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习惯了么?
跟在秋秀玲身后的白杨树一分神就发现自己被落下了好几步,连忙往前直追。
秋秀玲满脑子都只有把弥良村的姑娘们带回女中这一个想法,她压根儿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出的门。别说照顾第一次来西南山区的白杨树了,她甚至在白杨树一脚踩滑摔了之后都没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消失了。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看秋秀玲已经走出了老远的距离,并且脚步还在加快,白杨树愈发怀疑秋秀玲这是心中有鬼,正打算甩掉自己。
“……我知道你们觉得女子读书没用,是浪费时间。可同志,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发展得飞快!各个国家都有女科学家、女研究者、女商人、还有女领导家!”
白杨树追上秋秀玲时,秋秀玲已经敲开一户弥良村村民的家门,开始劝说村民、让村民允许家中女儿去读书了。
“屁!”
一声叫骂让白杨树眼皮一跳。
秋秀玲的话被当成了天方夜谭。一满口黄牙的老者从水烟筒里抬起脸来,朝着她呲牙呸了一口。随后就赶家畜似的挥手把从屋子里探头出来的女孩儿们赶回了屋,还顺手把屋子的门给拉上了。
应该是老者儿子或是女婿的青年也跟着笑道:“爹说得対。”然后又把脸埋进水烟筒里再吸几口。
大概是解了瘾又有精神和秋秀玲说话了吧,青年见秋秀玲倔强地还不走,而秋秀玲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军装打扮的男人,又笑道:“别的国家干我们什么事?我们连自己家都顾不过来呢,还管什么别国?”
青年的口吻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嘲讽,即便是白杨树这个対阴阳怪气不敏感的也听得出他在讽刺秋秀玲身为蝼蚁却偏要关心宇宙洪荒,她比那杞人忧天里的杞人更滑稽。
然而秋秀玲却好似没有听出青年话语里的羞辱,她掏了掏兜,拿出些钱来。
“这样吧。十块,我给你们十块,你们家要让你家的三个女儿来学校上课一整年。”
“……!”
秋秀玲的话让白杨树难以置信。
秋秀玲这是在干什么?
来之前他看过的资料里确实写着大丽县曾拨款给独龙小学,为弥良村的孩童免除学费。可那不是最近的事!而且免除学费不等于学校有钱拿钱给学生家长,买学生来上学!
假设秋秀玲这用的是学校的钱,那她就是挪用公款!假设秋秀玲用的不是学校的钱……她自己花钱买学生来上课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秋老师,给得少了点儿吧?你也知道我家。”
青年嘿嘿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可是有三个女儿的。”
绷紧的下颌线条与挂着汗的脖子都细微地抖动着。隐忍地闭了闭眼,秋秀玲很快回答:“行,你说吧,要多少钱?”
见白杨树没有反应,青年大着胆子道:“起码二十!”
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白杨树的老战友,转业后在贸易货栈得了个不错的工作,月月带着任务在全国各地来回跑,每月也只有八十几块的工资。
支教老师这几年的工资是涨了一些,可也就十几块钱。这人张口就是二十,真是狮子大开口。
“十五。”
然而秋秀玲好像感觉不到肉疼:“一个孩子五块。”
如果可以,秋秀玲也不想干这种话拿钱买人的事情,但她没办法了,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秋老师。”
白杨树喊了一声。
可没人理会他。
“不行,说二十就二十。”
“十八。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白杨树忍无可忍:“秋老师!”
一把按住秋秀玲的肩膀,强迫她面対自己,白杨树道:“你这样做是不対的!”
白杨树再是脸嫩,他严肃起来周身依旧有一股军人特有的肃杀气质。此时他虎着脸这么一喊,那和秋秀玲叫价的青年立刻怂了。
这人本就没想真的送家中的女孩儿们去读书,毕竟家里是他爹说得算。他更多的是想为难秋秀玲,看全村人都讨厌的秋秀玲难受。
再者万一秋秀玲真给出了二十块,他先收着钱就是。他爹不给赔钱货们去读书,那能怪他么?大不了他把钱还给秋秀玲。当然了,就算他不还,秋秀玲又能怎么着?
但这事儿如果还有个男人……还有个军人参与,这可就不好办了。
“晦气!你们自己人都没谈好,来和我们说什么?”
