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王婆子叹气道:“就是个嘴上不把门的,我都教训她多少回了,总是不改,如今可好了。”
海棠轻声道:“玉兰她……今日在和别的下人闲聊,说了一些话,正好叫晚儿小姐听见了,她很是生气,罚玉兰在花园跪着,要到明日才许起来。”
黎枝枝听了,表情登时一变,正在这时,外面有下人进来,行了礼,方才恭敬道:“老爷和夫人遣奴婢来,请小小姐移步膳厅用膳。”
黎枝枝想了想,道:“不必了,就说我心情不好,不去膳厅了。”
说罢,也不再理会那婢女,径自带着人往花园的方向而去,海棠在一旁引路,借着细微的灯笼火光,黎枝枝远远就看见那廊下跪着个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玉兰。
玉兰跪了一下午,觉得双膝刺痛,犹如针扎一般,几乎难以支撑,忽然听有人唤她的名字,转头循声看过来,一怔之后,表情变得万分惊讶:“小姐!您怎么来了?”
黎枝枝快走几步,亲自将其扶了起来,待看清她脸颊上的指印,眉头紧紧皱起,道:“还疼么?”
玉兰连连摇首,又笑道:“小小姐真的回来啦!”
她还笑得直冒傻气,黎枝枝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责,她这段日子在公主府里过得舒坦,却忘了玉兰和海棠她们还在黎府,黎素晚那般嫉恨她,又怎么会不迁怒疏月斋的下人呢?
虽然玉兰和海棠服侍她的时间不长,性格却温顺老实,尤其在黎枝枝初来黎府的时候,她们并未像其他下人一般轻视她,忠心耿耿,事事尽力。
可如今她一不在府中,就护不住她们了,那往后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黎枝枝心中就烧起了一股无名火,遂拉住玉兰的手,叮嘱她和海棠道:“你们现在去收拾东西,我带你们走。”
“啊?”
玉兰还有些意外,茫然道:“走?小小姐,咱们要去哪里啊?”
“去公主府,”黎枝枝很冷静地道:“你和海棠,还有婆婆,倘若你们愿意的话,都随我一起去公主府,往后就不在黎府了。”
“真的吗?”玉兰的眼睛一亮,高兴道:“那奴婢是不是又能跟着小小姐了!”
海棠小声道:“可、可是我们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
黎枝枝便道:“放心,我自会给你们讨要回来。”
……
不多时,黎枝枝要走的消息就传到了黎府其他人的耳中,黎夫人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问下人道:“她现在要回公主府?”
“胡闹!”黎岑也皱起眉,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折腾了?”
他说着,看向旁边的黎行知,问道:“你刚刚和枝枝一起去看望晚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原是一同去的,结果最后只有黎行知一个人回来了,再派人去叫黎枝枝,得到的回复却是她心情不好,不想来用膳,眼下更是说要走。
见父亲问话,黎行知欲言又止,黎夫人见状,又追问几句,这才得知了事情本末,黎岑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黎夫人道:“看看你教的好女儿,歇斯底里,胡搅蛮缠,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往后嫁了人,在夫家也这样闹腾?”
黎夫人挨了骂,心里也暗恨黎素晚不识时务,实在太不懂事了,如今黎枝枝风头正盛,她不避其锋芒也就罢了,竟还敢对着来。
眼下黎枝枝说要走,黎岑自然不答应,亲自去了疏月斋,看见几个丫头在忙里忙外收拾行李,表情不禁沉了下去,对黎枝枝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让人把东西放回去,才刚刚回府,就闹着要走,成什么样子?”
说罢,又和颜悦色地道:“倘若真是晚儿惹了你生气,我这就叫她来给你赔个不是,她自小就被你娘宠坏了,说话也没个分寸——”
没等他说完,黎枝枝便打断了他:“老爷多虑了,我没有生气。”
黎岑皱起眉,不解道:“既没有生气,那你这是……”
黎枝枝笑了笑,道:“只是觉得这黎府待不下去了而已,索性就自己走。”
“谁说你待不下去了?”黎岑沉声道:“你有什么话,今日就摊开说个清楚,不要在这里闹小孩子脾气。”
“老爷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黎枝枝看着刚刚赶到的黎夫人和黎行知,道:“今天我不仅要离开黎府,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黎岑双眼一睁,怒声暴喝道:“胡闹!”
