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似是记住了每一道菜的出场顺序,从容地从冷食盒中取出两个黑色小盒子,先摆一个在阮芋面前,双手行动,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推容器到她正前方。
阮芋拿手背碰了碰发烫的脸颊,有点被他装到,语气脆生生:“多久以前说的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还想不想吃?”
说罢,盛气凌人地径直站了起来。
萧樾仅眼睫动了动,淡定地直接帮她掀开菜盒盖子。
第一道冷菜,黑松露炸鳕鱼白子。
颗粒状的粉嫩鱼肉团成9字型,围绕一捧晶莹的、汁水充沛的黑色菌状物,底部垫了一层烘焙至酥脆的饼干,光凭想象就能品味出这些食材混合而成的口感有多精妙。
阮芋眼神一晃,刷的一下又坐下了。
嘴唇似乎没那么干了,但她还是习惯性舔了一下,嗓音甜得像清晨坠入花蕊的露水:
“你前几天想和我说什么?我们现在谈谈呗。”
第46章 谈了
上了一整天的课, 铁做的人也该饿肚子了。
阮芋心说在人均四位数的日料面前服软应该算不上掉价,她杏眸盈着清清浅浅的光,眼神少有的温柔恬淡,戴上塑料手套, 两指夹起食材底部的饼干, 整个塞进了嘴里。
冷鲜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肆意蔓延开, 鱼肉入口即化,松露咀嚼生津,阮芋像只得偿所愿的猫咪,双眸轻眯, 逸出舒服的一声叹。
另一只没有戴手套的手虚虚扶在颊边, 阮芋歪了歪头,葱白指尖摁着脸蛋, 长睫似蝶翼忽扇了下,提醒对面那位慢条斯理的帅哥快点给她上菜。
萧樾是真的沉得住气。
也就在阮芋说愿意和他谈谈的那一刻, 唇边不自觉浮现很浅的一道弧,然后也没有急着说煞风景的话,而是耐心地承担侍应生的工作,将下一道冷食规规矩矩摆在阮芋面前。
“能吃海胆吗?今天好几道菜都是海胆。”
萧樾将盖子揭开, 里头是上下拼叠的三层刺身,分别是金枪鱼、蓝虾和海胆,为了中和海鲜的腻味, 配了一小瓶现磨的山葵末, 萧樾拿起带孔的瓶子,将碧绿的碎屑倾倒在刺身上, 摊了摊手, 示意阮芋现在可以吃了。
萧老板服务得太周到, 阮芋看得愣神,慢半拍答复道:
“我不忌口,什么都吃。”
顿了顿,“不喜欢吃洋葱。”
说完便觉得添这一嘴有些多余,没事把自己的饮食喜好告诉他干什么。
萧樾:“今天的套餐里应该没有洋葱。”
阮芋:“哦。”
第二道菜也被她一口吞下。
这时才考虑起嘴张得太大会不会不优雅,觑了眼对面那人,他似乎很懂非礼勿视,并没有看着她用餐,低头把自己面前那道菜料理好,拿起来准备吃的时候,注意到阮芋目光,他动作一顿,默了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放下手里的刺身,连食物带盘子推到了阮芋面前。
阮芋:……
她面色涨红,倏地又给他推回去:“谁要吃你的!”
萧樾扬眉:“抱歉,看你一直盯着我。”
阮芋轻咬着唇,觉得他是故意的。
她盯的是人,又不是食物。
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萧樾上第三道菜时,阮芋无所事事,随口问他:
“你以前吃过这家吗?”
“嗯,吃过两次。”
“味道还不错。”阮芋矜持地评价,“食材都很新鲜。”
“跑腿送到这儿至少花了四十分钟。”
萧樾淡淡说,“以后再去店里吃,口感会更好。”
不知是否是阮芋想象力太丰富。
她将这句话自动脑补成,以后他会再带她去店里吃。
灿烂的余晖逐渐收敛光芒,教室内愈发暗淡,阮芋起身跑去后排打开日光灯,冷亮的光线照射下来,她双颊却更粉,动作局促地坐下,眼神软得像雾,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萧樾觉得是时候把之前的龃龉摊开解释一番。
他直入主题:“大概在半年前,偶然听说你要找人辅导周末作业。”
阮芋敛了敛笑意:“哦,我贴的告示都传到你面前了?”