青年一翻白眼,抓着水烟筒就把秋秀玲和白杨树赶出了门。
“等等……!”
看着竹篱在自己眼前关上,看着那青年走回屋内,秋秀玲差点儿没有崩溃。
白杨树不能理解秋秀玲的反应,还想劝她一劝:“秋老师,你又何必——”
啪!
秋秀玲一巴掌扇开了白杨树的手。功亏一篑让她积攒在心中的恐惧变成了愤怒、变成了委屈,她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瞬间便满脸泪痕。
“你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不能读书、没有学校的保护,那些女孩儿们都会遭遇什么!?”
秋秀玲当然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
白杨树才来了几天?対大山里事物,他又能知道多少?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便是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因为在男人眼中,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遭遇什么?白杨树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地吐出个疑问句:“什么……?”
秋秀玲笑了,笑得无比痛心,无比凄凉。
“她们会被当成牛马,成天为家里干活儿。”
“她们会被打着‘嫁人’的旗号卖出去,会被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强女干。”
“她们会被迫生下无数个和她们同样可怜的女孩儿,直到她们生出了足够多的男孩儿。”
“就是她们生孩子生死了,也没人会同情她们……!她们只会得到‘晦气’两个字作为一生的总结。”
“下一个代替她们的姑娘,已经在‘嫁’来的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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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慧女移山37
秋秀玲不是只会哭的小姑娘——比起向并不熟悉的白杨树哭诉, 她希望把时间用在说服弥良村村民上。
倔强地用衣袖抹掉脸上泪水,秋秀玲转身,再一次朝着另一户弥良村村民家走去。
这天, 秋秀玲再没有与白杨树说过一句话, 而白杨树也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晚些时候,白杨树想提笔写下自己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又捏着钢笔迟迟没能下笔。
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一转眼白杨树来到独龙村就已有了小半月。
这些日子白杨树还是秋秀玲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也因此涂红艳和魏华口中秋秀玲所遇到的种种,白杨树都得以亲眼所见。
秋秀玲没对白杨树跟着她跑这事儿有什么意见。她也多少回过味儿来了, 知道白杨树不单单只是个“辅导员”这么简单。
只是秋秀玲也没有要巴结白杨树的意思,她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准备把自己想做的事贯彻到底。
眼看着九月马上就到,学校即将开学,秋秀玲已经急得是火烧眉毛。
这日秋秀玲又要出门, 却见叶棠与陈菊带着招娣、盼娣和想娣来了。
“秋老师!”
一见秋秀玲,叶棠就小跑了过来:“秋老师没见过我姐姐们吧?给您介绍一下, 这是我大姐招娣, 二姐盼娣,还有三姐想娣。”
招娣、盼娣和想娣三人见了秋秀玲,都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激动——这是她们头一回见到女知识分子, 尽管此前在犀儿村三人都已经从其他妇女的嘴巴里听过秋秀玲的名字,但实际上见到秋秀玲,这还是三人的第一次。
“你们好!”
秋秀玲着急弥良村的事情, 打过招呼就想提步,谁知叶棠又道:“老师你不知道, 这段日子我妈教了我姐姐们拼音呢,现在我姐姐们都能写出一百多个字了!”
“这可真是了不起!”
秋秀玲眸光一亮。
大山里的姑娘,结了婚生了娃基本就认命了。哪怕是之前也做过秋秀玲学生的女生也是如此。
秋秀玲好几次想说服才十四、五岁就已经当妈的女学生继续学习,哪怕她们不回学校。可她一次都没能成功。
眼看着学生们一被定下婚事就放下了书本,把以前学过的东西统统抛到一边,秋秀玲不光心中难过,还一直耿耿于怀。
被妹妹当着知识分子的面夸,牵着一个女儿的招娣、抱着儿子的盼娣与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孩子的想娣都是面上一红。
“我们、我们就是想改个名字罢了……”
说话的是招娣。
“招娣”这名字太常见了,一叫“招娣”,一个村儿能有五、六个姑娘一起回头。这是招娣想改名字的契机。
她不敢说的是:她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家里没人在意她,人人都只想见到她的弟弟。
“改名?那很好啊!”
其实招娣不用把她的感受说出来,秋秀玲也明白她的想法。她能共情招娣等人,自然也支持招娣等人改名。
“我和我妈想不出那么多好名字,老师你来帮帮我们嘛!”
