那是程叙言读书的地方。若是程叙言心狠些,在学习时将捣乱的程偃关在其他屋子,程叙言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陆氏临去前将名下大半田地送人,便是在为程偃铺路。
而这个红木匣子是备用。
陆氏不了解程叙言的学习系统,但是根据平时观察,她猜到程叙言在求学事上比其他人有优势。陆氏只留下四亩地,一来程偃不清醒,程叙言又未长成,怕他们被人害了去,二来四亩地的租子能保证儿孙基本口粮。
如果程叙言发现这个红木匣子,那九成半的几率是程偃找出来,侧面证明程叙言待程偃不错。
而有了这笔钱,家中顿时宽裕许多,所谓富长良心,以后程叙言必然也不会太苛待程偃。
或许还因为这笔钱是程偃意外翻出来的,对程偃多加好感。
哪怕程叙言料到陆氏的动机,可真金白银摆在程叙言面前,如何不打动人心。
退一步说,程叙言若是慢慢嫌弃程偃,对程偃不好,村里人和程氏一族得过好处,第一时间便会压着程叙言低头。
而陆氏送给易全山的两亩地,是程偃的最后一重保险,若程叙言彻底丧良心跑了,以易全山的人品加上两亩地,也会接手照顾程偃,不说待程偃多好,至少不会让人把程偃欺负了去。
如果村里所有人集体丧良心,那只能是程偃该有一劫,陆氏也认了,早去早超生。
陆氏把所有的糟糕情况都预料过一遍,并做出解决之法。但事实上,人不会永远
好运,也不会永远倒霉,在留有的余地里,陆氏不仅是希望儿子不愁吃穿,还希望儿子活的开心快乐。
她养了程叙言两年多,以其城府还看不出程叙言的人品?但她不赌这个可能性,哪怕她的赢面无限接近满值。
最后一刀下去,四根青笋削好了。程叙言舀水清洗,清澈的水面映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
……该怎么评价,真是临了了,还算尽人心。
青笋切成细丝,程叙言将其在开水中烫几息捞出来,加麻油和盐酱醋。
想了想,程叙言又剥了两个蒜,蒜泥碎姜葱花撒进去,末了他还放一点糖提鲜。
程偃巴巴的在灶台边望着,程叙言哭笑不得,夹了一筷子青笋丝喂过去。
“嗷呜~”程偃一口叼住筷子。他眼睛都眯成缝了,吃完后又盯着菜盘。
程叙言麻利盛饭,饭后程偃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大剌剌躺地上睡觉。
程叙言把他扶回屋,随后程叙言去书房练字,然而一张字还未写完,他就搁了笔。
程叙言靠在椅背上思量,既然有了这笔钱,那么抄书的事就不必了。他的时间并不宽裕,有那个闲时还不如陪他爹。
半下午时候,程偃光着脚跑过来。程叙言搁下笔带他去把鞋子穿好。
叶子绿了又黄,秋收后,易全山做贼似的跑来程家,他从背篓最下面掏出一个油纸包。
肉香四溢,程叙言本能的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一年多没沾过荤腥了。
易全山看着少年尖尖的下巴不免心疼,“你给你奶奶守孝早就满一年,可以吃肉了。”他偏头看向旁边的程偃,对方无辜的回望他。
易全山咬咬牙,“你爹,你爹再忍忍。”
趁易全山跟程叙言说话,程偃偷偷伸出手摸向油纸包,然而快要碰到的时候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按住。
程叙言将油纸包放回易全山的背篓里,他诚恳道:“您的好意叙言心领了。可没有儿子吃肉,当爹干看着的。”
“可你现在正长身体。”易全山是真心疼程叙言,半大小子最能吃,这不沾荤腥哪能长个儿。
程叙言再一次委婉拒绝,他们的日子没有易全山想的那么惨,虽然没沾荤腥,但是平时炒菜拌菜程叙言很舍得放麻油,也经常买点心坚果。
不做农活的话,其实也没那么容易饿。
易全山见他意志坚定,最后只好把油纸包带走了。
他回家后家里人十分诧异,易全山他媳妇问他:“你咋把肉带回来了?”
“叙言不要。”易全山把程叙言的说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其他人都沉默了。
易全山他媳妇默了默,最后叹道:“陆婶子真没看走眼。”
次日,易全山他媳妇做了一锅白面馒头,码了整整一竹篮让自家男人给程叙言送去。
谁知易全山路上好巧不巧遇见杨氏,对方透过麻布缝隙的一点边儿就猜出是馒头,还是上好的面粉做的。
杨氏眼睛盯着易全山手上的篮子不放,笑道:“全山兄弟去哪儿啊。”
易全山含混道:“一个兄弟家。”
他匆匆走了,杨氏又馋馒头又好奇,后脚跟上去,随后发现易全山进了程偃家。
她又酸又恨:一个傻子一个扫把星吃那么好干什么。
她生着闷气回家,谁知午饭又是粗粮饭和拌野菜,杨氏忍不住了:“这才刚秋收,人累了一遭就拿野菜打发哪。”
孙氏暗恨自己倒霉,偏偏今日是她做饭。
吴氏环视一圈,笑盈盈道:“三嫂快别抱怨了,不然一天恐怕只能落两顿呢。”
其他人默不作声,程抱珠忍不住为母亲说话,“三婶婶四婶婶,我娘也是听奶奶的话。”
家里口粮都是她奶奶在管,把矛头对准她娘干什么。
孙氏脸色大变,若不是坐的不同桌,她真想捂住小女儿的嘴。
如果没有程抱珠这番话,杨氏和吴氏只能暗搓搓刺一下孙氏。但程抱珠把老陈氏拉进来,连带着她也要被婆婆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