“我可没有胡闹,”黎枝枝面上没有丝毫惧色,就那么直视着对方,语气淡淡地道:“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肺腑之言,若有半点违心,叫我天打五雷轰。”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黎夫人一来就听到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险些没给气死,劝道:“枝枝,快不要和你爹置气了。”
“什么爹?”黎枝枝转头冷冷地看向她,道:“我父母双亡,何来爹娘?等来年清明的时候,我大抵会对着他们的牌位上一炷香,也算是尽了孝道了。”
听到这里,黎岑终是忍不住了,怒骂道:“你这孽障!”
紧接着便挥手要朝她扇来,黎枝枝立即退后一步避开,叫他打了一个空,口中还冷嘲道:“老爷为何如此生气?这不是如您与夫人所愿吗?”
黎岑气得双目通红,哆嗦着手指着她,疾声厉色道:“混账东西!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今天非要用家法教训你不可。”
说着便怒吼道:“来人,把家法取来!”
“老爷!老爷,不可啊!”黎夫人连忙拦住他,劝道:“她毕竟——”
“滚开!”黎岑怒火中烧,用力一把推开她,冲黎枝枝骂道:“你如今真是胆子肥了,封了个郡主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别说圣旨还未下来,就算下了旨,当着天王老子的面,你也还是我黎岑的女儿,哪怕我今天要打死你,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往日的儒雅表象不再,黎岑眼中射出凶恶愤怒的光,像一头暴跳如雷的猛兽,面孔涨红了,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绷起,根根分明,仿佛随时要扑上来似的,黎行知都几乎拦不住他,拼命向黎枝枝使眼色,道:“快走!”
岂料黎枝枝非但不走,反而还坐了下来,慢悠悠道:“你今天若打了我,我明天就去告御状。”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黎岑立即就冷静了几分,黎枝枝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如今外面所有人都知道,我爹娘都死了的,你们不过是养父母,这件事就连皇上也清楚,否则你以为皇上为何能封我为郡主?当然是因为我没爹没娘,只能倚靠长公主罢了。”
看着那对夫妇面上震惊的神色,黎枝枝竟还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老爷说得对,圣旨还未下来,我也不算什么郡主,你说我这时候去找皇上陈情坦白,皇上该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是黎府处心积虑,故意设计长公主,好卖女求荣?”
她轻轻摇首,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嘴里这么说,黎枝枝的表情却毫不紧张,与之相反的是黎岑,他一生好面子,从未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祸事,气得简直要发狂,翻来覆去地骂黎枝枝,无非是孽畜,混账东西。
黎枝枝不以为意,甚至还喝了一盏茶,才施施然站起身,问玉兰:“可收拾好了?”
满屋子的下人都还处于震惊之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声势浩大的闹剧,听到询问,玉兰才猛地回过神来,嘴巴都不如往日伶俐了,只连连点头:“好、好了。”
“那就走吧,对了,”黎枝枝想起什么,又转向黎夫人,微微一笑,十分礼貌地道:“能否请夫人帮个小忙?”
黎夫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声音有些发颤:“什么……”
黎枝枝便道:“我在疏月斋里的这两个婢女,还有一个王嬷嬷,都是用惯了的,想着这次把她们也一并带去公主府算了,所以想向夫人讨来她们的卖身契,当然,我不会叫夫人吃亏的。”
说完,她微微示意,便有一名公主府的婢女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三锭雪白的银子,放在桌案上,黎枝枝笑道:“夫人若是觉得少了,还可以再商量。”
“不要给她!滚!”黎岑瞪着一双眼睛,怒斥道:“你不是要去公主府了,还想带走我黎府的下人?!”
黎枝枝看他一眼,面上笑意就淡了,道:“看来黎老爷是真的很想让我去告御状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黎岑气得手都发抖了,指着她:“你这孽——”
“我这孽障,”黎枝枝很顺口地接过话,又弯起眉眼微微笑了,道:“这可都是和你们学的啊,以后就再不要说什么是我的亲生爹娘了,委实不吉利。”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八十七章
黎枝枝回公主府的时候, 早早就有人去禀报了,长公主在花厅里头等着,见她进来, 二话不说就把人搂在怀里,好一通安抚:“好孩子, 你受委屈了。”
又怒骂那黎岑夫妇:“他们着实可恨,想方设法专程把你叫回去欺负, 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同去, 看他们还敢嚣张得意。”
黎枝枝想起她走的时候,黎岑和黎夫人面上的表情, 一个难堪至极, 一个灰败无比,从头到尾嚣张得意的人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娘亲这个短也护得太严实了些。
“还没用饭?”
