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行知欣然同意,两人走了一段路,黎枝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昨天在学堂念书,先生说今日要抽背,我担心记错了,你能听我背一遍么?”
黎行知便道:“你背来我听一听。”
黎枝枝便背起书来,少女字正腔圆,声音柔柔:“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国……”
她背得很准确,偶有停顿处,只需细细思索一会儿,便能自如地接下去,通篇下来,竟没有一字错误,背完之后,黎枝枝才面露羞涩道:“这个比之前背过的都难,念了好多遍才勉强记住,我有背错的地方吗?”
黎行知有些吃惊,问道:“你从前真的没有读过书?”
黎枝枝迷茫地眨了眨眼,摇首道:“没有,村里有私塾,但是我没去过。”
她语气忐忑:“怎么了?我背错了吗?”
“你没有背错,一个字都没有,”黎行知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不知怎么,心中涌起几分莫名的怒意,以及遗憾。
在他看来,一个几乎没有发蒙过的人,要完全准确地背下这样一篇繁冗文章,少说也有七八日,就连他当时也是花大功夫才背下来的,而黎枝枝,她甚至只学过三字经和千字文,这等资质,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她若是自小就在黎府长大,如今该会是何等优秀?可偏偏世事弄人,阴差阳错……
黎行知心中无比遗憾,对黎枝枝的怜惜又多了几分,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膳厅的方向而去,大部分时间都是黎枝枝问,黎行知耐心作答,气氛十分融洽,直到入了膳厅。
“哥哥!”
黎素晚已经在了,欣喜地迎上来,她面上扬起笑意,在看见黎行知身侧的黎枝枝时,明显凝滞了片刻。
黎枝枝歪了歪头,笑盈盈地向她打招呼:“晚儿姐姐。”
黎素晚梗了一下,才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因着昨晚的事,她对着黎枝枝那张看似单纯无害的脸,实在是笑不出来,便颔首道:“枝妹妹。”
谁都能感觉出其中的冷淡,黎枝枝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出来,十分热络地道:“姐姐好早呀,不像我,路上磨磨蹭蹭的,拉着大公子问东问西,大公子一定烦了吧?”
黎行知便道:“没有烦。”
一问一答,黎素晚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怎么回事?他们的关系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这才仅仅过去了一个晚上而已。
黎素晚心里开始慌张,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听着他们自如地交谈,而自己在旁边就像一个局外人,半句话都插|不进去,黎素晚又气又窝火,连桌上的早膳都没心思看一眼了。
国子监和明园是在不同的方向,故而要分开两辆马车,临出发前,黎行知想起什么,叮嘱车夫道:“往后千万要记得,下学的时候要把二小姐和小小姐一起带回来,听到了么?”
车夫连声应是,黎素晚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黎枝枝靠在窗边,一手支着下颔,对黎行知挥手道别,笑意轻快道:“大公子一路小心!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哦!”
这孩子气的话引得黎行知忍不住发笑,却不知这厢黎枝枝压低了声音,对身侧的黎素晚道:“大公子他真贴心啊,我昨天说学堂的功课很难,他不仅很耐心地教我,还让我有不懂的多去请教他。”
黎素晚心中愤怒无比,厌恶地瞪她:“哥哥明年就要考试了,你不要总去打扰他!”
“哎,”黎枝枝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打扰他,可是他那么关心我,我怎么能拒绝他的好意呢?”
看着黎素晚铁青的脸色,黎枝枝心中畅快不已,做坏人的感觉真好啊。
……
到了明园之后,黎枝枝依旧顺着昨天那条僻静的小路走了,一路上安静无比,没见着那只黑猫,那对兄妹也没有再出现,也不知他们和明园是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在黎枝枝脑中一闪而过,她便没有继续细想了。
到明德堂的时候,讲书先生还没来,不少学生正在聚在一起说话谈笑,气氛颇为热闹,苏棠语也在其中,见了她来,连忙挥手招呼:“枝枝!”
黎枝枝笑了笑,走过去将书袋放下,苏棠语问她:“枝枝,后天的游春宴你去不去?”
黎枝枝故作不知,好奇问道:“游春宴是什么?”
