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程偃借了牛车亲自将老大夫送回镇上,快到医馆时他才低声问:“我娘她……”
老大夫摇了摇头。
程偃便走了,他没有把此事告知在县城念书的儿子,回家安心照顾他娘。
他把家里跟儿子相关的东西都收拣了,第六日早上,他眼中的清明慢慢散去,茫然的看着陆氏。
“娘?”
陆氏应声,她忧心儿子继续闹着找孙子怎么办,她现在腿脚不方便,程偃若是跑了她真没法追。
然而程偃再没提起过程叙言,母子俩好像又回到了过继孩子之前。
陆氏花钱请易全山过来照料他们,本来易全山不收钱,他家种着陆婶子一家的地,帮个忙怎么了。
但陆氏只道照料时间久,亲兄弟还明算账,不要坏了两家情谊。
太阳高悬,易全山在院子里劈柴,程偃忽然凑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偃兄弟,你这是干嘛?”
程偃盯着他手里的斧头不眨眼。
易全山犹豫问:“你…不会想劈吧?”
程偃不说话。
易全山:………
婶子快来管管你儿子。
程偃握着斧头,总觉得这斧头不称心意,但为什么不合心意他也想不明白,他把木柴放好,一斧头劈下去。
程叙言手一抖,纸上霎时间晕出一个墨团。他微微拧眉,压下心里那股不舒服。
直到上午的学习结束,他找到裴老。
“你想回家看看?”面对程叙言的请求,裴老一脸不赞成,“你并非两三岁幼童,不要太过眷恋家里。再者,你奶奶离开前曾恳请过老夫,让老夫对你严加管教,除非你奶奶亲自来接否则不让你独自回家。”
程叙言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
裴老甩袖离开,留下程叙言呆愣在原地,裴让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祖父虽然严厉,但道理却没错。叙言
,好男儿志在四方。”
走又走不掉,还被灌了一通大道理的程叙言只好作罢。
晚上他躺在床上休息,月光被窗格子分割成铜钱大小,洒了一地。
程叙言出神的看着:一个,两个,三个……
如果他爹在这里,恐怕会兴奋的跑过去,压根没法睡觉吧。
程叙言翻了个身,也不知道爹和奶奶现在在干什么,他爹那个样子真的很让人担心。好想回家看看。
看一眼也好啊。程叙言无力想到。
月风拂过树叶,窗外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仿若催眠曲。
程叙言听着听着忽然坐起来,如果他表现的很好,是不是能得个机会。毕竟现代学生们表现很好都会给奖励…的…吧。
有了目标,程叙言一改之前的犹疑,他在心里唤着:“系统,我要学习。”
电子音仍然平板无波:“恕我提醒,宿主现在需要充足的睡眠。”
“我每天能睡三个半时辰就够了。”程叙言大着胆子补充:“理论上来说,我是宿主,应该可以自行决定学习时间。”
系统:“………”
系统:“我知道了。”
程叙言闭上眼,脑海里出现机器小人和面板,而他要学习的是《孟子・腾文公下》。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程叙言跟着过了一遍原文和大意,询问其中人物的大致生平,进一步加深印象。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被系统叫醒,那是昨晚跟系统约定好的。
脑子里自动播放腾文公的内容,程叙言一边跟着记一边在窗边热身。
“……立天下之正位…独行其道…”
他靠墙倒立,又顺了一遍大意,基本就把这一篇背个七七八八。
待到外面天光微亮,他收拾齐整出房间,与裴让一同去饭厅跟裴老用早饭。
饭后,程叙言跟裴让在院子里背书。
古代的眼镜是个稀罕物,名曰Γ非富贵者难求。所以读书人还是很保护眼睛。
等到巳时时分他们才回到书房,听裴老先生讲学一个时辰,学生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很快得到裴老先生的解惑。
程叙言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学习系统给他讲学的时候,讲的细致,客观。而裴老先生讲学的时候,哪怕尽量客观了,但仍然残留了一小部分个人色彩。这是人性避免不了的。
下午时候气温最高。
程叙言在书房练字,忽然被推了一下。
程叙言:?
程叙言好奇道:“有事吗?”
