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她小孩子脆弱,经不起折腾,我还告诉她前几年就有小子掉水里淹死了。”
话音落地,明明是盛夏程叙言却觉得遍体生寒。他不想听了,他要离开这里,他哆嗦的厉害,手里的碗都拿不住,汤匙跟碗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而他的脚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的沉重而艰难,他喘着粗气,
快了,马上就到门边了…
“我拿吃的哄着程青良,从那个小子嘴里套出程长泰一家的事,把杨氏对你的苛待宣扬的人尽皆知,让杨氏对你愈厌愈深。程长泰他们也怀疑是你出去乱说。”她有些得意的说着,忍不住咳嗽两声又紧跟着道:“然后我再出面暗示杨氏做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落水时,偃儿竟然恢复了清醒,不然救你的就是易全山。”
“我还故意区别对待你和程青良,给程青良点心,却让他给你带鸡腿,我就是想离间你们……”
程叙言低着头,眼泪似屋外的雨珠般砸落在碗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闭上眼:……奶奶只是想过继他而已。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声,映出陆氏眼中的狠意:“…你身体太弱了,如果当时真淹死了,或者受寒后病死了…”
程叙言那一瞬间抖若筛糠,心都高高悬起。
陆氏哼笑道:“死了就死了,我重新再找。”
“哗啦――”
圆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亦如程叙言落下来的心。
“…咳咳……事情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苍老的声音犹如催命符,程叙言慌乱的推开门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子里。他,他有点冷。
雨夜压住了正屋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眼中的留恋几乎要将程偃吞噬。
“哇――”
程偃跪在床边,乌黑的血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仿若流下的泪。
陆氏去了,程叙言在村里人的帮衬下安葬了陆氏。
期间程偃都没闹腾,他时时跟在儿子身边,茫然的像条丧家犬。
老陈氏恨陆氏临死前那一出,不准家里人去陆氏的墓前。他们越发跟程偃父子拉开距离,家里提也不许提程偃父子的名字。
裴让匆匆赶来,他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少年几乎不敢认。
他犹豫着伸出手,唤道:“叙言。”
程叙言眼珠子动了动,机械性的招待他。
陆氏没了,程偃和程叙言都要为其守孝,自然不会去县城。
裴让晕晕乎乎把消息带回去,裴老先生也是一声叹息:“这都是命。”
什么命?
程叙言站在幽深冷清的正屋,青色的长衫空荡荡,他直视床榻的位置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
许久,他歪了歪脑袋,咧嘴笑道:“我不会死。”
都想我死,我不会死。
相反,我会活的很好。
第23章 我陪着你
枝头上的叶子染了黄, 被风一吹就掉了。
距离陆氏去世已经有好几个月,除了程叙言和程偃还记得,其他人都慢慢淡忘了。普通人的生命就是如此,一旦消逝就什么也不留下。
当初陆氏把她和程偃名下的地捐了十亩出去, 又送了两亩地给易全山, 程偃名下就只剩四亩地了。村里人私下纷纷猜测, 陆氏之所以那样做,估计是怕她死后,程叙言带着家里的地回程长泰家,到时候程偃孤零零没人管。
现在程偃还有四亩地,每年靠着租子他们父子俩总归是饿不死, 而程氏一族和村里都得了好处,平时总要帮衬这父子俩些, 易全山那里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对程叙言有点不友好,陆氏倒是为程偃考虑到方方面面了,连程偃百年之后的事都顾及到。
时下人很重誓言,尤其是对苍天和祖宗起势, 不管程叙言心里想什么,这辈子他都只能是程偃儿子。
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程偃在树下扑腾, 像一只捉蝴蝶的猫。