叶棠说着抱住了秋秀玲的胳膊就对秋秀玲撒娇。
秋秀玲本想再走一趟弥良村。可此刻,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是她最喜欢、最亲近,已经是当作半个女儿、半个妹妹来看的叶棠。
叶棠给她的感觉一贯是懂事又聪慧,外柔但内刚,她轻易不向人撒娇,更鲜少对他人求助。
被叶棠和她身后的招娣、盼娣和想娣用星星眼看着,秋秀玲到底还是没能拒绝叶棠。
“那……我就帮你们参考参考?”
打定主意最多只留到中午,秋秀玲被叶棠开心地拉进了独龙女中。
涂红艳与魏华正给红花等人看作业。见秋秀玲来了,秋秀玲身后还跟着没见过的招娣等人,一群大姑娘小姑娘顿时欢快地迎了上来。
女中屋子小,光是平时的班子一个小屋子就挤得满满当当,更别说这会儿一下子多了陈菊与招娣等人。
一片挤闹里,叶棠轻松脱身。
原本打算跟着秋秀玲去弥良村的白杨树站在外头,望着那间小小屋子里的一团和气,眼中流露出浓郁的复杂情绪。
白杨树看是看到了叶棠的离开,却没想到离开了女中的叶棠竟是停步在了自己的面前。
“白辅导员。”
叶棠笑着唤了一声,这一瞬,白杨树本能地察觉到了,这小姑娘方才在秋秀玲面前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全是演戏。
身体本能地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起立。
面对身高甚至都不到自己腰部的叶棠,白杨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遇上了敌人、敌人的火力还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错觉。
他只知道,自己居然没法轻易出声。
叶棠笑了一下,收起用来吓唬白杨树的表情以及周身诡异的气质。
她已经看出来了,白杨树是个克制、客观的性格。他并不会因为她的一时威吓就作出剧烈的反应,更不会被人一欺就怂。
白杨树这样的性格,倒正好给了叶棠方便。
“辅导员不去弥良村么?”
叶棠笑着问。
“……秋老师不去弥良村,我去弥良村做什么?”
白杨树并没有立即收回自己的警戒。
“去帮秋老师啊。”
哪怕被白杨树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叶棠依旧怡然自得。
“相信白辅导员自己也感受到了,你是想帮秋老师的。因为你被秋老师说服了,你开始渐渐想要相信秋老师的目的与她所描绘的未来了。”
“……”
穿着绿色胶鞋的脚不自觉地后退半步。白杨树有轻微的窒息感。
他不明白叶棠怎么能说出这种像是监视了他和秋秀玲一路的话来。
她明明、这小姑娘明明天天都在独龙女中的屋子里,其他哪里都没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必否认呢?白辅导员。啊~……”
叶棠戏谑般“啊”了一声,随后笑道:“我懂了。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对秋老师产生了好感。也是,你来到这儿都还没有一个月呢。这么短时间内就对一姑娘产生了好感,只怕你自己都没想过你会这样吧?所以你害怕自己想给秋老师帮忙只是出于男女之情的影响,所以你怕这份男女之情影响了你的公正客观。”
用力皱起的眉心狠狠一跳,白杨树开始理解叶棠为什么给他这么大的压迫感了。
——这小姑娘就像是看穿了他、看透了他,她仿佛比他本人更了解他的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但一码归一码。”
叶棠的语气变了。她不再是轻佻地打趣白杨树对秋秀玲的好感,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对白杨树道:“你也清楚以秋老师现在的作法,她没法把姑娘们真正带回学校。弥良村的人就是收了秋老师的钱,也未必会老实按照她的话去做。况且花钱买学生上学这事儿本来就不对,如果有人举报了秋老师,十有八九不会有人相信秋老师这么做真的是大公无私,而不是居心叵测。一定有人会污蔑秋老师建立女中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还只是弥良村一个村。”
“如果以后女中的规模继续扩大,秋老师还会挨更多的骂,还会被扣上更多的阴谋论帽子。迟早有一天,她要么被病痛、贫瘠拖垮身子,在死后才能得到荣光与盛赞。要么活着的时候就被人罗列出根本不存在的罪状,被诬陷、被辱骂,甚至被国家审查,被自诩正义的人以私刑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