长公主关切的声音唤得她回过神来, 黎枝枝这才想起来, 自己确实没有用晚膳,倒是半点不觉得饿。
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我也正好还没用,走,咱娘俩一起吃。”
下人早已摆好了膳, 还有几个婢女正在上菜, 热气腾腾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都是黎枝枝平日里爱吃的,八宝鸭子, 一品鲜, 樱桃肉, 竹荪鸡丝汤……
轻罗一边盛汤,一边笑道:“主子想着,你万一吃不惯黎府的饭菜,说不得会赶回来,就索性吩咐后厨多做了一些,没想到啊,主子料事如神,小姐竟真的回来了。”
长公主笑吟吟道:“咱们府里的厨子可是宫里御膳房的师傅,岂是黎府比得了的?若是吃得不好,半夜饿醒了,那才叫遭罪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黎枝枝捧着汤碗也笑,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落下泪来,一颗颗砸在汤碗里,溅起几朵小花。
轻罗立即带着其他人退下了,长公主连忙轻轻拍黎枝枝的背,柔声安抚道:“不要哭,不要哭,好孩子,你没做错什么。”
她越是百般温柔地哄,黎枝枝哭得越是大声,像一个小孩子那般,放肆地嚎啕大哭,在黎府的时候,哪怕她嘴上骂得再痛快,心中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倒不是为了那一对夫妇难过,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就仿佛是将一道丑陋的伤口撕开,用刀子将它连皮带肉地削去,然后扔得远远的,毫不留情。
当踏出黎府的那一刻,黎枝枝忽然就感觉到了轻松,是两辈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终于,她摆脱了黎府。
……
六月处的天气,京师一日比一日要热,尤其是下午,没有风的时候,只坐一会儿就开始冒起了汗意,明园的课也逐渐少了,再过小半个月,就是季考,考过之后,便要开始放假。
池边柳荫,蝉一刻不停地叫着,令人心焦,亭子四周挂着竹帘幔,当中摆着两个冰盆,散发出丝丝冷意,婢女垂眉躬身,仔细地打着扇子,不急不缓。
“你是说,黎枝枝和你爹娘大吵了一架,要断绝关系,然后回公主府了?”
萧嫚的声音悠悠响起,她身旁坐着的人正是黎素晚,答道:“是,她当天就回去了,把我爹都气病了。”
“因什么而吵?”
黎素晚撇了撇嘴,道:“谁知道,想来是她觉得自己要当郡主了,谁也看不起吧?”
“她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萧嫚执着铜签子,将炉中的香灰拨开,斜睨她一眼,正在黎素晚心虚不已的时候,她才又淡淡道:“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往后传出去,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她势利虚荣,攀上了长公主,就看不起养父母。”
说到这里,萧嫚轻轻吹了吹铜签上的余灰,道:“你若想给她使袢子,大可以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世人大多看重一个孝字,她不敬养父母,也是不孝了。”
黎素晚双眸一亮:“我明白了,多谢县主提点。”
萧嫚瞟了她一眼,看她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忽然道:“你这就满足了?”
黎素晚愣了一下,萧嫚用帕子仔细擦拭着手指,指甲上染着丹蔻,煞是好看,她漫不经心道:“你之前说,不想让黎枝枝回黎府,如今她和你爹娘闹翻,估计也不会回去了,你的目的已达成,心里满意了?”
满意?黎素晚轻咬下唇,她并不满意,哪怕黎枝枝不回来了,娘亲和哥哥待她仍旧不如之前好了,尤其是黎行知,他近来变得十分沉默寡言,哪怕是对着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黎素晚的沉默,令萧嫚唇角微勾,露出一点细微的笑意,道:“都说人心是贪的,果然不假,黎枝枝如今攀了高枝,风头无两,哪里看得上你们黎府那一亩三分地?也就是你,眼皮子浅得很,活该输给她。”
黎素晚被她一通挤兑,涨红了脸,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只呐呐道:“可她已经就要当郡主了,我怎么斗得过她……”
萧嫚的脸色微沉,将擦手的帕子扔在桌案上,不冷不热地道:“什么郡主?圣旨还未下,她就一日不是郡主,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我方才说过的话,你是一句都没记住,真是个猪脑子。”
她提点黎素晚道:“只要把她不敬养父母的事迹宣扬一番,这不孝的名声一旦传出去,到了皇上的耳中,你猜猜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