程叙言抬头看了看天, 快晌午了, 他对程偃招手:“爹, 走了。”
程偃立刻丢了手里的落叶, 欢快的蹦过来拉住儿子的手。
父子俩并肩走着, 程偃把着儿子的手晃个不停, 中途遇到村里人, 对方热情的跟他们打招呼。
程叙言微笑回应,等对方与他们错身而过后,程叙言脸上的笑就淡了。
回到熟悉的院门前,程叙言开门,程偃立刻冲了进去,在正屋转了一圈又茫然的跑出来,眼泪湿了满脸。
程叙言抬手给他抹去,领着他去厨房做饭。守孝期间不能食荤,程叙言做了面条,用麻油拌着吃。
午后程偃会睡会儿觉,程叙言坐在书桌前学习,书房的窗对着院子,可惜院内空空,没有值得目光停留的事物。
读书开智,他不是三年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堂前发誓是除他的后患,送地也是为了他们以后好过日子。
但是……
当年过继的前后亦是事实。
程叙言心里清楚,清楚之后他仍然会好好照顾程偃,他心里认可的父亲。
他如今在学《劝学》,对那句“不登高山,不知天高”很有感触。虽然本意是永远保持谦虚的学习,但是程叙言当时看到时候想的是,望泽村算什么,渭阳县又算什么,他现在以为的“高山”或许是洼地,他看到的天空是天空吗。
心念一动,程叙言发现后面学习的内容更容易理解了,但进度却慢下来,有时候他会对着一段话独自思考半日。
程偃这个时候靠坐在他身边,双眼望着天空发呆。
天气愈发冷了,两人换上厚实的棉袄,臃肿的棉衣更加衬出他们清瘦的脸。
程叙言带着程偃在陆氏的墓前又拜了拜,程偃当时没什么反应,回家后就坐在堂屋哭。
今日也是如此,程叙言上前抱住他,给他擦掉脸上的泪:“还有我,我陪着你。”
程偃说不出话,他靠在儿子怀里慢慢睡过去。
程叙言把他扶回床上,临走时微微愣住。
他记得,一年前程偃的眼角还没有明显的细纹。现在陡然冒出两三条。
“爹,你在想什么?”你能想什么?
日子总要过,他们不能食荤,平日里程叙言会买一些点心坚果给他们父子俩补充营养。衣服的缝补和鞋子由易全山的媳妇代劳了。
程叙言原本是想花钱请村里妇人帮忙的,但易全山一家过意不去,平时送些吃的和打柴都殷勤得很。程叙言也保持跟他们的来往。
腊月里时,易全山给他们提来一篮子炒花生和一篮子橘子。
每个橘子都差不多鸡蛋大小,金灿灿的
很喜人。程叙言回赠了一包红枣糕。
等到程叙言和程偃吃过午饭,两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
程偃瞥了一眼,好奇的蹲在他面前,眼睛跟着橘子转。
程叙言笑了笑:“要吃吗?”
程偃用力点头。
橘子刚剥的时候会飙出一阵刺激性的水汽,程偃猝不及防被熏到了眼睛,蹦起来跳脚。
程叙言拉过他的手,用袖子给他按了按,又吹了一阵凉风:“还难受吗?”
程偃又跟着蹲下,只不过这次离橘子远了一点,橘子皮很薄,程叙言随手甩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晒,他掰了一瓣橘子喂嘴里,程偃定定看着他,眼睛里有种不敢相信。他急吼吼的来扣程叙言的手,故意掰了两瓣橘子塞嘴里,下一刻他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呸呸吐了个干净。
“难吃,难吃。”他生气的不行,还上脚踩。
程叙言由着他去,随后又掰了一块橘子塞嘴里,神情淡定。
程偃狐疑了,他大声道:“难吃。”
程叙言当着他的面又吃了一瓣橘子,这下把程偃弄糊涂了。他围着儿子团团转,还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盯着儿子的嘴巴看。
少顷,他又从儿子的手里扣出一瓣橘子,刚嚼两下就酸的不行。
程叙言这时也把嘴里的橘子吐垃圾篓里,随后对着程偃笑。
“啊啊啊――”
程偃嗷的一声扑过去,把儿子整齐的头发揉成鸡窝,还要戳儿子痒痒肉。
“…爹,我错了…”程叙言朝堂屋跑去,他被撵了半刻钟,以好话说尽才结束。
父子俩重归于好,又排排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程叙言精准评价:“香。”
“啊――”程偃张着嘴巴凑过来。
“爹好懒。”程叙言啧了一声,手上麻利的给他喂了两颗花生米,忍不住叮嘱:“多嚼几下才吞。”
程偃压根不听他的,吃完了又张着嘴凑过来,等儿子投喂。
程叙言把花生米在手里搓了搓,随后轻轻一吹,轻飘飘的红衣在空中飞舞。
程偃眼睛亮亮:“好玩,我也要。”
他抓了一把花生去剥,搓搓花生米,再用力一吹,到处都是细碎的花生皮衣,有些飘到了程叙言头上,肩上。
程叙言安静的看着他玩,等程偃玩够了坐回他身边。
程偃手里有一把花生米,他还朝儿子张嘴,程叙言慢吞吞投喂,一边问:“要不要听故事?”
