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德米特里说。
现在一切都解决了,我在心里说。
第8章 凛冬将至
在我向我妈妈表达了“我爱意大利所以我想立刻马上就去意大利开始新生活这学上不上我不管了最好给我办理一个暂时休学另外我现在就要开始收拾行李了”的想法后,她惊呆了,而且大概觉得我疯了——我倒认为她想得不错。卡伦一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很模糊,他们好像不太支持,但没有反对: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矛盾,但事实如此。
“我病了,妈妈。”我这么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测。如果你和你的妈妈忽然移居到一个静谧、偏僻的小镇,你在抽屉里找到过以前的病例,你的新家里铺满地毯,而她时常用那种担忧的、寸步不离的目光望向你时,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判断。我说过了,我喜欢思考。
我是由于被诊断出中度抑郁症和躁郁症才来到福克斯的,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我显然已经不能在那里生活了。更明显的是,我欺骗了她,我现在很健康,精神状态有问题的那个人不是现在的我。但我又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抛下一切去往沃尔泰拉,以至于丝毫不介意说谎。我从未拥有过来路不明却又如此强烈的思绪,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张蛛网,那么它的其他纹路已经被全然斩断,只有连通沃尔图里的那一根维系着我的生命。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必须这样做。
作为一趟旅途的同行者来说,德米特里是相当优秀的。他优雅而周到,从不刻意卖弄自己的学识;当你提出问题时,他则会礼貌地回答(在你是他的同伴而非俘虏的情况下)。就另一方面来看,他又说得上是风趣而颇为幽默的——一半是典型的意大利人,而另一半不像;并且他不会感觉疲惫或口干舌燥,如果你愿意,谈话可以无限制地延续下去。我将这视为和吸血鬼做朋友的一大意外之喜。
我们到达沃尔泰拉的路线与上次不同,作为本地居民,德米特里显然不需要导航就能选择最安全的道路。在进入角楼以后,他选择的入口也有别于上一次,我完全记不清——这是当然的,这里太黑又太复杂,更何况我的记忆力并没有那么好。在经过一段我没有见过的长廊后,我们来到了目的地。这是一个比上次稍小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办公室或是别的什么。有一张长而宽的桌子,上面摆放着羽毛笔、墨水和书面资料之类的东西。此外,桌子前方和靠门一侧的墙壁上嵌着足有一人高的书柜,里面当然不是空的,看起来活像军情六处的档案室。阿罗坐在桌前,背对着我们。
“你不在的时光真令我感到度日如年。”阿罗说。他拥有,并且总能最大化利用他性格中所特有的优势:当他专注地注视你时,会使你产生一种错觉——他永远不会伤害你,在他面前你绝对安全。“既然你已经回来,我想现在恰是时候让你真正地加入我们了,你认为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于沃尔图里来说,人类脆弱、无能、是泄露秘密的隐形炸弹。我越早摆脱这个身份,阿罗对我就越放心。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能保持这一点与其他人的不同——这并不是出于某种自视甚高,而是一类——我称之为“自我保护”的心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多年以来,人类不断探求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并将其视为进入哲学的敲门砖。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回答它们这些问题变得更加困难了。我是谁?我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是身体层面的我,还是精神层面的我?如果我不再是我,那又是从哪一刻起我不是我?这与忒修斯悖论在某些方面是类似的。就目前而言,我还没有做好完全与这个身份融合的准备——也就是说,我的思想是我;而身体是否是我,我不确定。有时我会有意识地采取一些手段来隔离我与其他人——保持群居中的孤独感能够避免我因过强的情感而忘却自我。
因此我希望仍旧能保留我的人类身份,这种有隔阂的特征能时刻提醒我。
