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正要答他,身旁的师尹剧烈咳嗽起来,撒手慈悲哪里顾得上其他,赶忙道:“先入室吧!”
流光随着刚进去,便觉不好。自己离开前明明收拾了一通的,现在屋里一片狼藉,被翻了个底朝天。不由得道:“这是怎么了”
此刻师尹正拿着撒手慈悲递来的干布巾擦鬓角,闻言道:“屋里被人翻过,十有八九是天阎魔城派来的人……”
流光道这推测也合理,师尹没有接收他们递来的橄榄枝,去了余胜明峦,天阎魔城来探一探,问道:“可曾丢了什么”
师尹道:“也不曾丢失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件旧物和我从慈光之塔带过来的几本书罢了。”
流光看他语焉不详,也没有追问,想起上次他出手相助,不由得问道:“你上次在逸园……有没有被鬼觉神知伤到”
师尹摇摇头,道:“没有大碍,说起这个。这里现在也不是安全之所,只怕魔城的人会再来。我与撒手慈悲这几天要外出,会先把你送到俞胜明恋,到时候跟你在那里会合。”刚说完就剧烈咳嗦起来。
流光本来想跟他讲越织女的事情,这下全压在舌头底下,半点也说不出,只道:“可以。”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那种呢?”她越是想知道,这话越是问不出口。
接着便是两人等流光收拾了几件物事,便一起向俞胜明峦出发了。
到了明峦外,传人进去通报,那人只说在外面等候,便进去了,许久没有出来。流光想来者是客,这也未免有些太怠慢,撒手慈悲也有些微词,师尹倒是处之泰然。
接着以为头发花白、仙风道骨的男子出来,把三人引入,倒是见者可亲,原来他是副峦主。
师尹把带流光来的缘由说了,副峦主捻了捻胡须,看起来正要答应。
正在这档口,一阵威严的声音插入:“我看这事儿,还要再议吧!”
流光转头,发现来着是一位身穿绿袍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也堂堂,就是浑身泛出一阵湿冷来,看着不如副峦主可亲。
他往中间一站,目光黏糊糊的,把流光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发话了:“明峦现在处于存亡之际,出入必须十分严格,这位姑娘若如你所说是境外之人,谁能保证她不是细作呢!”
一言出,一阵沉默。流光只觉又羞又怒,这人的目光像冷血动物探出的舌头一样让她浑身发冷,更生气师尹脚不沾地做事,一句境外之人把他也排除在外,这么用人多疑的人竟能当圣方的主事人!
不由得负气背身道:“本姑娘才不稀罕留在这里。”
说完便拔腿要走。
师尹拉住她,轻声说:“不要儿戏!”
副峦主也道:“海蟾尊,师尹这些天为明峦劳心劳力,现在又要出发去……我们明峦也该让他无后顾之忧才对。”
师尹道:“师尹之心,绝无旁道。请海蟾尊体谅。”
而海蟾尊的目光在两人交错的袖子上定了定,竟道:“那流光姑娘就暂居俞胜明峦吧,师尹这回定要凯旋。”
说完一甩广袖,扬长而去。
流光一听,这人不留自己是因为疑心自己,留自己竟然是因为疑心师尹。简直想立马拔腿走人。
但是转身一看师尹十分疲惫的样子,只好乖乖说道:“师尹此行要一路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师尹应下了,撒手慈悲不置可否,听见流光接着说的“撒手慈悲你也要小心哦” 这句话,勉强唔了一声走了。
流光再送走两人后,边随着侍从来到了处所,是一排屋子旁边的小报厦里。
到了晚上,有人敲门,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盘菜,一碗栗米。流光接过托盘,向她道谢。
听那侍女道:“姑娘有事就吩咐我,我们便住在旁边一排。饭菜吃完放在屋外就好。”
流光连道晓得了,觉得她还是挺亲切,看来这明峦也不是人人像那个海蟾尊一样目中无人。
第9章 尽是他乡之客 她怕他首鼠两端,又怕他……
师尹离开去哪里,他没有详细提及,流光也没有问。明峦像濯风山隅处在人烟稀少的位置,但是大战的期限一天天逼近,还是带来了非比寻常的肃杀气息。
这从侍女翻转的裙角、时而聚集起来的窃窃私语中,从流光偶尔看到副峦主脸色不佳、快步经过时得到验证。虽然流光以一个外境之人的身份客居在此,还是受到了这种剑在头上的气氛压迫,开始担心另一个外境之人的处境来。
流光一时想师尹既然把自己留在明峦,独自去执行任务,想必对成功还是很有把握的。一时间又想那海蟾尊拿自己要挟,不过是为着师尹的忠心,不与魔界暗中勾结,师尹故意在人前的亲密也是这个目的,让明峦放心。但是自己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倘若碰到向魔界投诚或者身死的选择,流光不知道他会怎么选,也不清楚自己想让他怎么选。
她怕他首鼠两端,又怕他忠心过头送了性命。
想到这里,流光拍拍自己的脸。想着自己果真在明峦呆久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但是紧张的气氛还在逼近,随着大战的一天天临近,流光竟然见到了黑衣剑少,就是妖后视若珍宝的儿子,要与越织女成婚的那人。
那人翘起二郎腿,姿势随意坐在亭子里,手里捏着一根草,侍女们调笑。连翘本来已经走过,他站起来叫住她,道:“那位红衣服的姐姐,留步。”
流光心里暗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姐姐!”还是回头问:“有何贵干?”
