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早已料到邓扬名不会说实话。她倒也不在意邓扬名撒这种谎。
邓扬名摔下石坡时的动静还挺大的,当场就有山民听见了动静——山里偶有野猪、老虎之类的猛兽出没, 还有象群偶尔也会进行迁移。
猛兽就不用说了, 象群若是迁移时不慎闯入村落之中,轻则卷走田里的作物,把良田踏成烂泥, 重则损毁屋舍,造成屋舍垮塌以至砸埋屋中之人。山民们只要听到山中有大声的异动,必然会组织起人力去查探情况, 以求防患于未然。
于是乎邓扬名刚摔不到十分钟,山民们便举着火把朝着邓扬名摔下去的方向搜寻了过去。
邓扬名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 只是山民们在发现摔下石坡的人是学校里的邓老师之后,又分头行动,男人们负责把奄奄一息地邓扬名送到县卫生院,女人们则负责去邓扬名的住处查看——独龙村靠近边境,和野生动物一样偶尔会出现的,便是来自国境线那边的盗匪。
这些人心狠手辣,打家劫舍时发现家中有人不是直接把人就地杀死,就是用一些会延长人痛苦的手段,让人慢慢地在绝望中死去。
妇女们谨慎而小心,她们确认过邓扬名家没有遭到洗劫的迹象,这才进了邓扬名家。其中一名妇女更是手握土枪走在最前。
结果好家伙……妇女们没找见野兽也没找见盗匪,倒是找见了躺在邓扬名床上人事不知的秋秀玲。
秋秀玲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可床下就丢着邓扬名的白衬衫。
妇女们是文盲没错,可这种事情便是文盲也能看得出端倪来。
事后邓扬名说他看秋秀玲醉倒了就把秋秀玲扶到自己床上睡着,自己在外头继续喝酒云云的没人反驳。但私底下妇女们都在说:邓扬名绝对是企图对秋秀玲做些什么,惹恼了后山埋着的老祖宗们。老祖宗们一发怒,直接拽着邓扬名出了门,把邓扬名从石坡上推了下去。
秋秀玲是个纯粹的受害者。奈何哪个时代都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张口就是受害者有罪论。村中对秋秀玲品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要么是说秋秀玲自己也不正经,她要是正经就不会大晚上的还一个人跑去和一个成年男性单独见面,指不定她就等着被邓扬名生米煮成熟饭呢。还有人说秋秀玲绝对是个克夫的,邓扬名都还没怎么她能就变成了这样,以后秋秀玲的丈夫怕不是要被秋秀玲克得全家上天。
秋秀玲是个鲜少怀疑他人的人,邓扬名撒的谎虽然让她隐隐约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她还是勉强接受了邓扬名的说法。至于村里人的那些嘀嘀咕咕……村里人不想得罪秋秀玲,没人会舞到秋秀玲的面前说起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
就这样,邓扬名摔下石坡的事情算是画上了句点。就是秋秀玲心里仍然有些别扭。
秋秀玲几次去县卫生院探望邓扬名,邓扬名却始终拒绝见她。秋秀玲不知道邓扬名为什么拒绝见自己,她开始想是不是自己先喝醉了没看好邓扬名、以至于邓扬名受了这么重的伤,整个人是惆怅不已、郁郁寡欢。
叶棠与秋秀玲年纪相差甚大,秋秀玲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儿女情长说与叶棠听。只是她不说,叶棠也看得出她心不在焉、精神恍惚。
这天秋秀玲又在望着下山的路出神。一边写假期作业的叶棠瞧了她一眼,轻道:“秋老师,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或许,邓老师就不是秋老师的良人。”
叶棠这话让秋秀玲猛然回神。她朝着叶棠看去,却见叶棠埋首做题,刚才的话仿佛只是她的幻听。
“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邓老师就不是秋老师的良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两句话的缘故,这天晚上,秋秀玲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被邓扬名灌醉。只是这一次,邓扬名灌醉她的理由是劝她借酒浇愁。
——教室里的女孩儿们越来越少,秋秀玲却没能力把这些女孩儿们重新带回到课堂。她上门去求这些女孩儿们的父母让女孩儿上学,结果只得来无情的拒绝以及她听不懂的方言咒骂。她以为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去得多了,早晚能打动山民们,谁想迎接她的是当面泼来的秽物。
满头满脸都是猪屎牛粪,秋秀玲的心,第一次折了。
等她回过神来,整个独龙小学已经没有几个女学生。男学生们则像脱缰野马,课上肆无忌惮地聊天说话玩游戏,吃东西打架斗蛐蛐。课后……只要学生们逃学,时时刻刻都能是课后。秋秀玲找不回那些逃课的学生,也抓不住那些被逃课学生拉着去玩的学生。她感觉自己所做的全部都是徒劳。
痛苦让秋秀玲沉溺在邓扬名温柔的安慰里。
她醉了,但还有意识。她想让邓扬名停下,可邓扬名第一次没听她的。
然后……她的月经就不来了。
邓扬名说会对她负责,会和她结婚。这让秋秀玲多少有些安慰。只是秋秀玲的心底,仍旧藏着一抹困惑:倘若没有这个孩子,邓扬名不需要对她负责,他还会和她结婚么?他……邓扬名是真的喜欢她么?倘若喜欢她,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又要那样强迫她?