“书房里太闷了,我们去池塘边的凉亭练字。”裴让抱着笔墨纸砚,就等程叙言了。
程叙言犹豫,这不太好吧,这点闷他其实能忍受。乡下人家可比这苦多了。
他虽然没有言语,但神态和肢体语言表达出了意思,把裴让逗笑了:“言弟,你是不是觉得吃苦是件好事。”
程叙言眼神飘忽。
下一刻,他被裴让强行拉起来,裴让收拾了他的东西就往外走。
“等…等…”程叙言抬脚追去,“让哥。”
裴让大他几岁,步子迈的又快又大,程叙言小跑才能跟上。
他顾不得擦额头的汗,低声劝道:“裴老先生知道了不好。”
裴让哼哼:“才不会。”
他祖父可不是迂腐之人。
借此机会,他还给程叙言倾倒思想,没必要的苦不吃:“你看富贵人家的儿郎,有谁闹着要受苦。”
还不都是好吃好喝供着,就算念书,那也是各种上等笔墨伺候。
最后裴让做出总结:“你就是太老实。”这是裴让对其一种褒义上评价,宁肯负己不肯负人。
裴让他娘也这样,最后却落得个气绝身亡的下场,而罪魁祸首还逍遥快活。
有天理吗?没有。
可它就是发生了。
程叙言被念叨了一路,最后他只盼着快点到凉亭。
因为整座院子也就二进,所以池塘的规模并不大,周围绕了一圈柳树,将热意挡去大半。偶尔有风吹过,带来一丝水腥气和凉爽。
裴让和程叙言相对而坐,彼此练字互不干扰。少年的背脊挺的笔直,已经有了清竹的雏形。
伺候的小厮偷偷将装冰饮的食盒放在栏杆上,随后轻手轻脚的离开。
大半个时辰后,裴让搁下笔,将纸上新鲜的墨迹吹了吹,看着自己的作品他还算满意。
“咦……”
裴让起身走到程叙言身后,“你一直练楷体?”
“嗯。”程叙言笔下不停,“奶奶让我先练好基础。”
裴让略过这茬,随便一瞅发现程叙言默写的内容不对。
“祖父上午教的文章你就会了?”这也太快了。
程叙言执笔的手微顿,他不能解释系统的存在,只含糊应了一声。
裴让:………
这一瞬间,裴让领先同龄人那点自得顿时被打击的干干净净。
他盯着程叙言圆圆的后脑勺,用力瞪了一下,转身食饮子去了。
秋初时候,裴老先生将孟子讲学结束,于是对两人做了一个四书的阶段性测试。
外面蝉声阵阵,书房内两个少年沉默作答,并不显急躁。
裴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程叙言身上,窗外的阳光晕出他的轮廓,让人看不真切,这个孩子超乎他的预料。
当两人的答卷交上来时,裴老看着程叙言那手清秀的楷体只觉得赏心悦目,再看答卷内容哪哪儿都觉得满意。
有了这么一个对比,裴老看孙子的答卷就有些不得劲。同样是正楷字体作答,可因为裴让后来又练草书,是以那手楷体字一眼望去虽是端正,但再略略琢磨,总有一种掩不住的锋芒。
裴老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孙子,裴让微微一笑,裴老心中冷哼,臭小子还嫩了点。
下午时候,裴老宣布结果:“此次测试,叙言胜。”
裴让脸上的神情顿住,他不敢置信抬起头:“这不可能。祖父,举贤还不避亲。”
言下之意,裴让怀疑他祖父因为避嫌,刻意抬高程叙言。
他承认程叙言很聪明,学东西也快,但是他比程叙言启蒙更早,还长程叙言几岁,别看他俩同时学孟子全文,但裴让对五经已有涉猎。他不过是再次深读温习罢了。
面对裴让的质疑,裴老先生直接把程叙言的答卷递给他。
裴老出题仿照的是县试模式,帖经,墨义和经义。因为考虑到程叙言的学习进程,所以出题范围都局限在四书和一干启蒙书籍中。
两个少年的基础都牢固,但在一道经义题时,裴让落了下风。
撇开私心,程叙言那道经义题答的更符合主流,平和内敛,隐隐有中庸之意。
外面日光陡盛,书房东南角的白底青花瓶映出模糊的晕痕,程叙言有些无措的看向裴让,少年人紧紧攥着答卷,低着头挡住了自己的神情。
程叙言欲言又止,他不想因此跟裴让生出嫌隙。可他也很想借此机会提出回家,他实在放心不下他爹。
书房里安静的让人发毛,程叙言最先没撑住,他刚要开口示弱,裴让就走了。
“让哥……”
程叙言抬脚要追,却被裴老拦住,“让儿自己冷静一下就好了。”
裴老拍拍程叙言的肩:“凭你自己本事胜的,不必不安。你有什么想要的。”
外面的蝉鸣仿佛静止了,连树叶都停止摆动。只有阳光依旧,程叙言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想回家。”
第22章 什么命
裴老最后答应了, 他派家中车夫亲自把程叙言送回村。
他们一早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下午到达目的地。时隔两月再回到熟悉的地方,程叙言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宁。他之前所有的焦躁都被抚平了。
望泽村是个小地方,突然来了辆马车, 很快就引起村民围观。直到马车在程偃家停下, 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下车。
“那不是叙言吗, 两月不见都坐马车了。”
“他去哪了?”