“实际上我并不能确定在转变以后……我的特殊性能否仍旧存在。”我慢慢地说,以确保阿罗明白我的暗示。我指的当然不是关于哲学思考的暗示,而是沃尔图里看重的,我身上的特质——我猜测是所谓的“洞察力”。没有人能确信在转变以后这种能力还能仍旧存在。“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实验。”
“多么周到啊。”阿罗说,在经过了漫长的思索之后,他看起来确实有些犹豫。“那么我们就暂且将这项任务稍稍延后吧。”
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则更实际:我应该住在哪里?如果答案是在这里,和一群对我态度尚且不明朗的吸血鬼一起,那就显得有些令人恐慌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供参考的选择:吉安娜。我从来没有听懂过她在说什么——每次她向我打招呼,说的都是意大利语。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不是沃尔图里家族的成员,我还是很乐意参考一下她的生活。
在我还没有完全梳理清楚这团乱糟糟的思绪时,阿罗已经抬起手示意我了。我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掌心,大约零点五秒内他就搞清了一切。
“不,费伊,你当然会和我们住在一起。”他说,“我很遗憾你竟将自己比作吉安娜——不,你已经完全成为了我们的家人。”
这可真是个大新闻,我干巴巴地想,吉安娜会恨死我的。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关于你的房间。”阿罗稍微侧过身,让出了出门的方向。然后我们下楼,下楼,再下楼,一直走到这座地窖——抱歉用了这个词,但我实在想不到除了地窖还有什么空间需要在地下连挖三层。
这是整个沃尔图里城堡的底层,但平面空间和开放的部分一样大。中央厅里摆放着一座大约七英尺的大理石雕像——除此之外没有王座,没有烛台,没有彩色的雕花玻璃,只有几根支撑着天花板的石头柱子。
“这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吗?”我打量了一下雕像,顺便开了个玩笑,因为它看起来很类似我在佛罗伦萨街头见到的那些。
“它的制作者是奥古斯特·罗丹。”阿罗说。而我紧紧合上了我的嘴,打定主意再也不发表任何评论。
我在心里默默地记着路(这很重要,如果你不想随时找吸血鬼问回房间的路):在中央厅右拐,经过一条长廊,然后在第三个房间右拐,一直走到尽头。当终于来到这扇门前时,我感到一丝不妙:一扇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浅褐色木制双开门,黑色的把手上积满了灰尘。这通常意味着这个房间很大,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了。
我推开了它。
第9章 圣歌
关于在沃尔图里的居所,我想象过无数次,包括但不限于棺材、水牢和食材储藏室,但没有任何一种与眼前的景象相仿。该如何形容呢?如果你见过教堂唱诗班表演的场景,应该会比较好理解。就是那种孩子们披着白色或红色长袍,手里举着蜡烛或唱词本,在一位慈祥老爷爷的指挥之下深情赞颂福音的集会。
这个房间确实很宽敞,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足以覆盖整片墙的沃尔图里家族标志,族徽下是一个……演讲台,我猜测是给老爷爷指挥准备的,而台下则是几排带靠背和扶手的木制长椅。简而言之,这里和“住处”这个词根本不搭边。
“一个人类的住处至少要有床和桌椅,阿罗。” 我转过头去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这件事是搞错了的蛛丝马迹。
“当然,费伊,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阿罗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隐藏在演讲台背后的小门——我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它。“你瞧,这里正符合你所需要的,你可以读书、写作、睡觉,做所有你想做的。而外面的房间,则是完全为你量身定做的……工作场所。”
“工作场所。”我点了点头,重复道。“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把大家召集起来学唱《奇异恩典》吗?我不太擅长这个。”
阿罗又露出了那种夸张到虚假的失望神色,然后轻轻将双手搭在一起。这个动作通常看起来都有点装腔作势,但他做起来毫无违和感。
“我真意外你竟没有看出这里真正的用途,费伊,多么显而易见,这里是沃尔图里的忏悔室。”他说。
天哪,我可真是惊呆了。但我这时还不知道,他的下一句话会使我更加震惊。
“我以为吸血鬼不忏悔。”我说,而阿罗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纠结。
“这一点我也不确定,虽然以前是这样。”他最终回答。
“好极了。那么应该由谁确定呢?”