他翻过栏杆,从亭子上跳下来,带着莫名的腔调道:“听她们说你是无衣师尹的侍女,敢问他现在先下在何处?”
流光想,他也不知师尹在何处,跟我一样,便回答:“我并不知道下主人在何处。”
他眼神灵巧地一转,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狡黠来。他回头看了看亭子里等着的侍女们,小声对流光讲:“打听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接着就扭头回去了。
回房途中,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为什么黑衣剑少会出现在明峦呢?没想到圣战妖后也来掺一脚,还是派出自己的儿子。
不过他要是真能打听到师尹的下落就好了,流光在这里消息闭塞,实在有些担心。
过几日又在路上遇到他,黑衣剑少两手一摊,表示:“侍女们实在不知道,只是听说替明峦出任务去了。副峦主那个老山羊也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什么都不说。”
流光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问他:“你找师尹何事啊?”
黑衣剑少喂喂两声:“好歹他也救过我几次,我关心一下恩人的去向也是正常的吧?”看到对面的流光不相信的眼神,只好接着说:“好吧!我只是进了明峦之后,发现长袖善舞的师尹竟然愿意为圣方奔走,比较好奇而已。”
流光听到“长袖善舞”四个字,暗想师尹看来给众人留下的印象都惊人的一致,但是自从自己认识他以来,他似乎没做什么坏事。她摇摇头,清理自己脑中的思绪,跟黑衣剑少说:
“圣魔大战没有几日了,有什么消息能告诉我的,就知会我一下吧!”
直到大战前一日,流光也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她安慰自己虽然没有消息,但也没有什么坏消息。但是就在这一夜,流光在屋里看着烛火,忽然听到外面“笃笃”两声敲门声,门前显出一个人影来,有人在小声唤道:“流光、流光。”
这种声调上扬、特殊的音色,除了之前遇到的黑衣剑少,连翘想不到第二人。
她轻手轻脚打开门,发现门外果然是他,不过他一侧身,露出旁边满身浴血的撒手慈悲。流光不由得捂住了嘴,跟黑衣一起把他拖进了屋子。
撒手慈悲浑身都是血,还未站定就说了三句话。
“师尹在s山与鬼如来一战,受重创,我身上的血,大部分都是他的。”
“明日午时,魔军通过无那隘口,明峦危矣。”
“这是你要的最后的碎岛玄晶,是师尹入s山之前托我交付给你的。师尹说,倘若事败,可自行离去,不可留在明峦。”
流光从他掌心拿过染血的碎岛玄晶,握在手里,说:“那师尹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得妖后帮助,我们把他,”撒手慈悲停顿了一下,“把他送到了雪漪浮廊,在无伤那里。”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师尹向来算无遗策,流光不由得大惊。
撒手慈悲看了她一眼,眼神莫名。流光握紧手里的玄晶,因为鲜血的缘故,它变得很滑,还有些温热。
她想起师尹那天苍白的脸色,道:“既然要离开这里,那你带我去雪漪浮廊吧!”
撒手慈悲不耐烦地说:“现在你去又有什么用?师尹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看到流光眼里的泪光。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衣对撒手慈悲说:“正好我也走一趟,看看现在的情况,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走到明峦山门口,黑衣剑少从怀里掏出一张令牌,对两人说:“这是出入令,前几日副峦主那老头给我的,不过咱们只有一张,下山速度要快,省的有人发现追过来。”
三人各怀心思,在黑夜向着雪漪浮廊急急而奔。夜风寒冷,吹得人心里越来越冰凉。
到了地方,无伤领着进入室内,屋里雪洞一般,中央的冰床上躺着一道残破的人影,血色在不断漫延。
无伤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我试过了,封不住伤口,止不住血。他的身体像破了个大洞,再多的真力输入进入,还是很快流失。”
流光想,无伤形容得不错,与身下浓烈的鲜血相比,他的脸比雪还要白,像个残破的人偶,正是处于弥留之际。
撒手慈悲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倒在床边,问一旁的无伤:“连你也不能修复神源吗?”