众人好奇得紧,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院门外,程叙言忍着激动敲响院门,“奶奶,您在家吗?”
不多时, 院门从里面打开,见到熟悉的容颜程叙言惊喜非常, “奶奶。”
相比孙子的激动和热情,陆氏平静的把他们带进屋。
程叙言四下张望,家里跟之前没有区别,只是程偃跟在陆氏身后, 仿佛不认识程叙言一般。这种生疏让程叙言有些难过,但想到他爹的情况,程叙言又理解了。
陆氏给孙子和车夫倒水, 尽了礼数。
程叙言走到程偃身边, 刚要开口, 就见陆氏冷下脸斥责:“谁让你回来的?”
不仅程叙言傻眼, 裴家的车夫也懵了。
陆氏喝道:“现在就离开。”
程叙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他小声道:“奶奶, 您怎么了, 我是叙言啊。”
陆氏仿佛耐心耗尽, 直接往外推搡着程叙言:“我交了大笔钱让你念书,你就这么给我浪费,立刻回县城去。”
“不,不是的奶奶。”程叙言抓着她的手飞快解释:“我不是偷跑回来,我得到裴老先生的默许。”
车夫也赶紧附和。
然而陆氏压根不听,直把人往院门推,最后程叙言和车夫一通被撵出家门。
车夫尴尬的挠挠头:“要不,先回县城?”
这都什么事啊,孙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说给做点好吃的,哪有把人往外赶。这比让公子的爹还离谱。
程叙言不想走,他还没跟他爹说话,至少,至少让他在家里留一晚。
他不死心的继续敲门,院门开了。程叙言又惊又喜:“奶奶,我…”
破空声传来,程叙言胳膊骤痛,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陆氏手中的戒尺。
“你走不走,走不走!”陆氏下手毫不留情,戒尺如雨点落下,那沉闷声听的车夫头皮发麻。
程叙言也犯了倔,咬着牙死撑。最后还是车夫看不过去强行把少年带走。
旁观这一幕的村民也懵了,这什么情况啊。
叙言难道在外面学坏了?
村里议论纷纷,但陆氏都不理会。
另一边被赶回县城裴家后,裴老对程叙言管的更严格,再不肯松口让少年独自回家。
裴家后院,裴让给程叙言的身上上药,他也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发展。
“你别想太多了,至少陆奶奶还是为你好。”裴让努力去套陆氏的逻辑,“你知道长辈都希望小辈成才。你爹明显靠不住,家里只能靠你了,陆奶奶对你有期望,虽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肯定是为你好。”
读书的花费不低,真金白银砸出去总不能是折腾人。
程叙言的眸子动了动,缓缓的看向裴让:“真的吗?”
裴让用力点头:“你奶奶带你去县衙看过,她肯定特别希望你考取功名,如果你能早早夺取童生功名,十里八乡谁不羡慕你奶奶。你可是你奶奶和偃叔的希望。”
裴让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个理,陆奶奶一看就是外冷内热的人。虽然这次确实冷的过分了……
但望孙子有出息,也能理解。
有了裴让一通安慰,程叙言心里好受多了。他小声跟裴让道谢,随后又道歉。
裴让乐了,一边收拾药盒一边道:“你搁这埋汰我呢,我是心眼小的人吗。”
他就是一时没想通,后来独处了一会儿,就理解为什么祖父会判定叙言胜了。
他性子有些偏他一直都知道,亏他平时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好。等到跟真正中正平和的人一对比,立刻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