程偃茫然脸。
程叙言便自顾自说起来了,“从前有位善良的仙女,她叫三圣母……”
他的声音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当他刻意放慢语速的时候,那种清脆就淡化很多,仿佛溪水拂过圆石。
“……沉香终于劈开华山…”
程偃靠着他已经睡熟了,程叙言把他揽在膝头,也垂首眯了会儿。两人的身边洒了一地的花生壳和碎皮衣,高空俯视看去,红红白白的像朵花儿。
第24章 红木匣子
寒冬的深夜阴冷, 无孔不入的渗着湿意,程叙言是被肩膀的冰凉冻醒的,他迷迷糊糊去扯被子, 忽然听到旁边一阵压抑的呜咽声。
那一瞬间程叙言就清醒了。他睁着眼, 四周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少顷, 他叹了口气,翻身抱住身边人, “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
怀里的身体明显僵住,随后慢慢放松下来。
屋里安静极了, 没有一丝光明, 让人恍惚间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只剩他们的孤寂。
后来怎么睡着的不知道, 次日程叙言少见的起晚了,屋里不见程偃的身影。
他心里一咯噔,随手扯了棉袄就冲出去,正好碰见程偃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程偃无奈:“先把鞋穿上。”
程偃看着他的背影, 匆匆收拾自身走向堂屋。
早饭还算丰盛, 烤红薯,蒸红薯,白粥,菜油炒咸菜。
红薯烤得狠了, 吃起来又焦又苦,红薯芯又很硬。
程偃面色尴尬:“我赶时间, 火大了点。”
“没事。”程叙言面色如常的把烤红薯咽下去, 对他笑了笑, “爹喜欢吃的话, 等会儿我给你烤。”
父子俩没再说话,堂屋里只有轻微咀嚼食物的声音。
饭后,程偃跟着程叙言进书房,“你现在学到哪了?”
程叙言从书柜抽出一本书给他,赫然是《周易》。
程偃在书桌前坐下,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书房的窗子常年开着,今日天色阴翳,透苍暗淡的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书房内的光线也肉眼可见的暗。
程叙言从书柜下面的格子里翻出两根蜡烛,两豆烛光摇曳,极似朝阳的颜色给这冷清的空间带来一丝视觉下的温暖。
程偃偏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投入书籍中。
程叙言则在书柜上拿了一本杂记,看其他地方的人情风光。
大半个时辰后,程偃意犹未尽的合上书,“时间太久了,好些都忘了。”
他问儿子:“你可浏览过了?”
“一小部分。”程叙言把杂记放回书柜朝程偃走去,他翻到某一页,位置大概在全书三分之一。
程偃笑道:“周易说难不难,但确实也非轻易上手。”
有道是大道至简,寻得规律就不费事。但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微言大义,稍有偏颇就谬之千里。
更何况经过千百年的流传,又分出百家学说。
程偃不敢大言不惭道自己所知全面,他只是把科举取士的主流学派说教给儿子。
程偃是个很会讲学的人,由浅入深,而且当他输出自身观点时都会先提醒一遍儿子。
我的观点你听听就好,我不强求你。
烛泪堆砌,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声,还不等两人留意,又跟着传来一声。
程偃和程叙言同时看向对方肚子,随后齐齐笑了。
程偃合上书,父子俩一同去厨房,期间程叙言拿了一包点心垫肚子。
灶膛内火光熊熊,程偃搓着手烤火,程叙言拿余光扫了他一眼,“我……”
程偃抬头。
程叙言慢吞吞切菜,白菜切的细细的,像一根根豆芽,“我去岁腊月里回来,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收拣了。”
他心里其实有个大概猜测,但还拿不准。能得到答案最好,得不到也罢,他已经问过了。
“你说这个啊。”程偃摸了摸鼻子,“是我之前清醒时收拣的。我浑噩时会睹物思人。”
如果不是他闹着找儿子,他娘也不会在追赶他时摔倒,自那后他娘就频频生病。
程偃自己说不清他的情况,陆氏带他看过许多大夫也
没结果,基本上程偃情绪爆发时会突然清醒,其他时候看运气。
程叙言点点头,难怪那时候程偃待他生分。
白菜切好,程叙言下油清炒,快起锅时放了两勺酱油。
程偃吃的很香,“你手艺比我好,以后乡试不愁了。”
程叙言敛目笑。
饭后两人出门在村里溜达,天边阴沉沉的宛如黑夜将临。
程偃眯眼瞧着:“咱们这是吃的晚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