萧樾没有正面答复:“我当时想,如果你要找辅导老师,我应该可以胜任。”
还有一层心理因素他没说。阮芋在那张招聘启事里利用女生们对他的好感来找辅导老师,末尾又强调她和他不熟,萧樾看到,心里多少有些不爽,青春期少年的叛逆心作祟,她对他越排斥,他便越不想让她如愿。
阮芋仰靠着椅背,声音含着一分愠怒:
“所以你就骗我?”
萧樾坦言:“不骗你我有机会吗?”
……
阮芋发觉,萧樾这人真是肆无忌惮,总能不咸不淡地说出非常暧昧的话,脸不红心不跳,活像个情场老手。
被误认为是情场老手的萧樾此时心里慌得一批。
半年前,他看到阮芋的招聘启事时,对她的感情只能说是有些好感,掺杂几分冲动,单纯想接近她,也并不确定这份吸引会否延续,是出自内心还是只是荷尔蒙短暂的波动,所以伪造温老师身份加上她微信的时候无所畏惧,几乎没考虑过后果。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考虑的越来越多,瞻前顾后,推算出了种种可怕的后果,可惜,这时候后悔已经太迟了。
万分不幸的,揭穿温老师真面目的剧情,比他最坏的假设还要离谱。
萧樾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深夜,他在四楼女洗手间门前听到的宛如惊雷的呵斥声:
“那个男同学,你在干什么?”
“你别跑,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
阮芋现在还愿意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日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深夜女厕事件就像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敢提,甚至不敢想,想到就是扎心,就是尴尬至死。经过这十天,阮芋无数次尝试格式化这段回忆,她不想在萧樾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至今总算有所成效,只要别刻意提及,她就能稳住自己,不会动辄陷入恐怖的社死状态。
除此之外,这些天,她还回忆了很多和温老师有关的其他事。
尴尬的情绪稍稍淡去之后,那份长足的崇拜感似乎并没有磨灭多少。
如果没有温老师,她的成绩不可能爬升得这么快。
温老师每周发给她的复习提纲,阮芋都细心地整理打印出来,收成一本专门的册子,几乎每天都会翻看。
当这两个人重合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随之融合,阮芋惊讶地发现,她可以很顺畅地把他们联系起来,融合的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艰难。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给她的感觉,自然有很多相似之处。
难以启齿的是,阮芋以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崇拜温老师,把她当做自己的女神来仰望,可是现在,难道她对萧樾也有这样的感情吗?
阮芋闷声不吭地又吃了几道菜,一碗温热滋补的花胶鱼翅,囫囵嚼了嚼就吞进去,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这份主厨定制套餐总共有二十道菜,现在才到第八道,之后连着几道都是海鲜寿司。
阮芋忽地想起一事,之前就是这一点,在她怀疑温老师与萧樾有关联时打消了她的疑虑:
“你的笔迹是怎么回事?”
“嗯?”
“就是……温老师的字很丑,尤其是刚开始教我的时候,每个字都像太空中悬浮的宇宙垃圾,后面慢慢的越写越好了,但和正常人比起来还是丑。”阮芋边抓捏盘子里的寿司边说,“可是你的字很漂亮,像是练过的。一个人怎么能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呢?”
萧樾眨了眨眼:“一个人有两只手。”
阮芋:……
萧樾:“刚教你的时候,第一次用左手写字,不太熟练,抱歉。”
“你!”
阮芋气急,瞧他像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骗中骗,抓起寿司就想冲他脸扔过去。
转念顾及一块寿司可能价值三位数,用来砸他太浪费,于是悻悻地侧开脸,把寿司塞进嘴里,没什么骨气地嚼起来,声音含糊说:
“我最讨厌别人欺骗我。”
“我很抱歉。”
萧樾敛眸,用指节刮了下眉骨,忽然说,“别生气,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阮芋眨眨眼,有些意外:“你说呗。”
萧樾:“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永远不会欺骗你吗?”
阮芋:?
萧樾没等她答复,直接说出答案:“披萨。”
阮芋:“为什么?”
萧樾清了清嗓,眼底滑过一抹窘促,嗓音仍旧低沉磁性,四平八稳:
“因为披萨只能切成六片,或者八片,没有七(欺)片(骗)。”
阮芋:……
空气在这一刻仿若凝固。
阮芋唇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压着胸腔,艰难地憋住笑:“好冷啊,你从哪里看来的?”
萧樾:“抖音。”
阮芋:“真的假的,你这种人竟然有时间有兴趣刷抖音?”