“由你,费伊。”阿罗用表白般浪漫的语调说,我整个儿愣住了。
“总之,卡莱尔,我彻底被这里发生的一切搞晕了。最可怕的是阿罗已经决定今晚要举行一场宣讲会——就是这个词,我以前根本都没有听过它!宣讲会,那是什么东西,类似读书交流会吗?还是小饼干义卖会?我为这场‘宣讲会’所做的唯一准备就是擦干净了椅子上的灰尘!虽然当这封信送到你手上时这活动一定已经结束了,但我还是很想听听你的建议。如果你有任何经验,请写在回信里,我会为此感激万分。”
我把这张纸折起来装进信封里,打算在晚饭后送去给比安卡。给卡莱尔写信算是我在沃尔图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除此之外我做的就只有读书和写日记。自从阿罗给我下达了我完全没搞懂的指令以后,大约有几个星期,我一直呆在这里无所事事,直到德米特里告诉了我图书馆的位置,我才找到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沃尔图里的图书馆——我得说,不可思议。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你需要的任何一本书的任何一个版本,虽然我能读懂的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但这还挺有趣的,你可以不用借书证就把选好的书带回房间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如果在图书馆里看到太晚,回去的路上就要提着油灯。在黑暗里穿过走廊时,我常常以为我的尽头是三千年以前。
我的另一个爱好是在城堡里探险(除了那些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这就更有趣了,谁也说不准你推开的下一扇门里有什么。或许空空如也,或许里面挂着提香的作品。我曾经在某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半页羊皮纸,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陌生晦涩的文字。它曾经属于谁?内容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神秘也是一种传奇。
当沃尔泰拉钟楼敲响,整个城堡里的吸血鬼都开始向我所居住的这个房间的方向移动。当然,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沃尔图里的所有成员行动时都好像在半空中行走,连斗篷的下摆都不会沾到灰尘。我做出这个推断纯粹是因为阿罗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他厌恶所有的迟到和食言。在十点刚过一分时,忏悔室已经悄无声息地站满了吸血鬼。
阿罗、凯厄斯和马库斯站在最前面,卫队在他们身后,站立的角度精确到仿佛一张打开的折扇。我现在差不多可以确认,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今夜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晚。站在我面前的这些吸血鬼,亚力克和德米特里的表情可以用“疑惑”形容;菲力克斯——他从来就没有表情,看起来活像一块化石;而简简直不耐烦到了极致,她在脸上表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冷漠;更不要说凯厄斯了,我怀疑他在一分钟以前刚刚和一百个吸血鬼进行了一场混战。
“开始吧,费伊。这一场实验我已经期待了如此之久。”阿罗说。我根本不懂他在期待什么。
“我打算和你们分享的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深深感觉这个房间里吸血鬼的浓度已经严重超标了,“《第十二夜》。”
“啊,莎士比亚!我爱莎士比亚,你们呢?”阿罗将交握的两只手举到了胸前,欣喜地看向马库斯。
“可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会对男人怀着怎样的爱情。是我的一个妹妹,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会爱着您一样。”我开始轻声朗读第二幕第四场的结尾,这是整部戏剧中我最钟爱的部分。
“她有怎样的过去?”
我曾经做过许多次朗诵和表演,但从未有这样的一场。观众们寂静地坐在下面,他们不会呼吸,不会讨论,不会喝彩,不会抽泣,不会对我的朗读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奇异的是,在这片寂静中,我头一次如此深入地成为了薇奥拉。我抬头去看我的“公爵”,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同色的衬衫袖口紧紧包裹着修长的手腕,领口悬挂着一枚金色的沃尔图里标志,双腿交叠,脊背挺直,好像不是在听一场可笑的朗读,而是欣赏歌剧表演一样。他的面孔苍白,而嘴唇和眼珠鲜红。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快哭了。
“一片空白而已,殿下。她从来不向人诉说她的爱情,让隐藏在内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虫一样,侵蚀着她的绯红的脸颊;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忧愁折磨着她,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这不是真的爱情吗?”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命运究竟对我开了一场多么大的玩笑。
第10章 番外·给卡莱尔的信
亲爱的卡莱尔:
你曾经告诉过我,吸血鬼没有宽恕的能力。如果某件事让吸血鬼感受到了强烈的情绪,他们此生都无法忘却这种感觉。鉴于这个“此生”几乎是无限长,我最近越来越无法确认这究竟是一种礼物还是惩罚了。
倘若这件事令他痛苦并且极力想要摆脱,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诅咒;而如果他们牢记的是情人彼此之间每一刻的絮语,那它就可堪称为最浪漫的奖赏了——试想一下吧!无论在何时重新回忆起你们的初遇,夏日午后温煦的阳光永远是蜂蜜色的;她红唇中诉说的每一句话仍清晰如昨;你头一次牵住爱人的手,那触感是如此温暖、柔软。你们的爱是一副永不褪色的画作,这难道不令人向往吗?
但是我们要在这封信中详细探讨的,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你了解我,卡莱尔,我是一个如此喜爱情景的人。我在自己创设的情景中做出判断和推论,如果给我足够多的资料和足够久的时间——这两样在沃尔图里可一点也不稀罕——我可以创造出无限的情景假设。
还是让我们进入正题吧。假如有这么一件事,它无时无刻不在伤害你,折磨着你,使你痛不欲生。或许这件事关乎某个人,那么每当你闭上眼睛时,她的面容就会浮现——就像日光下的阴影,香甜苹果中的虫卵,深植于你大脑中的一块肿瘤。抑或这事关于一个令你后悔的决定,一桩绝望的仇恨。总而言之,这件事将使你余生都活在无尽的肝肠寸断中。