秋秀玲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当她回到家中,向家里人介绍了邓扬名,家里人一开始还挺高兴的。直至听说她已经怀孕,月份还大得已经无法人流。
向来疼爱秋秀玲的长辈们第一次对着秋秀玲流露出了失望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秀玲,你听好。爷爷奶奶绝对不是因为你搞男女关系而生气。”
“爷爷奶奶生气的是你们没有发乎情、止乎礼。……说实话吧。你在独龙村没有取得教学成果,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把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那个小伙子的身上?你还记得你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是怎么对爷爷奶奶保证的吗?”
“爷爷奶奶不怪你一时半会没法取得成果,我们都相信你绝对有能力做出成果来。可是,你却因为男女私情而丢掉了自己的初衷……”
秋秀玲的爷爷第一次如此愤怒地对她说教。秋秀玲的姥姥则在得知事情后不久,突发脑血栓进了医院,并再也没有醒来。
某种可怕的连锁就在秋秀玲的眼前进行了下去。秋秀玲的姥爷、奶奶、爷爷也都一个个的因为意外、因为疾病进了医院,最终再也没能从医院里走出来。
但,秋秀玲还是与邓扬名结了婚。因为她肚子大了,不结不行。
人人都说她不孝。姥姥姥爷刚走,爷爷奶奶还在医院里住院,而她在结婚、到男方家里“度蜜月”。
在邓扬名的家里,秋秀玲因为婆婆一不小心说漏嘴,这才得知邓扬名去支教根本不是因为想要支援边疆的教育事业、为国家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贡献。
邓扬名是因为四次都没能考取教师资格证,这才去支教的——为了鼓励老师们前去支教,国家有政策:在校教职员支教满三年,就能免试取得编制内的教师资格。
秋秀玲对邓扬名的滤镜碎了。
可孩子呱呱落地,对秋秀玲来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孩子,秋秀玲忍受着婆婆的刻薄,公公的差遣。她从一个饭都要请人帮做的姑娘成了一个得肩扛大米,手抱孩子,脚下还得永远不沾地才能勉强不被夫家人辱骂的“女超人”。
一开始邓扬名对秋秀玲承诺说三年,只要孩子大一些,可以上幼儿园了,他就同意秋秀玲走出家门,继续她的教育事业,回独龙村实现她和赵春燕的约定。
可三年过去,邓扬名根本没有要放秋秀玲走的意思。
怀孕又流产,流产又怀孕。拖着一个孩子,还得顾着丈夫,孝敬公婆……秋秀玲很多次都想死了算了。又总在和父母打电话时因为听到父母的声音而舍不得离父母而去。
爷爷奶奶双双去世是压垮秋秀玲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秋秀玲成了个“疯婆娘”。
她和邓扬名之间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邓扬名认为他们两个的孩子太小,不适合去火化场那种晦气的地方,秋秀玲则恨邓扬名到了自己爷爷奶奶都过世的时候还不让她们的孩子去见一见自己的祖宗。
在这个离婚人人笑的时代里,秋秀玲坚决地离了婚。遗憾的是,秋秀玲没能拿到孩子们的监护权。
毕竟秋秀玲在怀孕后就再也没被允许出门工作。就算秋秀玲能依靠父母的支援生活下去,法院也不认为她有抚养两个孩子的能力。
反观邓家,邓家连彼时已经不稀奇的四大件“三转一响”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都没出上一样,就白白得到了两个“香火”。
秋秀玲像是想要摆脱一切那样回到了独龙村。可她回来得太晚、太晚了……
赵春燕偷了家里的钱不知所踪,赵红花去了县里的学校、结果成绩始终上不去,还是回村嫁了人。小超……徐超男在距离独龙村很远的另一个山区里被人发现。她被弃尸在水潭里,据说人被找到时身上满是遭受虐待与侵犯的痕迹。
心脏像是被人撕裂成一块块的,秋秀玲痛心至极,她发誓自己这一生都要为学生们而活,自己再不离开这独龙村。
哪怕她的生活是那样的贫困,那样的疾苦。哪怕她的儿子们不理解她,即便她已经荣获“感动华国”、“劳动模范”等等奖项,也只当她为了沽名钓誉连亲生子都抛弃……
“老师、老师对不起你们……”
秋秀玲呜咽着,只觉得自己的泪怎么都流不完。
“老师,秋老师,您醒醒。”
有一个沉静的声音唤着秋秀玲的名字,有一只手暖暖地抹掉了秋秀玲脸上泪水。
秋秀玲哽咽着睁眼,随后看到了叶棠。
“对不起……!”