“后天是三月十三,琼林苑会开游春宴,”苏棠语旁边站着一个圆脸杏眼的女孩儿,她开口解释道:“这些地方往常都是宫里御用的,但是三月十三这一日,天子恩赐士人庶民也能入内,所以世家大族都会在琼林苑设盛宴,踏青游玩,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黎枝枝看向她,苏棠语介绍道:“她叫江紫萸,是我的表妹。”
江紫萸,这个名字真是太耳熟了。
上辈子黎枝枝入明德堂之后,她铆足了劲想比过黎素晚,所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拼命读书,也从没想过去交际,以至于离开明园时,她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同窗的名字都对不上。
可黎枝枝记得江紫萸,因为她经常出现在黎素晚和萧嫚那一帮人身边,与其说关系好,倒不如说是刻意巴结,类似狗腿子一般的存在。
想不到她竟是苏棠语的表妹,黎枝枝心中疑惑,没道理啊,苏棠语的爹可是参议,朝廷正三品大员,哥哥又是翰林侍读,前途无量,江紫萸不老老实实跟着苏棠语,为什么舍近求远去捧黎素晚?
黎枝枝忍不住仔细地打量对方,江紫萸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悦道:“你看什么?”
黎枝枝心道,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她面上却笑着道:“江姐姐的眼睛真好看,我一下看得入神,冒犯了,还请姐姐原谅。”
江紫萸其实算不得漂亮,脸庞过于圆润了,鼻子有些塌,骨架也颇粗,就只有一双眼睛算得上好看,和苏棠语有几分相似,可是当她站在苏棠语身边时,二者一比较,原本的五分就变作了三分,偏偏她还穿着和苏棠语一样的烟粉色衫裙,简直叫人下意识想移开目光。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没有人不喜欢被夸赞,江紫萸的脸色顷刻就好转了不少,昂起下巴道:“你倒是会说话。”
正在这时,从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夸你眼睛好看,不过是因为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夸了而已。”
江紫萸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猛地扭头看过去:“你——”
待看清楚说话那人,她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萧嫚倚在书案旁,她今日穿了一袭木红色云纱罗衫,更显得容貌明艳,神色傲然,挑眉道:“我怎么?我说得不对?珊儿,你觉得呢?”
赵珊儿正对着一面菱花琉璃镶银镜,仔细扶正发髻间的珠花,随口道:“人丑就要承认,爹娘给的样貌,怨得着谁啊?”
说完,她抬头看了江紫萸一眼,立即别过视线,道:“哎呀,脏了眼睛。”
“珊姐姐别这样说,”黎素晚声音柔柔地开口:“至少她精心打扮过了,和苏小姐穿戴都一样,就是没有苏小姐好看而已,这也不是她的错。”
短短几句交谈,江紫萸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尤其是黎素晚最后那一句,好似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江紫萸陡然红了眼,捂着脸跑出去了。
“紫萸!”
“你们太过分了!”苏棠语气急,指着萧嫚三人怒骂道:“紫萸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关你们什么事?反倒是你们几个,对旁人品头论足,肆意羞辱,嘴脸丑陋恶毒至此,真是令人作呕!”
她说完,便提起裙摆追了出去,萧嫚轻嗤一声,眼神露出几分不屑,显然苏棠语的愤怒对她而言,无关痛痒,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黎枝枝身上,讥讽道:“对着江紫萸那张蠢脸都夸得出口,可见你也是个口是心非之人。”
黎枝枝笑了起来,道:“可我觉得县主也生得好看啊。”
刁蛮跋扈如萧嫚,自然也喜欢被人夸的,她保持着矜傲的姿态,唇角刚刚有上扬的趋势,却听黎枝枝话锋一转,道:“不过县主和赵小姐在一处的时候,还是赵小姐要更胜一筹,我听说过一句话,赵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晳,花颜如月貌,袅娜自娉婷。”
空气静默片刻,萧嫚唇边的笑意陡然凝固住了,旁边正在揽镜自照赵珊儿倒是笑了一下,她一向自诩貌美,故而从不把旁人放在眼中,就连好友萧嫚也不例外。
但萧嫚的身份摆在那里,她贵为县主,皇亲国戚,常人夸赞时,也总要把她排在前头,对于这一点,赵珊儿心底是极不乐意的,县主又如何?萧嫚她爹晟王死了快十年了,还是那么个不体面的死法,连个爵位都无人承袭,萧嫚又有什么可傲气的?她的祖父和爹现在可都是正当红的天子近臣!