流光问道:“什么神源?”
良久没人回答,最后倒是无伤解答:“慈光之塔的神源相当于第二条命,修为越高者神源修复能力越快。师尹身份尊贵,就算下手的鬼如来造成的创伤很深,也不至于连保命的机会也没有啊。”
流光鬼使神差地想起在擎海潮灵体内所见,帮自己挡住攻击的紫色光源,迟疑道:“你说的神源,不会是一颗紫色的小珠吧?”
这时撒手慈悲瞪向流光,眼神不免有些不满,无伤偏过头,颇有些奇怪:“慈光之塔以紫色为尊,修为高者的神源,确实是紫色的。只是你为何能得见?”
流光心里一沉,觉得手里紧握着的玄晶有些烫手了。
她想起师尹那日以来苍白的脸色,想起他离开明峦之前拉着自己的衣袖。想起擎海潮和击珊瑚的叮咛:他深不可测,爱玩弄人心。
想起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就刻在心里的一句话:“你的记忆,在石心中可以找到。”
她一直以来想寻找的,其实不是玄晶里的功体,是藏在最后一片玄晶里面的记忆。
她处心积虑想要拿到的记忆,唾手可得。如今找到了,就在自己手里,却再也没机会探寻了。
自己在孤岛度过的漫长岁月,长久独自看向天空的迷迷茫茫,一直记不起的回忆。随着视线里那个人越来越微弱的生命气息,渐渐离自己远去了。
她想:反正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存在的理由,不知道该往何方。
她握紧拳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流光深呼了一口气,对其他三人说:“我或许有办法,你们先出去,让我试试吧?”
黑衣看了流光一眼,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撒手慈悲,叹了一口气,和无伤一起出去了。
流光看向仍然留在屋子里的撒手慈悲,他抬头说,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沉痛:“我与师尹,从慈光之塔到苦境。万一有个什么不成的,我要在一旁看着。”
流光卷起袖子,道:“也好,那你略略让开些,过程中不要发出动静,也不要出手阻止我。不然我和他都性命难保。”
流光想把床上人的衣襟掀开,这很不容易,因为有的血块已经变硬,跟伤口黏连在一起。她只能卸下紫钗,变幻出无刃刀,一点一点剥离掉布料,漏出他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的胸口来。
流光俯下身去,听了听他的心口。幸好,破的像撕裂了大口子的纸箱子,但是还是跳动着的,只是微弱的几不可闻。
撒手慈悲目不转睛地看,在烛火下流光的一切动作变得摇曳,甚至暧昧不清。他心里一直后悔,为什么在擎海潮那里没能阻止师尹出手,最后的结局就是师尹从s山的血一直流到雪漪浮廊,胸腔中只剩下半口气。
他的思绪随着眼前一幕而刹然而止。流光把手腕一转,手里的无刃刀转了个方向,一声筋脉被穿透的声音,她自己将刀送进了心口,再拔出的时候,刀已经染上了鲜血的颜色,红的耀眼。更稀奇的是,一滴血都没有外流,伤口也神奇地慢慢闭合。
不过还是很痛,流光按住自己的心口想:幸亏无刃刀,本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用手指拨动刀刃,原来刀上本就有一道凹槽,此刻蓄满鲜血,将之对准师尹的心口,滴落下去。又拿起手中最后的碎岛燃晶,以热度催化,与鲜血混合着滴落进师尹的身体。
过了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刻钟。
在流光的屏息等待中,师尹终于在昏迷中发出咳嗽的声音。撒手慈悲扑上去去看,他嘴角流出鲜血混着黑色的血块。
流光此刻才长舒一口气,揉了揉疼痛的心口,说:“他的心脉已经通了,你们说的神源可以发挥作用了。”
撒手慈悲跟在无衣师尹身边多年,早在慈光之塔就被告知神源启动之法。只见他食指和中指合并,启动秘法,轻点师尹眉间,须臾,只见师尹周身笼起一层淡淡的紫光,脸上的死气也肉眼可见地正在消散。
撒手慈悲精神为之一振,叫道:“师尹、师尹!”这急切的声音没有唤醒昏沉中的人,倒是一直在屋外等待的两人应声进来了,等看到不再一脸死气的师尹,俱是松了口气。
谁也没有注意到流光的异常。她离开孤岛已久,但是时常一闭眼一转神就能回忆起那里,而现在,她和碎岛燃晶的联系在慢慢削弱。她不能不使得她从心口的疼痛和师尹脱离危险的安心中间,觉察到一丝隐隐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