萧樾对“你这种人”这个评价不置可否。
他本人自然没时间也没兴趣刷短视频软件。
但是耐不住宿舍里有两个傻缺喜欢刷,尤其是那位前段时间以“睁着眼睛睡觉”博得女神青睐的二百五,他很自信地将自己的方法论传授给萧樾:
“樾哥,女孩子都喜欢幽默的男生,你看你整天拽了吧唧地冷着一张脸,就算你长得再帅,芋姐也懒得搭理你。你看我,她们每天看到我都会很热情地打招呼,也喜欢和我聊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有趣,比较可爱。我觉得我再在女神面前说几个笑话逗她开心,她肯定会对我有好感的。”
萧樾当时正坐在桌上看球赛直播,校服松垮垮绑在腰间,他二话不说解下来,揉成一团砸了吴劳动一个大脑瓜崩: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许帆是傻子?”
劳动贤惠地帮他叠好校服:“我这个方法论虽然冷门,但是肯定奏效。”
萧樾冷笑:“冷门和邪门是有区别的。”
他这边怼完吴劳动,当天晚上,劳动和国庆两人窝在一起刷短视频笑得狗里狗气,然后接连不断地给他分享各种视频段子,萧樾的手机震了一晚上,直到大半夜,所有人安安稳稳躺床上睡觉的时候,萧樾摸出手机,鬼使神差下了一个视频软件。
不就是幽默感吗。
他在搜索栏中输入冷笑话,搜出几千上万条视频,面无表情地观摩学习了一个多小时。
之后也不常刷,偶尔劳动他们分享过来,他就点开看看。
且不说幽默感培养没培养出来,萧樾记忆力超群,冷笑话段子倒是记了一大堆在脑子里。
这会儿派上用场说了一个,萧樾不着痕迹地观察阮芋表情,能明显看出她消了气,眼尾弯出柔软的一抹弧度,樱唇微微抿着,似在忍笑。
其实阮芋的脾气,并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差。
她就像明亮而炽热的盛夏,偶有疾风骤雨,但绝不会阴雨连绵,雨过之后焕然一新,整片世界碧蓝明澈,干净得让人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萧樾斟酌词句,继续今天的主题:
“虽然不得已骗了你,但是我之后有反省,觉得这样不对。所以有阵子不主动找你聊天,说成绩退步不能再辅导你也是这个原因,想尽快让温老师从你身边消失。”
阮芋不满地“嗤”了声,语气细细糯糯的:“反正都怪我一直死皮赖脸缠着你不让你走咯。”
萧樾眼皮一跳:“没这回事。”
听他提起曾经刻意疏远过她,阮芋又在千丝万缕的回忆中勾起一条从前从未在意的细枝末节。
尽管他这样说,但是作为温老师的时候,其实他从来没有落下对她的辅导。
哪怕是他紧锣密鼓筹备竞赛的那段时间。
阮芋突然想起来,温老师回消息最慢的那两周,萧樾正好在北城参加国赛。
甚至在国赛前一天晚上,还抽出时间给她讲题,教到她懂为止。
阮芋喉间微微哽了一下,佯装若无其事,抓起桌上的鱼泥扇贝,张口便往嘴里倒。
萧樾一愣:“这东西很凉,你吃慢点。”
阮芋:“还剩好几道菜吧?再不吃快点,可能会被提前来教室的同学看到。”
萧樾:“那就不吃了。”
阮芋:“不行。”
顿了顿,她找补道:“我不是怕浪费你的钱,主要是怕我自己吃不饱。”
萧樾轻扯了下唇,气定神闲地站起来,不顾她_着眼瞪他,若无其事地收拾桌面:
“这个点确实比较危险,赶紧走吧,你回宿舍再吃。”
阮芋:“回宿舍哪里还有的吃……”
“有。”
萧樾绕到她侧边,校服袖口捋到手肘上方,露出一截白净修长的手臂,随意地将桌上餐具扫进食盒。
阮芋坐在原位呆了一会儿。
许久才反应过来,热意从耳后漫到脸上,眼神透着难以置信:
“好啊你,难怪许帆和乔羽真合起伙来诈我,原来早就被你重金收买了……”
不仅他们两个坐这儿吃大餐,她的舍友们竟然也有份。
粗略算算,不加跑腿费,这一顿他起码花了小一万。
阮芋家里虽然富余,但她每天住在学校,一日三餐合起来不超过三十块,加上买七买八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超过两千块,她妈按月给她打钱,缺多少打多少,她自己既不存钱,也没有烧钱的爱好,同为高中生,萧樾一口气花超过五位数的钱真能把她吓一跳。
迎着阮芋惊诧的目光,萧樾没什么表情地动了下眼皮:
“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