赵珊儿自觉家世样貌不比对方差,却总是要被压一头,如今好不容易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实话”,自然十分受用,仿佛这么长时间憋在心头的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她头一次正眼瞧了外人,和颜悦色地道:“这诗是谁人所作的?有些意思。”
萧嫚的脸色更难看了,空气莫名变得紧绷,黎素晚近乎惊恐地看着黎枝枝,她似乎毫无察觉,笑吟吟道:“我也不知,大概是街头巷尾听来的吧。”
这话极大地恭维了赵珊儿,她十分满意,道:“你这张嘴倒是甜得很。”
萧嫚猛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抿起,却什么也没说,竟然忍住脾气了,黎枝枝颇有些纳罕,心里简直要对她刮目相看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她对黎素晚道:“姐姐别灰心,你的模样虽然比不上赵小姐和县主,但是也很不错的。”
黎素晚的脸都绿了,这话潦草得简直像是随口捎带的一句,偏偏她还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黎枝枝施施然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请塑料姐妹花喝茶。
至于那句诗,原文是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后面两句我瞎编的~
第十六章
黎枝枝回到书案前,算算时间,吴讲书快来了,她抬起头,看见苏棠语拉着江紫萸从门外进来,江紫萸两眼红红,脸上的脂粉有擦拭过的痕迹,看起来是狠哭了一场。
黎枝枝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上一辈子的自己,也是这样被奚落挖苦,那时可没有一个苏棠语来帮她,所以江紫萸还是很幸运的。
紧接着,那个疑问又浮上黎枝枝的心头,从今日的情况来看,萧嫚三人并不喜欢江紫萸,甚至还结下了梁子,但是江紫萸后来为什么又和她们混在一起?
黎枝枝试图回想上辈子有关于苏棠语的记忆,但遗憾的是,没有,她上辈子和同龄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际,不知苏棠语后来怎么样了。
苏棠语安慰好江紫萸后,这才回到书案旁,犹自忿然地对黎枝枝道:“那几个人仗着身份,谁都不放在眼里,嘴巴毒得很,要我说,早晚要栽跟头。”
她说完,才想起黎素晚还是黎枝枝的堂姐,自觉失言,只好用一双杏眼歉然地望着她,正想说什么来补救,黎枝枝却仿佛没听出来似的,关切问道:“江姐姐没事吧?”
苏棠语松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紫萸她……一向敏感,心思又重,爱钻牛角尖,这次没个三五天怕是想不通的。”
黎枝枝笑道:“看来苏姐姐很了解她呢。”
苏棠语点点头,解释道:“紫萸差不多是在我家长大的,我们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和亲姐妹也没什么区别了。”
黎枝枝一哂,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江紫萸身上,心想,就算亲姐妹也还是两条心呢,更别说这脆弱的表姐妹了。
苏棠语没察觉到她的情绪,自言自语道:“不过后天就是游春宴了,紫萸一向喜欢热闹,我带她去转转,她应该就高兴了。”
她说着,又问黎枝枝:“那天你会去游春宴吗?”
“去呀,”黎枝枝笑了:“那么热闹的场面,我当然要去看一看。”
琼林苑的游春宴,正是她上辈子噩梦开始的地方,这次她又怎么能错过呢?
……
天色刚刚擦黑,正是黎府用晚膳的时候,下人恭敬地布菜,空气很安静,黎夫人拿着绢帕擦拭了唇角,一边对黎岑道:“老爷,后日琼林苑就开游春宴了,今儿个我碰见益国公夫人,向她讨了几张帖子。”
黎岑唔了一声,道:“你带着晚儿去便是。”
黎夫人问道:“行知呢?国子监应该也放了假的。”
黎岑便道:“他在家里温书,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哪能和从前一样清闲?”
“是明年又不是明天,”黎夫人耐心道:“老爷也太严苛了些,须知考取功名是大事,但结识人脉也是顶重要的啊。”
黎岑面露犹豫,黎夫人又笑着道:“行知平时里读书认真,哪里只差这一日?再说了,他如今年纪不小了,议亲的事也要提上日程,我心里倒是有几个人选,正好趁着游春宴上相看相看。”
闻言,黎岑果然松了口:“那便让行知去吧。”
黎素晚欢呼一声,对黎行知笑道:“我也要好好帮哥哥相看,一定要是既漂亮又聪明大气的女孩儿才配得上哥哥。”
黎夫人嗔怪道:“就你鬼主意多。”
黎行知无奈摇首,他忽然望了一眼安静的黎枝枝,对黎夫人道:“娘,也带枝枝去吧?”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黎素晚面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状似无意地道:“可是游春宴上总免不了要吟诗作对,枝妹妹她……”
果不其然,黎岑皱起眉头,道:“枝枝这次就别去了吧,在府里待着。”
还没等黎素晚高兴,黎夫人却开口道:“让她去吧。”
这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黎夫人一手拈着青瓷鱼尾勺,轻轻舀着清汤,姿态优雅,语气悠悠道:“她总要出去见人的,老爷还能把她拘在府里一辈子不成?”
黎岑表情仍旧不豫:“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