一想到在自己的梦中,自己多年后才在县城里听到赵春燕做了雏女支的传闻。愧疚让秋秀玲羞愤欲死,她感觉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守约,才害赵春燕误入歧途。
“老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被秋秀玲死死抱在怀里,叶棠听着秋秀玲的哭泣声,她只是怔了半秒便意识到秋秀玲或许是梦到了些什么。
“没事的,老师。”
轻轻回抱住秋秀玲,叶棠道:“您只是做了个噩梦。”
想到赵春燕,想到赵春燕的灵魂最后留下的感情,叶棠闭上了眼,温声道:“老师您从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这也是真正的赵春燕看过自己的一生后留下的最后的感悟。
“谢谢您,老师。”
这些是真正的赵春燕想告诉秋秀玲、却没能在秋秀玲活着的时候就对她说出的话。
“您是我见过的人里对我最好的,最用心的。您是第一个把我当作人对待的大人。”
也是最后一个。
后面这句话叶棠没有对秋秀玲说,秋秀玲却是一吸鼻子,大哭出声。
她抱着叶棠,久久无法放手,心里痛与悔渐渐转为坚定。
“那老师……!一定要让你、让你们大家……以后都被人当作人对待!”
不光是春燕,还有红花,还有小超,还有班里的其他女孩儿们。她要她的学生,都能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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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慧女移山18
九月, 独龙小学迎来了新学期,山民们也是几家期待几家愁。
期待的那几家不用说:上学期自家娃子得了三好学生奖,还得了些糖果本子, 不说是让家里光宗耀祖, 起码也是让长辈们脸上有光。
愁的那几家也不用说:上学不是免费的,自家交着和别人家一样的学费,娃娃却是成天打着上学的名义出去玩……这倒还不如不给他报学校,让他上山去打猪草呢!
不过山民们再愁也愁不过秋秀玲这个老师。
邓扬名稍微能下地之后就回了老家, 新的支教老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为新学期做准备, 秋秀玲本就是一个人劈成两半儿也不够用的,山民们还这个找她问能不能学费便宜点儿, 横竖自家孩子经常不去学校上课;那个找她问新学期三好学生能不能多几个,最好能把他家娃娃也塞进三好学生的名单里……
秋秀玲简直心里吐血。
还好秋秀玲有叶棠这个小棉袄。
“家里给报了名,但自己不来上课的学生老师你就别让他们入学了吧?”
“横竖你一个人,也教不了那么多的学生呀。”
“再说有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村子里的大家伙儿才能看得出读书有什么作用。”
帮着秋秀玲给学生们检查作业的叶棠说着, 又用铅笔迅速批完了一份假期作业。她不像秋秀玲边改对错还要总结学生经常犯错的地方,只是对着有标准答案的题目打钩打叉, 速度自然很快。
“可这……像是区别对待啊。”
秋秀玲烦恼得快把自己的脑袋揪秃了。
叶棠说得有道理, 秋秀玲知道。叶棠提出的解决方案也很合理,这秋秀玲也心中有数。可是一想到丧失教育机会的孩子是被自己拒绝在学校们外的,她心里就不舒服。
“老师不喜欢区别对待吗?但是不区别对待, 那可就是不公平了。”
“唔?这是什么意思?”
叶棠的话让秋秀玲暂时停笔。
叶棠早熟,这一点秋秀玲是早就发现了的。只是她时不时也会觉得叶棠不仅仅是早熟。
“老师你想呀,人和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嘛。比如我和赵嘉宝。”
叶棠说着孩子气地撅起嘴:“我那么想上学, 我家里却舍不得那两块钱。赵嘉宝不想上学只想玩,家里却要摁着他的头, 要他‘有出息’。”
“这时候老师你再对我和赵嘉宝讲‘公平’,我学多少你也要他学多少,那他不学,你也不准我学下去吗?”
秋秀玲好像有些明白叶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